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掠过时,狄仁杰鼻翼里闻见一股腥甜香气。
“箭上有毒……”他只想到这一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感觉后背擦过草地,正被人拖着前行。
他勉强睁眼,拖着他手臂的正是那射手。
月已西斜,四周沉寂,应该已经远离了峡谷。
走了一阵,狄仁杰完全清醒,辨认出了前进方向。他们应该处于峡谷的西南方向,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渐渐进入一个荒僻的山坳之内。
“你醒了?”射手放开狄仁杰的手腕。
“你是什么人?为何又要杀我又要救我?”狄仁杰问。
“呵呵……”射手轻笑起来,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坐下,“此一时彼一时,我做事向来只凭心情,绝不会考虑后果。死在流寇刀下,是一件很耻辱的事。你是大唐江山的重臣,要死,也得光明正大、慷慨激昂地战死,不是死于小人偷袭、荒郊野地。在这个年代,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死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死法,绝对不能混为一谈。”
狄仁杰竖着耳朵谛听,射手此刻虽然以“男声”说话,但细枝末节之处,既有北方胡族人的说话特点,也有年轻女子的喉音。
江湖奇术中有一门“变声术”功夫,正是对方此刻使用的这种。
“救了我,我仍然会抓你。”狄仁杰说。
射手点头:“对,大理寺铁面无私,天下皆知。我救你,不图你报答宽宥。他日见面,我们也许仍然是生死仇敌,但我今晚还是决定救你,与任何前因后果无关。”
“你是詹布的人?英华宫的人?西凉州的人?北方胡族流放部落的人?东北藩王的人?天竺麒麟王的人……”狄仁杰把脑子里能够想到的敌方势力全都罗列出来,一边问一边紧盯射手的侧影,试图从对方一瞬间的表情反应上找出答案。
射手又笑了:“不要刺探我了,在这局棋里,你永远都找不到我。我只是一个影子,时有时无,可有可无。你不想见的时候,我来了,你想见的时候,我也许就消失了。啊对了,我其实更像一只蜉蝣,朝生暮死,生命短暂,只看见日出日落,却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也许做完了今晚的事,天明时,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你睡一会儿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忽然间,射手的声音变得无比感伤,喉咙哽住,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狄仁杰听不懂那些话,既然是棋局,那么每一枚棋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哪怕是被堵塞气眼后提走的死子,都始终保留着自己的位置,证实自己曾经存在。
“棋局上没有影子。”他说。
“有,只不过你看不见,因为你不是对局者。跟我一样,你也是棋子,命运也掌握在别人手中。”射手说。
“如果连死都不怕,那就闹个天翻地覆,把这棋局掀翻,让自己活个痛痛快快,岂不更好?总胜过一个人自怨自艾地活着、梦游梦呓地死去。只要是人,就不该生如蜉蝣或者影子,不是吗?”狄仁杰连问。
“那是我的命。”射手怅惘地长叹。
“我命由我不由天。”狄仁杰沉声说。
这句话是他少年时的座右铭,一直激励着他奋发图强。他的同学、伙伴中,极少有人敢于仰望天空、心系苍穹,大部分都俯首帖耳、唯唯诺诺,活得像磨道里的驴子,在一圈一圈的辛苦劳作中,走完悲哀的一生。
那些人把自己的一生视为“命”,并且笃信一个人能否飞黄腾达,就在于“一命二运三风水”。既然命、运、风水里注定没有的,就等于是上天定数,只能逆来顺受,绝对更改不了。
只有狄仁杰坚决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无时无刻不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名满京城,入主大理寺,成了六扇门第一人。
“我命由天不由我。”射手摇头。
“还有两句话,你一定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天命由天不由我,天命由我不由天。”狄仁杰淡淡地说。
以上四句话,曾经刻在长安城外大觉悟寺后院的“知荣辱壁”上,四面虬龙围绕,字字衬托莲花。
四句话的顺序依次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天命由天不由我,天命由我不由天。”
在狄仁杰看来,只有做到最后一句,才算真正突破了人类的智慧极限,达到“人定胜天、胜天一线”的超凡境界。
“你不是影子,怎知影子之哀?”射手低头长叹。
“你不说,当然没人知道。你说了,就会有人知道。”狄仁杰回答。
“我说了,谁会听?”射手又问。
“我会听。”狄仁杰深深地点头。
这一刻,他们远离桶间峡谷的浴血厮杀,也暂时忘却了彼此之间的敌意与矛盾,超然物外,飘然出尘,只剩下人生智慧的诚恳砥砺。
“那边——”射手向对面指着,“有一个秘密的山洞,随我过去,秉烛夜谈,如何?”
狄仁杰艰难地起身,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好,走吧。”他点点头。
现在,他迫切需要了解对方的身份,之后抽丝剥茧,找到隐藏在流觞棋馆、来顺楼的那些诡谲秘密。
射手在前,转入山坳深处。又走了几十步,弯腰进了一个掩藏在藤蔓背后的山洞。
狄仁杰跟进去,左弯右绕,斗折蛇行,终于到了一个高约七尺、宽约五丈的洞中。
射手点燃了洞壁上的蜡烛,山洞中顿时有了亮光和生机。
狄仁杰向四面观察,左侧地上铺着干草,算是床铺,右侧摆着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权充桌椅。虽然极度简陋,但只要有干粮和清水,就足够一两个人藏身数日了。
射手背对蜡烛,五官藏在暗处。
狄仁杰明白“两个后脑”只是幻术,已经不再惊惧厌恶了。
“十二年前,在陇西饮马河牛尾镇,山洪爆发之后,一户人家的草屋被冲垮,父母拼了老命,把唯一的女儿放进木盆,想留住全家人唯一的希望。可是,山洪湍急,河水暴涨,木盆在漩涡里团团转,马上就要倾覆。如此一来,勤俭善良了一辈子的两口子不但自己要死,也将眼睁睁看着女儿葬身洪流之内。他们不甘心,哭天喊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射手陷入了对于往事的追忆之中。
狄仁杰知道那件事,但却没有打断对方,任由那射手说下去。
“关键时刻,一个年轻人跨马渡河,一把抓住了木盆里的小女孩,冲上对岸,把小女孩放到大树的树杈上。他不顾危险,连续两次下水,把女孩的父母救上岸,放下两锭银子,飘然策马而去。从那天起,那家人请人画了恩公的画像,供在家里,早晚烧香叩拜,愿恩公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如果没有这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他们一家人早就葬身洪流,投胎转世去了。你说,这种大恩,该怎样报答?”射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