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缓缓回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做善事不为求得报答,而是本着自己的良心去做。该向前时,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深沟天堑,也要奋不顾身冲锋;该退缩时,就算前面是金山银海、龙椅乌纱,也必须按捺贪欲、谨守道德。我可以告诉你,救人的年轻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被救的一家三口好好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
他们说的其实是一回事,那年在饮马河洪流里冒险救人的,正是狄仁杰。
“我就是那个小女孩,自从看到恩公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此生至死,从身到心,都属于他了。”射手低声说。
狄仁杰摇头:“可是,他并不需要任何人以身相许。那时候,他虽然还没有进大理寺,却早就决定了一生的志向,那就是——为了天下百姓福祉而活,为了大唐江山稳固而战。”
其实,他做过很多善事,救过很多平民。如果每个人都来报答他,整个大理寺都容纳不下。所以,“施恩不图报、行善不留名”一直都是他的做事原则。
“不行,这是那个小女孩一生之愿,今天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能得偿所愿,就算她以后做了皇后,也不会开心的。”射手怅然低语,一连三叹。
狄仁杰摇头:“只要你把发生在长安城的那些诡事全都说出来,就等于是对我的报答了。”
“夜还长,我们有得是时间慢慢说——”射手轻轻一吹,燃到一半的蜡烛就熄灭了,“恩公,我的命是你的,拿去吧……”
狄仁杰后退,但黑暗中人影一闪,射手已经扑过来,将他牢牢抱住。
他还想说话,对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唇无声地贴上来,令他心神一荡。
“只能冒死一搏了——”无奈之下,狄仁杰陡然间吸气,随即停止呼吸,让自己进入神游物外、身心分离的微妙境地。
这种与“天竺龟息功”相近的功夫来源于佛门禅宗,名称为“易筋锻骨之章”,能够让人进入“假死”状态,不受外界任何诱惑侵扰。昔日西天求经之人能够抵御沿途的种种女色诱惑,亦是因为有这种绝代武功相助。
黑暗中,狄仁杰“死”了,不动不想,不迎不拒。
当他“活”过来时,仍然躺在洞中的干草上,但那射手已经不见了。
“易筋锻骨之章”让他婉拒了那射手的报答,保全了自己的清誉。他一直都很清楚,身在大理寺高位,唯有时刻苛求自己,才能正心正身,做一个堂堂正正、大公无私的好人、好官。
他走出山洞,寻路出山,与西南骠骑军大元帅李万成亲率的官军大部队会合。
路风等十人的遗体已经送回大理寺,他们没有辜负陶荣的嘱托,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狄仁杰。
“拓跋流云已死,大理寺狄仁杰大人单枪匹马深入绝境,击杀高原流寇贼首拓跋流云,立下绝世奇功。”官军的请赏公文早就写好,飞马送往长安。
一夜激战之后,敌方没有一个活口,除了当场毙命的,那些受伤者全都挥刀自尽,不当俘虏。
“高原流寇肯定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而且对主人忠心耿耿,宁肯自杀也不泄露主人的秘密。”狄仁杰感叹。
他谢绝了李万成派人护送的好意,单人独骑回京。
直到此刻,他还是希望自己成为敌人关注的“饵”,能够二次聚集人马狙杀,给自己提供更多线索。
很可惜,直到狄仁杰进了长安西门,身边都没有出现一个可疑人物。
对于路风等人的死,陶荣十分沉郁。
“我们低估了所谓‘高原流寇’的力量,没有意识到,歼灭桶间峡谷大营的不是流寇,而是杀手集团。陶荣,这不怪你,我亲自带他们出去,却没能带他们活着归来,罪责在我。”狄仁杰也深深自责。
“大人,其实我们每个人早都做好了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今日死的是路风他们,明日也许就轮到我和陶荣。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大家加把劲,早点抓到真凶,为路风他们报仇,才能告慰他们于九泉之下。”柳叶说。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大人,不要再难过了。”胡先生也说。
他们共同面对这次的“惨败”,各自稳定情绪,重新梳理案情。
桶间峡谷夜战中,收获的唯一“好消息”就是拓跋流云之死。李万成的请赏文书入京后,文武百官和平民百姓全都欢欣鼓舞,认为高原流寇失去贼首后,不日即将溃散,再也不会危害州县。
只有狄仁杰清醒地知道,拓跋流云没死,手持斩马刀的大汉只是一个活在通缉告示上的傀儡。
或者说,拓跋流云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故意放出假情报,让各州县的衙役们画出了错误的贼首。
当下,那个与通缉告示上的画像完全吻合的“拓跋流云”伏诛,等于是向世人宣告——“拓跋流云”死了,高原流寇散了。
“看起来,拓跋流云为我们设置了一个‘迷魂蚁穴’。”狄仁杰告诉三个人,“在蚁穴世界里,他伏下各种暗线,始终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无论是来顺楼、流觞棋馆、桶间峡谷还是宫中怪事,都是蚁穴的一部分。我们进了蚁穴,就等于是进入了他的棋局,左冲右突,不得要领,所有找到的没找到的门户,都是他刻意布下的,一路走去,总会进入他的陷阱。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蚁穴,跳出拓跋流云的棋盘。”
“找到那个胡族女子。”陶荣一针见血地指出。
“全城大索,将东坊、西坊的胡族人聚集点翻个底朝天,把她挖出来。”柳叶立刻接话。
胡先生久未开口,微微眯着眼睛,指甲在桌上轻叩着,发出笃笃之声。
柳叶情急,又要发作,被陶荣轻轻按住。
狄仁杰意识到了拓跋流云的“蚁穴”,又遭受了桶间峡谷的重创,所以再一次严苛地审视自己经过的所有战事。
胡先生是他的镜子,现在,他就等着这面镜子毫不留情地指出自己的谬误之处。
“一切皆为蚁穴。”胡先生终于开口。
“什么?”柳叶愣住。
陶荣在自己额头猛拍了一掌,脱口大叫:“哎呀,是是,胡先生说得对,一切皆为蚁穴,我们经过的、未经的全都是蚁穴。如果继续向前走,仍然是行走在蚁穴之内。错了,追查那胡族女子是一个更大的错误……柳叶,重新想,重新拓展思路,忘掉那胡族女子吧……”
胡先生的话恍如一声惊雷,将两个年轻人震醒。
在山洞中,射手说过,那一晚是最后的机会。也就表明,一晚之后,对方将飘然远遁,或者是抛弃这个身份,或者是抛弃某种想法,有极大可能从此消失。而且,射手自己承认是“影子”,影子一旦消失了,就不再有任何痕迹,到哪里去找?
“胡先生说得好,请继续——”狄仁杰说。
“与其浮想联翩,不如只执一端。与其满眼中见天花乱坠,不如坚守吾心静待繁华落尽。与其远眺江河淘淘,不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胡先生又说。
厅堂上下,忽然鸦雀无声。
胡先生说的,正是局外人、棋外人、蚁穴之外的人最应该的做法。
这也就证明,他已经跳出蚁穴,回到正常世界中来。
“城外闹事,闹得再凶,不过是为了扰乱视线。真正能决定天下形势、主宰天下进退的,仍然是长安城里的九重城阙。拓跋流云越是千方百计经营‘迷魂蚁穴’,就越证明,他图谋的是蚁穴之外的世界。”胡先生再次解释,“我敢断定,他已经在城中甚至是在宫内。”
柳叶啊的一声跳起来:“什么?怎么可能?他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