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州的兵马——”狄仁杰一惊。
“正是,大人,四面楚歌,东西南北都要乱了。”胡先生抹去额头的冷汗,但随即又渗出一层,擦也擦不净。
“桶间峡谷那边,想必无事吧?”狄仁杰情知不妙,但仍然心存希望。
胡先生摇头,令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李万成的军队一夜之间遭受数次袭击,外围哨所死伤殆尽,敌人又数次偷营劫寨,杀死偏将十五员、副将十二员,三处粮草被烧,连李万成的中军大帐也被火箭袭击,幸而及时扑灭。如今,李万成已经放弃桶间峡谷,向东撤退六十里,暂时驻扎桑林镇。最可怕的是,战了一夜,仍然不知敌人来自何方,看样子既不是高原流寇,也不是江湖杀手,暗夜之中,一败再败,已经无力反击。”胡先生说。
“当然不是高原流寇,而是经过乔装改扮的精锐部队。否则,李万成的人马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好,我知道桶间峡谷的情况了,其它的呢,还有什么坏消息?”狄仁杰问。
“城中有人散发谣言,说是长安城三十日内必定天塌地陷,雷霆连击,地面涌出洪水,整座城池之中,生还者不足十之二三。平民百姓惶恐不安,数千人收拾行装马车,明早就要离京东去。”胡先生回答。
“让陶荣、柳叶寻找谣言来处,先把人抓了再说。”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苦笑:“陶荣正在审讯那些工匠,柳叶带人收拾东坊、西坊残局,已经分不出力量对付谣言。”
“岂止是四面楚歌,简直是八面楚歌了。”狄仁杰跟着苦笑。
顷刻之间,长安城变成了一盘乱局,而引发这一切的,正是玲珑塔。
“大人,出宫回大理寺吧,没有您坐镇,兄弟们的心都要散了。”胡先生恳请。
“我得留在玲珑轩,皇上亲口吩咐,要我陪着他,熬过这七七四十九日。”狄仁杰说。
胡先生顿足:“大人,眼下形势危急,别说是四十九日了,只要再过十日,长安城就危如累卵了。”
狄仁杰当然明白,大理寺一日不可群龙无首。皇上的情绪重要,但长安城的稳定更重要。
“胡先生,还记得东南州平安城一战吗?”狄仁杰问。
胡先生思维敏捷,立刻明白狄仁杰的意思:“大人,事不宜迟,我这就扮成您的样子,顶替你守护玲珑塔。”
平安城一战,狄仁杰神机妙算,安排胡先生假扮自己正面接敌,吸引了敌人全部的注意力。暗地里,他带陶荣及三百刀斧手轻装出城,绕至敌人巢穴,一举断了敌人后路。
“我们夜间交换身份,黎明前换回来。记住,你在宫中出了任何纰漏,就将全部罪责推到我头上,等我回来解释。切记,切记。”狄仁杰说。
胡先生擅长易容,两人闪入小径旁的阴影里,一顿饭的工夫,胡先生就变成了狄仁杰,而狄仁杰则换上了胡先生的衣服。
“大人保重。”两人离开阴影,胡先生向着狄仁杰拱手。
“大人,保重。”狄仁杰也说了同样的话。
随即,两人分道扬镳,胡先生去玲珑轩,而狄仁杰则火速出宫,赶回大理寺。
见到陶荣后,狄仁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最有情报价值的工匠,乱局用重手,从前的种种温和规矩都改掉,大理寺进入紧急战备状态,一旦接敌,可以视现场情况大开杀戒。”
陶荣愣住,因为“大开杀戒”四个字极少从狄仁杰口中说出。所以,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陶荣,西坊、东坊那边不准许有任何骚乱,该抓的抓,该关的关,七七之后,再放出去。谁若反抗,立斩当场。”狄仁杰补充。
西坊、东坊聚集的不仅仅是天竺人和胡族人,还有中原周边十几个国家的商贾。骚乱一起,人人自危,严重抹黑了大唐京城的形象。
“是,大人,我已经吩咐过柳叶,并且选派了二十多名办案经验丰富的好手给她。”陶荣回答。
狄仁杰松了口气,赞赏地点头:“很好,我要做的,你早就替我想到了。如此甚好,甚好。”
只有在陶荣这里,狄仁杰才能有欣慰之感。将来接掌他的衣钵的,非陶荣莫属。
工匠里最聪敏懂事、能言善辩的有两个人,一个叫贾昌,一个叫孙雨。
陶荣获得的口供中,贾昌是这样说的:“玲珑塔的砌筑过程中,每块金砖的摆放都有顺序。詹布大人记忆力超强,手里没有图纸,仍然能一块不差地记住金砖的位置。我们偶然做错,他一眼就能发现。金砖上的字符就像活的一样,只要摆对位置,字符就能紧紧连接起来。詹布大人对这座塔重视到了极点,从砌筑塔基开始,就一刻都没离开过,从早到晚站在塔上,监督我们工作。”
孙雨的口供比较简单,但是十分玄妙:“这座塔似乎藏有某种神力,我们日夜赶工,从未感到疲倦过。恰恰相反,每次到了塔上,浑身就立刻充满了干劲,用都用不完。建塔过程中,詹布大人曾经杀过两批人,那些人的鲜血被金砖吸收后,大家的干劲就更足了,就好像……就好像那些人的力量全都钻进我们身体里了。”
詹布两次杀人,狄仁杰都亲眼目睹,其身法、手法快如闪电,如鬼如魅,看都看不清楚。
“大人,证词有了,但是很难理解,完全超出常理。我反复询问多次,两个人都是这样说,看起来不像是说谎。还有,我从其他工匠口中得到了一些佐证,跟孙雨说得接近。每次有人被杀之后,大家的工作进度就会明显加快,根本不知疲倦,从晚上开工,不知怎么就到了天亮,一晚上的事在脑子里一片空白。”陶荣在一旁解释。
“那很像是魇压之术。”狄仁杰说。
陶荣点头:“是啊,胡先生也这样说。”
魇压之术听起来诡秘,但历史上早有多次记载。最著名的,莫过于三国时大智者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之术”。当时,世人评论诸葛孔明“智近于妖”,他所构建的阵法、工具、谋略、计策,无人能学,无人能破,北方军队妄图模仿,反而屡遭戏弄,大败亏输。
狄仁杰判断,詹布一定是使用“魇压之术”来控制工匠们的思想,令这些人日夜赶工而不知疲倦。
单纯这件事无法给詹布定罪,因为玲珑塔是皇上亲自督办的事,采取任何非常之策,也都有情可原。
狄仁杰翻阅其他人的证词,忽然有句话映入眼帘——“我在塔里打死一只老鼠。”
他把供词拿起来,仔细阅读三遍。
陶荣有些奇怪:“大人,这个工匠叫魏三,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只提到了老鼠。”
的确,证词只有短短的七八句话,全都围绕着“老鼠”二字,至于詹布、玲珑塔、杀人案等等,一个字都没提及。
“带我去见魏三。”狄仁杰说。
见到魏三后,狄仁杰有些失望,因为此人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大意就是见到老鼠、打死老鼠、扔到树丛里去。其余的时间,都在干活、吃饭、吃饭、干活。
“你说,塔里为什么出现老鼠?老鼠是什么样子的?胖还是瘦?皇宫里很少出现老鼠,玲珑轩打扫得干干净净,更不可能出现。你见到老鼠时,第一时间想到什么?”狄仁杰从多个角度启发对方。
魏三愣愣地看着狄仁杰,然后拼命挠头,终于冒出一句:“大人,老鼠就是老鼠,在地下钻洞,碰巧从塔里钻出来,就被我打死了。”
陶荣气得连连摇头:“魏三,大人问的是,老鼠从哪里来的?”
魏三摇头:“我哪知道?老鼠从地底下钻出来,谁知道老鼠洞通到什么地方?我又不能钻进去看看。不过,这只老鼠有些奇怪,身上有人味。”
“什么?”狄仁杰精神一振,“什么人味?”
魏三嘿嘿一笑,样貌猥琐之极:“有东坊里花间楼的人味,嘿嘿,嘿嘿……”
听到“花间楼”的名字,狄仁杰立刻明白魏三的意思。
花间楼有很多女人,只要到了那地方,闻到的所有“人味”几乎都是女人味。所以,魏三说的是,老鼠身上带着女人味,或者说是脂粉味。延伸思路去想,老鼠洞的另一头也许通向某个嫔妃的寝宫、宫女的卧房,所以身上才会沾染了女人味。
再问下去,魏三两眼茫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狄仁杰见到的第二个工匠是孙雨,此人说的,跟供词里记录的内容一样。
狄仁杰绕着孙雨踱步,听着孙雨重复证词上的话,忽然停步,低声吩咐:“脱掉衣服,散开发髻。”
众目睽睽之下,孙雨脱掉衣服,赤裸上身。
狄仁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半张黑笔符咒,同时,孙雨的发髻中还藏着一枚半寸长的竹签,上面也是半张符咒。
“两张符咒可以拼为一张,这就是魇压之术。”狄仁杰说。
符咒书写潦草,与隶书的“雷”字形体接近。
孙雨重新穿上衣服、挽好发髻,忽然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身体摇晃几下,噗通一声倒地。
“所有人身上、发上都有符咒,解除之后,魇压之术失去效力,几日几夜积累的疲惫就会发作。找几个大夫照顾他们,免得脱力而死。”狄仁杰吩咐。
陶荣立刻去派人去办,满脸都是惭愧。
“詹布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七七之后,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狄仁杰无法想象未来,毕竟几日以来,詹布带给他太多意外,一次比一次诡异。
“大人,我去东坊、西坊援助柳叶?”陶荣请缨。
狄仁杰摇头:“那边只是骚乱,闹也无妨。现在,你随我去西坊香料店,再看看天竺人的傀儡戏。我始终觉得,我们对詹布了解太少,以至于看不透他做事的路数,始终跟在后面跑,处处落在下风。”
此时,所有工匠发髻里的竹签都被取下,正如狄仁杰所料,工匠们个个瘫倒在地,累得喘不动气。
即便有大夫及时灌药救治,仍然有四名中年工匠体力不支,当场咽气。
“玄学幻术,害人不浅。”陶荣怒形于色。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虽然各方不亮兵刃,但杀戮永不停息。我们大理寺的人就是要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及时察觉异常,化解各种隐患于无形之中。”狄仁杰教诲。
“谢谢大人指教。”陶荣拱手致谢。
狄仁杰回到书房,写了张短笺交给陶荣:“发信鸽,传讯给李万成大元帅。我在上面写了‘十万火急盼复’的话,一日之内,必有回信。记住,收到后马上给我送来,不得有误。”
屈汾阳死后,狄仁杰心痛不已,虽然不能马上给老友报仇,但这笔账肯定已经记在心里。
现在,他求助于李万成,就是要弄清一件事,一件跟贝叶小雷音寺“饮血宝刀”有关的秘闻。
“大人还是在怀疑天竺僧、詹布的身份?之前屈汾阳大将军两次传讯,都说他们的身份没问题——”陶荣说到一半,自己突然顿悟,“啊,大人,我懂了,我懂了……桶间峡谷之战有‘杀人灭口’之嫌,所以……所以屈汾阳的死恰好说明两人的身份有问题。既然怀疑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抓了,先关押到天牢再说?免得他们在外面大肆滋生事端,将后宫搅得一团糟?”
狄仁杰严峻的脸色稍稍缓和,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知道陶荣一定会顿悟,所以,故意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让陶荣自己苦思答案。唯有如此,陶荣才会逐渐进步。
“七七之数,玲珑妃复活,这才是全部问题的关键。陶荣,大唐江山的唯一灵魂是皇上,玲珑却是皇上当下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们大理寺做事,要做对的事,更要做正确的事,而且正确做事,才能真正无愧于‘大理寺’这块金字牌匾。大理寺不属于你我,也不属于官员和平民,而是属于大唐,属于国家。任何时候,你走任何一步,都要扪心自问,这样做是不是对国家有利?现在,抓天竺僧和詹布很容易,由此带来的后果会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那种后果由谁来承担?”狄仁杰一连三问。
陶荣后退一步,深深地吸气。
这三个问题仿佛三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玲珑死,皇上哀恸至极,很可能一夜间驾崩。”这就是狄仁杰之前预计到的最坏结果。
现在,发现了詹布的魇压之术后,他想到更深一层:“如果玲珑受了魇压之术的控制,复活之后性情大变,也将让后宫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他只能跟随大潮,等待七七之数结束。
两人离开大理寺,不带随从,不骑健马,抄小路直奔西坊香料店。
西北面、东北面火光冲天,乌烟瘴气,伴随着一阵阵天竺语、胡语的嘶吼声、怒骂声。
“大国上邦、八方来朝虽然扬我国威、名震天下,但也未必都是好事,从外地赶来长安的,除了商贾学者,还有心怀叵测的江湖浪人。大理寺的事永远不会结束,每个人都得加倍努力,直到——”狄仁杰说不下去,声音十分悲凉。
“大人,我们既然加入大理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小时候,我最钦佩卫青、霍去病、李广那样的大将军,为了保卫国家,毕生戍守边疆,从不为个人、家庭考虑。大人,我愿跟随您赴汤蹈火,直至血洒沙场。”陶荣说。
这些铮铮誓言令狄仁杰感动,但却不是他想要的。
“不要轻言赴死,陶荣,我更希望你跟柳叶都找到很好的归宿,为了大唐江山的未来,开枝散叶,繁衍子嗣,好让大理寺后继有人。”狄仁杰微笑起来。
倏地,一人从前面小巷里闪身出来,向狄仁杰拱手:“大人,前面街道有几人滋事,个个身怀利刃。请随我来,拐个弯过去。”
狄仁杰认识,那是陶荣亲手调教的流星斥候之一。
“不必,去看看。”狄仁杰沉声吩咐。
“传我命令,身怀利器者捕,抗拒官差者杀。”陶荣说。
那斥候答应一声,跃上墙头,发出红色旗花火箭。四周立刻有唿哨声此起彼伏地响应,越传越远,直至数里之遥。
“大人,看起来,乱局用重典的时候到了!”陶荣咬着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