“事情还没坏到家,哭什么?没出息。”陶荣俯身,用袖子帮柳叶擦泪。
“我没哭,就是觉得,连续几次都没完成大人交付的任务,辜负了大人的信任。满城百姓都看着大理寺,大理寺的兄弟们都看着咱们几个人,如果一味地失败下去,脸上怎么挂得住?”柳叶抽噎起来。
“柳叶,我们为国家百姓做事,只求对得起良心,不管有没有面子。”狄仁杰微笑,“你看,我带路风等十人去桶间峡谷,一战归来,十人绝地战死,埋骨荒郊。如果我考虑自己面子的话,是不是半路上就应该自杀谢罪,求满城百姓原谅?”
他脸上在笑,其实心里一直都在滴血。
路风等十个年轻人的死,等于是在他背上压上了十块墓碑,必须圆满了断玲珑塔的事,才对得起那些年轻人。
去北城的中途,狄仁杰在十字路口停步,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陶荣站在一边,屏住呼吸,不敢打扰狄仁杰思考。
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大胡子只给了两个时辰。时间一到,柳叶就要人头落地。
“陶荣,柴药王这么多年来为大理寺做了很多事,捐献了很多药,同时,也为太医院那边帮了很多忙,对不对?”狄仁杰问。
陶荣点头:“对,据我所知,柴药王给太医院帮忙时,都是联络朱鹊,两人关系十分紧密。”
“刚刚在地下石室,你提到了朱鹊,指的是什么?”狄仁杰又问。
陶荣吸了吸鼻子:“药味——那么浓重的香料味仍然遮盖不住药味。何首乌、人身、鹿茸、黄精、神仙草、吊命丹……我至少闻到了十种药的味道,每一种都极其名贵,不是普通药店能够买到的。更巧的是,我曾经在朱鹊身上闻见这些味道,他被关在大牢时——”
狄仁杰点头:“嗯,我知道了,那些药味我也闻到过。可是,朱鹊不是已经死于香料大瓮吗?”
时间宝贵,他不想让陶荣过多地重复大家都知道的内容,而是尽可能地集思广益,说出新东西来。
“朱鹊死了,最终留在大瓮里的,只是一具完整的白骨。这一幕,胡先生、柳叶也亲眼见了,做不得假。”陶荣说。
“你怀疑大胡子跟朱鹊有关?依据呢?证据呢?”狄仁杰问。
如果仅仅凭着药味下结论,就变成了空穴来风,经不起推敲。
陶荣摇头:“大人,我拿不出任何证据,只是觉得,朱鹊的死甚是奇怪。在普通人看来,那种死法实在是太凄惨了,不仅仅是死无全尸,并且是……他自己选择诡异自绝,一定有非此不可的理由。大人,我们还是先去鬼市吧,找到柴药王再说。”
“不要慌,不要乱。”狄仁杰淡淡地说,“天竺人要的是饮血宝刀,不是柳叶的命。您慌了,恰恰证明,他们已经拿住了你的软肋。”
陶荣咬牙:“对,大人,小柳叶的确是我的软肋。我比她先进大理寺,自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无数次发誓,要为她遮风挡雨、抵御危险,让她快乐平安地长大。现在,我一想到那口压在柳叶喉咙上的铡刀,心就像丢在油锅上煎,脑子里一片空白。”
“找到柴药王,就等于找到饮血宝刀。大胡子既然指出了这条路,就一定手到擒来,不会落空。我现在想的是,他们拿住了你的软肋,下一步会不会也拿住我的软肋?陶荣,这是大理寺生死存亡的一战,一旦犯错,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并非仅仅是小柳叶一个人。你知道吗?胡先生易容成我的样子留在宫里,一旦被皇上身边的人识破,我就犯下了欺君之罪,很可能马上推出午门斩首。所以,再慌也要压住,再急也要忍住。”狄仁杰说。
陶荣攥紧了拳头,浑身的力气、满肚子怒气无处发泄,突然挥拳,打在路边一棵大槐树上。
“大胡子怎么知道饮血宝刀在柴药王那里?大胡子是天竺人的头领,柴药王肯定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朱鹊明明死了,为什么我们能在地下石室里闻见那些药味?”狄仁杰连连自问,最后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将自己也吓了一跳,“大胡子难道就是朱鹊?朱鹊没死,死的只是某个替身?抑或是朱鹊已经复活转生,白骨留在大瓮里,魂魄却重生为人,就是坐在黄金椅子上的大胡子男人?”
陶荣极度惊骇,嘴张开,久久无法闭上。
“这只是假设。”狄仁杰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拍了拍,“毫无证据、依据的假设,等同于瞎猜。大胡子穿着那么华丽的衣服,而朱鹊平时却根本不注意外表修饰,怎么可能一样?”
提到衣服,狄仁杰心中一动。
大胡子穿的衣服实在是太讲究了,从锦缎本身的质地到袖口、领口、衣襟上的繁复绣花,每一处细节都令人惊艳称奇。
身为一个男人,又处在幽深的地底石室之中,似乎不必摆出这样的架子来,装腔作势,虚假之极。
“他在掩饰。”陶荣说。
“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狄仁杰补充。
“大人,他有可能是朱鹊吗?”陶荣问。
“我们去鬼市吧,把这个问题留给柴药王来回答。”狄仁杰说。
两人依旧穿行于小巷中,抄近路去北城鬼市。
狄仁杰自入主大理寺之始,就要求所有人熟悉长安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力求在月黑风高之夜,闭着眼睛也能顺利抵达任何目的地。为了保卫这座城市,他们下了很多真功夫,付出了比过去多好几倍的力气,但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也没有得到皇上另外的嘉奖与封赏。
曾经有很多人嘀咕这些事是“白费力气”,可狄仁杰知道,世界上没有白费的力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旦在城内与敌人开始巷战,短兵相接、贴身肉搏之时,大理寺将会占尽上风,以弱胜强。
两人到达鬼市时,东坊、西坊的喧嚣已经渐渐平息。纵然如此,两人也不敢稍稍松一口气,毕竟那两把火只是暂时熄灭,一旦条件合适,立刻就会二次燃起,并且来势汹汹,超过第一次。
他们必须釜底抽薪,而不仅仅是扬扬止沸,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麻烦。
陶荣带路,两人顺利进入柴药王的“药王小筑”。
大理寺的人都知道,柴药王之所以住在鬼市这种地方,而不是选择山清水秀、高雅出尘之地,就是因为很多江湖上的药贩子必须在鬼市出手一些来路不明的奇药。那些人明白,除了柴药王,谁都不愿出高价,也出不起高价。
久而久之,柴药王就成了鬼市的一架牌坊,药王小筑的存在,为很多黑道人物点起了希望之灯。
大理寺对这些交易一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牵扯到江湖命案、偷窃大案,全都不会深究。
出来迎接狄仁杰的是柴药王的弟子鲁温怀,一个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线的中年人。
“狄大人刚进鬼市,有人就来报告师父。师父说,狄大人贵足不踏贱地,如果到药王小筑来,就请去不老阁说话,还吩咐我准备好了宵夜。狄大人,这边请,这边请……”鲁温怀的笑容总是给人极大的温暖,所以,那些来药王小筑献宝的人,更愿意跟鲁温怀聊一聊,总能拿到一个满意的价钱。
三人到了不老阁,那是一座三面环水的小楼,栏杆、门扇、窗户都是用香樟木制作,散发着天然的香气。
柴药王坐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穿着玄色的锦袍,头上戴着一顶丝织花帽,气定神闲,潇洒自若。
他的年龄应该在七十岁左右,但从五官面相看,却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所以,三年前长安城的老百姓评选出了“大唐十大活神仙”,柴药王就占了其中之一。
“药王,夤夜打扰,恕罪恕罪。”狄仁杰向着柴药王拱手。
柴药王起身还礼,锦袍拖曳到地,将鞋面都盖住了。
“狄大人,我知道您为何而来,这一劫,不得不度。人啊,活到一定岁数,就要知天命、顺天时、听天令、应天劫。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那把刀在那边——”柴药王向罗汉床右侧指了指。
狄仁杰向那边望,一个四尺高的巨大炭炉烧得正旺,炭炉中央,插着一把长刀,只剩铸金刀柄露在外面。
“真金不怕火炼,饮血宝刀的刀身是由三分玄铁、七分真金锻造而成,烧得越久,刀上的邪气就洗得越干净。我最初的计划,是将它熔炼一千个昼夜,直到烧干它过去吸收的邪魔之血,可是,现在为了应劫,只能提前结束。”柴药王又说。
“多谢了。”狄仁杰拱手。
陶荣走到炭炉前,拿起一个火钳,夹住刀柄,把那把刀提起来,平放在地上。
普通大刀的刀身上只有两条血槽,分别位于刀身两侧的对应位置。眼下这把饮血宝刀的刀身两面却各有四道血槽,三横一竖,形成了一个狭长扁平的“王”字。
“等它凉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陶荣松了口气。
刀已经找到,柳叶的命就能换回来,他的确应该放松一下了。
有人提着食盒进来,在桌上摆好了四碟小菜和四碗馄饨。
“宵夜来了,宵夜来了。”鲁温怀笑眯眯地招呼,“狄大人、陶大人,先吃东西,再论公事。”
他把一碗馄饨端到罗汉床一头的小桌上,向柴药王低声说:“师父,先吃东西吧,饮血宝刀的事,狄大人会好好处理的。药王小筑远离国家政治与江湖帮派,自成一体,乐得逍遥,这岂不正是师父向往的生活吗?”
送宵夜的人收拾好食盒,垂手立在一边,并未马上离去。
狄仁杰盯着鲁温怀的宽厚背影,心里颇有触动。
任何一个门派都需要传承,柴药王能够收下鲁温怀这样的好徒弟,等于是让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了巨大的保障。
京城里的老百姓喜欢鲁温怀,尤其是那些被病魔困扰折磨的病人们,都纷纷传颂,说只要看到鲁温怀的笑,自己身上的病就好了一半。
“我不吃。”柴药王摇头。
“吃一口也行啊,您是主人,一口不吃,狄大人他们怎么好意思吃呢?”鲁温怀柔声说。
“我不饿,放在那里吧。狄大人,先吃点东西吧,招呼不周,请勿见怪。”柴药王大声说。
通常,主人招呼客人时,除了说些得体的客套话,还会通过举手、挥手来加重语气、表达欢迎。
狄仁杰注意到,柴药王的双臂运转不变,嘴里说话,双臂却无力地垂着,一动不动。
由柴药王身上过分肥大的锦袍,狄仁杰想到了那个坐在黄金椅子上的大胡子男人。同样,大胡子穿的锦袍华丽而肥大,也是拖曳到底,连鞋面一起遮住。
“药王太客气了,我们只要那把刀,其它事,不敢再多叨扰。”狄仁杰再度拱手。
鲁温怀左手端碗,右手握着小勺,舀起一颗馄饨,送到柴药王嘴边去,脸上笑眯眯的,说的话也像是哄病人或者小孩子:“吃一颗,就吃一颗。大家都看着呢,好歹也要吃一颗,这可是师父您从前最喜欢的馄饨刘家的芙蓉大虾馅的……”
柴药王猛地大叫:“拿开,我不吃,拿开,走开……”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显然十分愤怒。如果是正常人,一边怒叫,一边就会抬手作势,打掉勺子,然后将鲁温怀一把推开。可是,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动,甚至连扭头避开勺子的动作都没有。
“好了。”狄仁杰挥手,“鲁先生,不要难为药王了。”
鲁温怀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叹气:“最近师父的脾气很坏,经常几天不吃东西,只吃药。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现在,师父又不是辟谷,必须得吃饭,否则就要饿坏了。”
“药王为什么不吃饭?”陶荣突然警觉,右手按住了刀柄。
“我也不清楚,自从上次朱鹊师兄离开后,师父就再也不吃饭了。你们知道吗?朱鹊师兄也是如此,起初不吃饭,偶尔喝点清水,到了后来,水都不喝,只是空活,神仙一样。”鲁温怀说。
“衣服下,藏着什么?”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向药王身上的肥大锦袍指着。
他已经意识到,锦袍下必有非同寻常的秘密。
“没有什么。”鲁温怀回答。
“陶荣,替药王脱下那件锦袍来看看到底藏着什么?”狄仁杰大声下令。
陶荣大步走向罗汉床,鲁温怀笑眯眯地摇头:“哎呀,狄大人,我说过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何必动手,伤了和气?”
狄仁杰意识到鲁温怀有问题,马上起身,从另一方向包抄罗汉床。
送宵夜的人横移两步,从食盒的提手里抽出一把两尺长丧门钉,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拦住了狄仁杰的去路。
“陶大人,这里不是大理寺,盲目动手,会吃大亏的哟?”鲁温怀笑眯眯地横身,赤手空拳,拦住陶荣。
狄仁杰从未把药王小筑当成龙潭虎穴,在他印象中,柴药王是一个通情达理、忠君爱国的善人,否则大理寺也不会接受其捐赠。
至于鲁温怀,更是好人中的好人,医术精,口碑好,已经是长安百姓公认的药王衣钵传承者。
现在,形势突然变了,鲁温怀从一只笑眯眯的绵羊变成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怎么会这样?鲁先生当真要跟大理寺过不去?”狄仁杰沉声问。
“狄大人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揭开锦袍对大家都不好,尤其是会损害我师父的一生名誉。我平生唯一尊重的人就是我师父,他对我恩重如山,三生难忘。所以,为了保住他的秘密,我必须请二位三缄其口。当然,我们都知道,最能保守秘密的人就是死人。说不得了,今晚就要在这里将二位变成死人,埋在后院的药草苗圃里,当作肥料。”鲁温怀终于收敛了笑容,眼中射出了阴森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