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瑛妃,对后宫、大理寺没有任何帮助,只是白白便宜了藏在幕后的黑手。
“你……你大胆,敢对我动手,反了,反了——”皇上终于定下神来。
狄仁杰没有开口,但目视皇上,要说的话全都在眼神之中。
“好了,好了,好了。”皇上压制住怒气,狠狠盯着瑛妃。
“皇上息怒,请移驾旁边的金帐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狄仁杰说。
皇上甩了甩袖子,转身向外走。
于公公赶紧跟上去,搀住皇上的左手。
这场闹剧来得快也去得快,唯一的得利者就是狄仁杰,因为他从瑛妃的“疯”状领悟到,有人要置她于死地。间接的,瑛妃一倒,西凉州立刻生变,大唐西北的钢铁长城就要完了。
“敌人的目标并非只是后宫,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好厉害,好歹毒的潮水连环计啊。”狄仁杰不禁感叹。
上次,他去登州府公干时,面对连天波涛,悟出了三十六计中“连环计”的最玄妙之处。自此,心里、脑里仿佛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天窗,看待万事万物,都能透过眼前表象,深入内部逻辑。
所谓“连环”,一定是一波连着一波,一波盖过一波,一波强于一波,接连不断,环环相扣,直至摧枯拉朽一般,将敌人彻底打残、打垮、打死,不留死灰复燃的余地。
或者,更进一步,所谓“连环”,还有“日出东南、光照西北”的遥相呼应、首尾相连之意。登州府的蛱蝶产卵于浮萍,浮萍随波漂流,数月之间抵达南海岛礁。卵化为虫,虫生为茧,破茧成蝶,最终又飞到西极、北海。如此一来,登州、南海、西极、北海就通过一只蛱蝶的生老病死“连环”在一起。
就像现在,英华宫里的瑛妃失去理智,数月之后,也许就引发西凉州叛乱,数年之后,西北长城倾倒,胡马呼啸南来,大唐江山岌岌可危……这就是今日幕后黑手最可怕的“潮水连环计”——一个推倒皇上的女人毁了大唐江山。
半个时辰之后,狄仁杰才缓缓放手。
瑛妃力气耗尽,一头栽倒,再也不能狂呼乱叫了。
“今天的事,守口如瓶,不可对任何人说。其她嫔妃问起,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狄仁杰冷峻地吩咐良辰、美景二人。
“是,是,狄大人。”两个女孩子噤若寒蝉,垂着头答应。
狄仁杰弯腰,捡起良辰摔倒后失落的明珠。
明珠约有猫眼大小,光滑圆润,色泽均匀,是上好的夜郎珠。
“英华宫有老鼠?”狄仁杰问。
“从前没有,四个月前第一次发现宫里进了老鼠,我命令小太监们捉住,扔到宫外去。两个月前,老鼠频频出现,小太监们至少捉了十几只,全都扔了。从此之后,老鼠屡禁不绝,咬坏了十几个衣服箱子,这次又偷了娘娘的明珠。”良辰回答。
“其它宫中呢?是不是也有鼠患?”狄仁杰问。
美景摇头:“没有,我问过芙兰、良璧、蓝田三个宫里,那边的姐妹都没见过老鼠。”
“这就奇怪了。”狄仁杰皱眉。
瑛妃缓缓苏醒,艰难地咳嗽了几声,然后不断呻吟。
“娘娘,娘娘。”良辰和美景连声呼唤。
瑛妃睁开眼,眼神清明,不再有任何狂乱暴戾之色。
“良辰,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头青色巨狼冲上了西凉州的城头,咬伤了我的爹爹、兄长、小弟。他们……受了重伤,一边嚎叫,一边向我爬过来,求我救命。那头狼盯着我,嘴角滴着血,那是我爹爹的血……我拼尽全力,抓住狼头……”瑛妃断断续续地说。
良辰和美景面面相觑,鼻尖渐渐渗出了冷汗。
瑛妃误伤皇上,犯下逆天大罪,就算是在癫狂状态下的无心之为,也可能遭到严惩。
“无妨,多劝劝娘娘,皇上一定不会怪罪。”狄仁杰说。
他如此判断的依据,正是詹布说的“青凤镇压贪狼”。当下,只要是对玲珑转生复活有利的,皇上就会酌情考虑,绝不会因小失大。
狄仁杰走出大帐,于公公立刻冲过来。
不等对方开口,狄仁杰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公公捂住嘴,跟着狄仁杰远离大帐,然后才贴着狄仁杰的耳朵低语:“皇上不想生事,刚刚的事就当是没发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玲珑妃的贵体请入塔中,开始七七之数。”
狄仁杰轻轻点头:“请公公放心,我马上去办。”
只有认清大局大事,才是智者所为。刚刚狄仁杰向皇上使眼色,就是传达了这种意思。否则,皇上当场震怒,赐死瑛妃,所有的事情就无法逆转了。
狄仁杰绕过尖塔,在塔西的林间小亭里找到了天竺僧和詹布。
“正在等你,走吧。”天竺僧站起来。
三个人向西北去,工匠们默默地跟上来。
狄仁杰向后瞥了一眼,每个工匠都撕下袖子,塞进嘴里。
“那样,他们不会大惊小怪、胡言乱语。”天竺僧解释。
狄仁杰点头,牢牢闭嘴,免得说错话、办错事。
玲珑仍然被白布盖住,与上次狄仁杰所见的一模一样。
詹布口中念念有词,绕着玲珑踱步,声音忽高忽低,似在召唤,又似在送别。
狄仁杰想起柳叶请来的那个老女人司蚕,身为仵作,必须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所以,老女人说玲珑已经死了,那就是不可更改、不可逆转的真理。同样,大理寺那些经验丰富的仵作也做出了这样的结论,除了天竺僧、詹布、皇上,剩余的所有人都确信——“玲、珑、已、死。”
当下,狄仁杰看着白布下覆盖的躯体,不禁又一次默默自问:“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能够确定的是,七七之后,这个答案必定揭晓。
“吉时已到,魂魄上路吧。”天竺僧说。
工匠们抬起木板,一声不响地原路返回。来的时候,狄仁杰等三人头前引路,回的时候,三人断后,而且詹布一边走一边回头,将袖子里藏着的五色豆子抛撒在地上。
“那是阴间,这是阳间。我们费了极大力气,将玲珑妃从阴间抢回来,恶鬼必定紧追不舍。那不是普通的豆子,那是小雷音寺的‘撒豆成兵之术’,五彩豆子化为数千雄兵,阻截恶鬼,最终与其同归于尽。看,恶鬼来了——”天竺僧向后指着。
他们刚刚经过的门口冲出一大群灰色蝙蝠,平行散开,如同一大块灰云,尖声怪叫着追上来。
幸好工匠们个个嘴里塞着布条,才不能大声呼救,只是加快步伐,埋头向前走。
“火来。”詹布挥手,向空中一抓,十指之间就冒出了跳跃的火苗。
他蹲下身,双掌向地上猛拍,火苗横向流窜,将树丛、杂草引燃,立刻变成了一道两丈高的火墙。蝙蝠穿过火墙,翅膀着火,尖叫着坠地。剩余那些,在火墙前面折返,徘徊数次,退回那道门里去。
“恶鬼不可怕,怕的是有人视而不见。”天竺僧喃喃地说。
地上的蝙蝠挣扎了一阵后,全都变成了焦尸,散发出难闻的怪味。
“好了,这边的事了了,回塔里去。”天竺僧招呼。
回到塔前,三人领头,工匠们抬着玲珑相随,一直到了尖塔最高处,把玲珑放在金砖砌成的石榻上。
等到工匠们退下后,詹布亲手揭开了覆盖在玲珑身上的那块布。
玲珑仍然栩栩如生,仿佛已经远远摆脱了岁月的控制,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永恒不死,永远不老。
“当魂魄回到她的躯体里,她就活了。不管有多少人不相信,这件事总会发生。”天竺僧说。
“从不信到相信,隔着几万里。”狄仁杰感叹。
他说的是实话,就如当下,他明明感觉玲珑好像活着一样,但就是无法想象,她到底怎样才能从“死”到“活”,完成阴阳、死生的转换?
“这座塔,能让万千人从质疑到信服,从排斥到接受,从陌生到熟悉……”詹布脸上的肌肉急剧地颤抖着,死死盯着玲珑的脸。
“这座塔就是信仰,不止是天竺和大唐,而且是所有人——这一刻活着的所有人,都将在塔前皈依,奉献自己的一切。”天竺僧说。
“我……姑且相信,可以吗?”狄仁杰后退一步,避开天竺僧咄咄逼人的眼神。
“狄大人,你是当世少见的智者,我相信,你将第一个明白这座塔的神奇之处。”天竺僧说。
“过奖了,我只是长安城中的一名小吏,了解百姓疾苦,心怀报国之志,愿将自己一生,全都奉献给为大唐江山稳固平安而战斗的伟大事业。其实,无论相信与否,我都希望与两位结成同盟,殚精竭虑,奋斗一生,为天下百姓谋求幸福。”狄仁杰掷地有声地说。
他始终不能确定“信、不信”的答案,因为他牢记大理寺前辈们的教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只有玲珑真的活过来,然后从塔里走出去,他才肯相信玲珑塔的神奇之处。
除此之外,无论谁说,无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在他眼里,都是无耻妄言。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天竺僧说。
“这一劫——”狄仁杰摇头,“仰仗二位,也仰仗玲珑塔了。”
皇上囿于自己的地位,有太多话不能亲口说,只能借于公公、狄仁杰之口向外宣讲,其唯一目的就是让玲珑重现。
这种极度的别扭、憋屈,让整个皇宫都蒙上了一层阴云,到了最后,弄得人人自危、个个惶恐起来。
“下去吧。”天竺僧说。
“以血封门,血祭百鬼。天雷之音,七七而临。”詹布低声说。
“做事吧,这一次,只许成功,不可失败。”天竺僧一向温和的脸色也变得冷峻起来。
詹布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左腕上轻轻一划,鲜血便无声地滴沥下来。他绕着那石榻转了三圈,鲜血落地,画成了三个血圈。
狄仁杰和天竺僧向下走,詹布连续划破腕子,鲜血滴沥不停,一直从塔顶滴到塔门。
三人出来,詹布反手带上塔门。
咔哒一声,塔门的机关发动,从内部反锁。
詹布用自己的鲜血在门上画符,淋漓醒目,张牙舞爪,最终完成的那道符如同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将塔门完全盖住。
他们一起后退,工匠们拉扯白布,将塔门也包裹进去。
当下,玲珑轩里已经看不见那座塔,只能看见从上至下的大片白布。
“七七之后,一定大功告成,玲珑妃会自己开门走出来。”天竺僧说。
狄仁杰没有多问,但他清楚地记得,在西坊的香料店中,他误入天竺傀儡戏的世界,看到那些将王者送入尖塔的人,曾经开膛剖腹,掏空了王者的脏腑。
如果那是复活转生的必经之途,玲珑妃会不会也将遭受剖心之厄?
“但愿如此。”狄仁杰说。
“一定如此。”詹布翻了翻眼睛,眼白如同死鱼一般。
工匠一共搭建了三座金帐,皇上、瑛妃各占了一座,剩余一座,皇上亲口吩咐供狄仁杰使用。
“你陪我在这里,我才能安心。”皇上说。
如果放在平日,这是一种莫大的殊荣。可是,狄仁杰此刻从皇上眼中感受到的,却是巨大的危机。
“皇上不必担心,吉人自有天相,玲珑妃一定平安无虞地归来。”明明心中忐忑,狄仁杰还是不动声色地安慰皇上。
“安排大理寺的人,九城巡查,七七之内,有作奸犯科者,斩立决,绝不能坏了玲珑轩的大事。”皇上再次吩咐。
安抚皇上之后,狄仁杰独自一人巡查玲珑轩。
工匠们已经全都打发出宫,他相信陶荣的办事能力,这些人一定会被请至大理寺,好好安顿下来,等到七七之后再说。
天竺僧和詹布占据了塔西的八角亭和水榭,在地上铺了两张草席,静默打坐,不与任何人接触。
自从玲珑暴亡,这个院子就空置起来,角落里杂草丛生,各种花木也疯长得毫无秩序。唯一值得庆幸的,这院中并没有出现鼠患。
“英华宫的老鼠从何而来?”狄仁杰想到了良辰的话。
老鼠肆虐,竟然大胆到偷窃瑛妃寝宫里的明珠,早就应该安排太监们彻底打扫,堵塞鼠洞,彻底杜绝鼠患。
“瑛妃不怕老鼠吗?”狄仁杰停下来,向英华宫那边眺望着。
他还记得,当夜兀鹰连突袭詹布时,侥幸逃生的头目第一时间逃向英华宫,完全违背常理。
“难道他认为……进了英华宫就能逃生?英华宫是一条活路?”狄仁杰紧皱眉头。
他有些遗憾,如果胡先生在身边就好了,两人一问一答,彼此砥砺,就能在论辩之中,将真理、真相一点点挖掘出来。
说曹操,曹操到。狄仁杰刚刚想到胡先生,西南面小径上,一个高挑灯笼的小太监引着胡先生快步走来。
狄仁杰挥手,胡先生加快脚步,越过小太监,径直到了狄仁杰面前。
“大人,有紧急情况,必须当面禀报,所以我就连夜过来——”胡先生走得太急,满头大汗,一张口,声音又高又尖,惊得四面的栖鸦呱呱大叫着高飞起来。
“不慌,不慌。”狄仁杰淡淡地笑着,抬手按住胡先生的肩膀。
天塌下来,饭也得一口一口吃,事也得一件一件做。而且,此刻除了玲珑轩里正在进行的事,其它都是小事。
胡先生深吸了几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双手捧着,送到小太监手中。
“多谢公公。”狄仁杰替胡先生致谢。
小太监掂了掂银子,无声地离去。
“西坊天竺客商内讧,有人被杀,有人自残,有人当街焚烧行李,已经大闹起来。四周百姓闪避,西坊街舍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胡先生说。
“还有呢?”狄仁杰问。
以他对胡先生的了解,如果只有西坊出事,不至于大汗满头。
“东坊胡族人聚集之处,亦是如此。黄昏时只有几名贩马的胡人喝酒吵嚷,亥时初,胡人寻衅滋事,打伤了酒馆里的掌柜和伙计,突然拔刀杀人。官差到场后,胡人占据酒馆,端着厨房里的豆油四处泼洒,点燃桌椅板凳,公然对抗官差。大人,西坊、东坊发生的都是小事,但接下来这件,却是大事——西凉州兵马有了异动。”胡先生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句话补充完整,“不经调遣,大军集结向东,精锐铁骑开道,辎重部队在后,携带摩云梯、抛石车等攻城利器,目标似乎直指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