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胡先生的启发,狄仁杰才蓦地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桶间峡谷一战,假的拓跋流云应该是主动求死,以此来结束高原流寇的集体命运。
经此一战,拓跋流云、高原流寇的历史就结束了。自此之后,从长安到天竺,再没有流寇之患。
“天下太平,世道静好,京城里的九五之尊、达官贵人们也就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从此过上纵情酒宴、声色犬马的陶醉日子。”狄仁杰能够预料到长安城的未来。
大唐长安本来就是一座快乐之城,吸引着五湖四海、边远国家的富人聚集于此,其繁华快乐、美妙迷幻之处,对于远道而来的宾客而言,仿佛蚂蚁找到了蜜桶,身心俱迷,再没有离开的勇气。
“此刻,谁拥有这座城,谁就拥有了世界的核心。”狄仁杰走出门口,向皇宫方向远眺。
他是个严苛自律的忠臣,自读书识字起,心里只有“精忠报国”四个字,脑子里从未出现过觊觎皇位的野望。相反,活着的每一天,他都发誓要“忠君、报国”,为了李唐江山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堂之上、江湖之中另有一些人却不这样想,而是飞蛾扑火一般,奋尽平生之力,要谋夺那把金光灿灿的龙椅。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早就成了历朝历代开国皇帝的首条祖训,严令皇子皇孙们日日诵读,镌刻于心。
“这一次,难道拓跋流云也想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吗?”狄仁杰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人,下一步如何行动?”柳叶按捺不住,再次跟出来。
“去睡。”狄仁杰只回答了两个字。
胡先生微笑着将这两个字做进一步的解释:“小柳叶,大人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任由天地之间风狂雨暴,我们全都稳居大理寺,俯瞰城外变化,谨守九重城阙。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唯有心定,才能定后后动、动而后得、得而后战、战而后胜。”
陶荣在柳叶肩上拍了拍:“好了,少问多听,随时听候大人的差遣。另外,非常时刻,不要孩子气,不要焦躁冒进,不要说错话做错事——”
柳叶噘起了嘴:“你们一个个的……老是打哑谜,说话云里雾里的,就欺负我没有学问。我去磨刀,磨好了刀等着上阵杀敌。”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其实大家都明白,这种敌我相持不下的时候,动脑比动手更重要。
在狄仁杰安排下,大理寺突然进入了一个“冬眠期”,几百流星斥候全都偃旗息鼓,撤回大理寺,各自安歇。换句话说,大理寺放弃了对长安城的控制权,收缩防线,一退千里。
一日之间,长安城表面一如平常,但实际上却空门大开,陷入失控状态。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狄仁杰用的正是“绝地求生”的缓兵之计。
他希望隐藏在暗处的反贼们能够快速意识到这一点,主动跳出来,然后加速行动,将自己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子时末,狄仁杰从沉睡中醒来,翻了个身,从窗中遥望明月。
他刚刚做过一个梦,似乎重回年轻时,快马蹚过饮马河,俯身从木盆里捞起那个小女孩。
“她长大了。”狄仁杰叹息。
救人时,他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是天性使然,不愿看着无辜百姓葬身于山洪之中。当下,他忽然有些怅然,如果早知那小女孩长大后会卷入长安城之变,并且有可能成为大理寺的劲敌,他还会驰马援手吗?
窗外廊下,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胡先生,什么事?”他从脚步声分辨出来的是谁。
“大人,我在您换下来的衣衫里找到一件物事,应该十分重要,特来禀报。”胡先生隔着窗子回应。
狄仁杰起床开门,门外月华如水,照在胡先生身上。
“大人。”胡先生拱手,在狄仁杰眼前展开一幅布帛画,“是在您的腰带里发现的,应该是某个人趁着您施展‘易筋锻骨之章’时,拆开腰带塞进去,又把腰带缝好,所以您没有及时发觉。”
那幅画里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身着粗布衣衫,站在丝瓜架下。
狄仁杰费力思量,从女子脸上依稀找到自己救过的那个小女孩的五官特征。
“是她。”他点头。
“她把这幅画缝在大人的腰带里,应当代表了一种诀别之意。”胡先生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狄仁杰点头:“胡先生,我已经把桶间峡谷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你,没有一丝遗漏。你说说看,她先后出现在来顺楼和桶间峡谷,究竟要干什么?”
“她是我们的敌人,但却良心未泯,在正面交锋之前,必须先报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我想,恩已经报过,接下来,她就要粉墨登场了。”胡先生回答。
“在京城里粉墨登场?”狄仁杰苦笑。
要想登场,必须得有舞台。狄仁杰暂时想不出,东坊、西坊、皇宫……哪里有供这女子登场的地方?
“大人,当下最要紧的是,玲珑塔即将落成。线人和斥候每隔两个时辰向我禀报一次那座塔的进度,您绝对想不到——天竺僧和詹布建那座塔就像农夫在院子里垒个鸡窝一样,工匠们三班倒,日夜不停,詹布一直站在塔上,三天三夜都没下来过……”胡先生说。
狄仁杰没有忽略这一点,并且从詹布的工作状态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一次,他感觉詹布根本不是为了皇上和玲珑建塔,而是为了自己。可是,这就形成了另一种悖论——玲珑塔只对亡者有用,詹布是活人,宝塔建成后对他毫无用处。那么,他拼命建塔,所为何来?
“大人,我猜度,玲珑塔建成后,天竺僧和詹布一定会邀请您审核验收。那是个好机会,近距离勘察宝塔,借机刺探詹布的秘密,或许我们能就此迎来转机,逆转局势……”胡先生沉吟着说。
皇上早就说过,建塔的过程中,全权委托狄仁杰监工。那么,他必定也是最终的验收者。
在天竺傀儡戏带来的幻觉中,他已经进过塔。这一次,他亲临塔内,应该有更多有效的发现。
“大人,刚刚经过陶荣住的地方,他也没睡,正在磨刀,跟柳叶一样。这一战,我们无法置身事外,只能迎着枪林箭雨向上冲了。”胡先生感慨万分地说。
“他们还年轻,扛不住巨大压力。无妨,无妨,一切有我呢,就算大理寺的天塌下来,由我顶着。”狄仁杰淡淡地说。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进入这个大门时的第一天,他就曾发誓要一个人把大理寺的天托起来,这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无私情怀,至死不改。
“大人,我有句话,没道理、没骨气、没品位但又不得不讲,如果说错了,望大人见谅——其实在那个山洞里,若是大人不使用‘易筋锻骨之章’,或许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线索。”胡先生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些话饱含着人生的“功利性”,为了最快速、最便捷地解决问题,暂时性地放弃原则、理想、品格,等到问题解决、危机过去,再重拾自己所谓的“原则”,再标榜自己的“品格”。
朝堂之上,此类擅长“随机应变”的伪君子多不胜数。至于狄仁杰这样的真君子,却少之又少,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