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只要稍稍变通,事情就的确容易办了。不过,胡先生,我狄仁杰的做人原则不像天上的月亮,有时圆,有时缺,圆了又缺,缺了可以再圆。狄仁杰只有一个,狄仁杰的做人原则也只有一个——君子不欺暗室,不可德行有亏。”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知道胡先生是好意,也知道胡先生了解自己的原则。只不过,大家同时处于混沌困窘之中,胡先生巴不得能早日破案,才会有“不如暂时苟且”的念头。
胡先生拱手,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其实,大理寺每个人都知道,如果狄仁杰是伪君子,那么任何事、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可以“暂时苟且”,都可以得过且过。偏偏他不是伪君子,而是真君子,所以“苟且”二字,永远不会在大理寺出现。
胡先生把画交给狄仁杰,拱手告退。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狄仁杰低头看着那幅画。
画中人单纯质朴,还没有沾染红尘俗世的种种陋习,眼神平正温和,充满了善意。可是,出现在来顺楼、桶间峡谷的那个女子,却是诡诈多变,十足是浪迹江湖多年的黑道老手。
“长安城是座大染缸——”狄仁杰记起了刚到长安时,官场前辈们说过的一句话。数年来,他谨言慎行,每日三省自身,才极其艰难地保住了自己清白的一面,没有跟大多数人同流合污。
当下,他只希望度过此劫后,那女子能够洁身自爱,离开染缸,重拾一颗温良之心。
一日之后,狄仁杰接到玲珑轩那边的通知,玲珑塔已经建成,天竺僧和詹布邀请他入塔检验。
狄仁杰离开大理寺时,长安城已经华灯初上,东坊、西坊那边人声鼎沸,又一个醉生梦死、乐不思蜀的迷离之夜拉开了帷幕。
斥候全部撤回之后,长安变成了一座不设防之城,黑夜掩盖了各种男盗女娼的罪恶勾当。
“没有大理寺,没有我们这些人,长安就变了。”狄仁杰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空门大开”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一旦条件成熟,大理寺立刻全体出动,消灭罪犯,重整乾坤。
一进宫门,狄仁杰就望见了那座七层高塔。每一块贝叶金砖都自带光芒,那些镌刻在金砖上的符文连成了一条几百丈长的飘带,绕着塔身堆叠向上,一直缠到塔尖,变成了一道直冲霄汉的金色剑芒。
它是一座塔,但跟中原所有的塔都不相同,带着震撼人心的异国气派。
“它真的能让玲珑复活转生吗?”狄仁杰心里没底。
到了塔下,工匠们都已经离去,只有天竺僧、詹布两人守候在那里。
“塔已经建成,请大人进塔检查验收。”见了狄仁杰,天竺僧满面春风。
他的手里托着一个白瓷小罐,罐口用红布紧紧塞住。
狄仁杰进塔,沿着乌木阶梯缓步向上。
“玲珑塔提前四日建成,不负皇上重托。接下来,把玲珑妃的尊贵之躯请进塔里,供奉于塔顶,七七之数后,就能见证宝塔的神效了。”天竺僧跟在后面,一边向上,一边解释。
狄仁杰一直到了玲珑塔的最后一层,那里用贝叶金砖砌成了一座五尺长、两尺宽的供台,上面放着一块小巧精致的七孔嵌银白玉枕。
白玉枕摆在供台的南侧,也就是说,将玲珑的遗体送上来时,将按照头南脚北的方位安放。
狄仁杰向上望,白玉枕的斜上方留着一个两尺见方的通风口,月光从那口里照进来,落在供桌的中央,形成一片方块光影。
“很好,很好。”狄仁杰点头。
单看外观,他提不出任何意见或者建议。
天竺僧把小罐放在供桌上,拔开塞子。稍后,一群红头蚂蚁从罐子里爬出来,四散逃窜。
“蚂蚁能够检测宝塔的密闭性,这座塔的要点就在于塔门和通风口一以贯之,中间没有任何透气之处。只有这样,玲珑妃的魂魄才能有序回归,死而复生。”天竺僧说。
“七七之后,能见分晓?”狄仁杰问。
天竺僧笃定地点头:“七七之后,定见分晓。”
这座塔是天竺僧的主场,所以他说任何一句话的时候,态度都很笃定。
“你要知道,皇恩可以浩荡,也可以肃杀。七七之后,如果不能建功,那就要大祸临头了。”狄仁杰说。
自始至终,他对这座塔无法放心,就像无法对天竺僧、詹布放心一样。
大理寺是他的家,长安城是他的城,大唐是他的国。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要维护这个国、城、家。至于天竺僧和詹布,都是长安城的匆匆过客。
“你不是我,怎知不能建功?”天竺僧深沉地微笑起来。
“我不是你,所以才担心。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我放心?至少可以让我睡一个安稳觉?”狄仁杰反问。
“你要安心——”天竺僧伸出右手食指,点向狄仁杰的心口。
狄仁杰没有闪避,即使感觉对方手指如刀,而且带着刀锋杀气。
“你只要安心,没有人能搅扰你的好梦。你担心玲珑塔不能建功,只是缘于你对未知世界的恐惧。狄大人,你想想,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和詹布建造了这座塔,就是因为知道,它能把玲珑妃的魂魄收回来,还皇上一个完整如初、白璧无瑕的爱人。我和詹布不怕死吗?如果没有把握,何必踏足长安?”天竺僧问。
近在咫尺之间,狄仁杰觉得,自己无法看透天竺僧的心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他能得出的唯一结论。
“之后呢?玲珑妃重回皇上怀抱,以后又会怎样?”狄仁杰追问。
他无法想象七七之后的皇宫会是什么样子,上至皇上、下至宫女不知该怎样面对复活转生的玲珑妃?
“日子就像御河里的流水,从前怎样流淌,之后仍然那样流淌。我和詹布随即撤出长安,重回天竺,那才是我们的修行之路。”天竺僧回答。
狄仁杰也明白,自己向天竺僧提出这种问题,等于是问道于盲。
宫中的日子怎么过,只有去问皇上。既然修建玲珑塔、聚集玲珑妃魂魄这件事是皇上亲自批准的,那么就该由皇上承担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无论是吉是凶。
“好,我明白了。”狄仁杰点头。
“我们下去吧,请狄大人转告皇上,明日即将开始七七之数的第一天,玲珑妃的尊贵之躯运送到这里后,塔门立刻关闭,到第四十九天才会重启,而且是由玲珑妃亲手从内部打开暗锁走出去。”天竺僧说。
这时候,说得再多都是空话。
七七之后,升天堂或者下地狱,都将在玲珑塔门户开启的刹那间来决定。
两人下塔,詹布守在门外,手里也托着一个白玉罐子。
“共一百二十二只。”天竺僧说。
“一只不多,一只不少。”詹布回应。
“那么,这座塔就建成了?”天竺僧注视着詹布。
詹布点头,向着天竺僧深鞠一躬,双手在胸口结了一个十指相对、掌心紧贴的复杂手印。
“塔成只是第一步,菩提散叶开花。七七之后,才是菩提结果之时。你不必谢我,只要玲珑妃复活转生,天下人都将仰望贝叶小雷音寺。”天竺僧说。
“佛是佛,我是我,雷音是雷音,贝叶是贝叶。”詹布说。
“入了红尘俗世,还能独善其身吗?”天竺僧问。
詹布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阵,浮出一个艰涩的笑容:“佛我俱灭之日,留这皮囊残躯何用?这座塔曾经在我梦中,如今在我眼前,由此可知,我记忆里那些事都是真的,绝非梦幻泡影。”
天竺僧皱眉:“好了,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在七七之后,由长安归天竺的途中慢慢研究。狄大人,如果塔没有问题,请即刻就去奏明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