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布的外表如此年轻,甚至可以说是青涩不堪,但他说话时的语气却又如此老气横秋,尤其是他咬牙切齿说话时,仿佛对这个世界的每一人、每一物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狄仁杰初到大理寺时,曾经处理过一桩冤案,将一名白白关在大铁牢里十七年的囚犯无罪释放。十七年内,那个囚犯已经失去了说话和行走的能力,只能一步一步爬出牢门。
当时,那囚犯盯着狄仁杰看,又盯着在场的每一名官员、狱卒看,那种诡异而恶毒的眼神,令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詹布的眼神让狄仁杰再次想起了那名怨毒极深的囚犯,那已经不是人的眼神,而是属于暗夜里磨牙吮血的无名怪兽,比豺狼蛇蝎更诡诈,而且永远不可驯化。
“我说的是实情。”詹布沙哑着嗓子反驳天竺僧。
“皇上只要结果,最好的结果。”天竺僧拿开了木勺。
“只有我能给他最好的结果,只有我。”詹布抬手,将玉碗中的水一饮而尽。
风过树梢,几片早衰的黄叶飘然落下。
天竺僧兴致颇高,翻转木勺,接住了一片黄叶,然后用手指捏住,放在鼻翼下闻了闻。
“那就最好了,谁让皇上失望,谁就会大失所望。”狄仁杰说。
他永远都不想看到皇宫里出乱子,任何萌芽冒头,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只不过这一次,局面太杂太乱,各方人物粉墨登场,弄得他不断分心旁顾,无法坚守一端。
“谁都不会失望。”天竺僧笑起来,“狄大人,你要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包括贪狼凌日,亦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之吉兆。”
詹布龇牙冷笑:“贪狼凌日绝对不是吉兆。”
天竺僧摇头:“事在人为,吉凶相随。只要尽力,就能趋吉避凶。好了好了,继续工作吧,我们还是不要耽误狄大人的宝贵时间了。”
既然对方送客,狄仁杰也就不便再留,站起身,拱手告辞。
这次见面,他没有窥见天竺僧、詹布的破绽,但是已经感受到了天竺僧谈笑风生背后隐藏着的无名杀机。
“任何人都不可能混元一气,了无破绽,他动了杀机,就证明我已经对他造成了某种威胁。除了那座塔,他一定关心着其它事——”狄仁杰忽然止步,倏地一闪,藏身于树丛之中。
他想起了天竺僧用木勺接住树叶的那一幕,正是因为树叶落下,天竺僧才会送客。
“树叶从天而降,也是某种启迪?”狄仁杰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他已经走出百十步,小径曲绕,早就看不见古枣树的树干。可是,很明显的,那棵枣树的树梢正在剧烈摇动,而附近的大树小树的枝叶却只是轻轻拂动。
“战斗开始了——”狄仁杰一惊,马上向右侧迂回前进,绕了半圈,伏在一道曲栏后面,探出半边脸,眺望古枣树。
天竺僧仍然垂头而坐,手中握着木勺,仿佛已经睡着。
就在他的头顶之上,绿叶簌簌抖动,十几名身着绿色软甲的杀手已经现身。
詹布已经重回塔上,工匠们也开始埋头干活,根本没有人留意古枣树这边的动静。
“是兀鹰连的人。”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过天下各州精锐部队的名单,对于兀鹰连的攻击方式有所了解。这支人马擅长伪装潜入,从最不可能的角度发动突然袭击。
此刻,如果十几人一起坠下,合围天竺僧,转眼间就能将他斩成肉酱。
“瑛妃和兀鹰连——还是太急了些。”狄仁杰不禁感叹。
假如兀鹰连能够成功刺杀天竺僧,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逃出长安。一旦遭擒,势必将瑛妃供认出来。那时节,遭殃的不仅仅是英华宫,还有西凉州大批人马。
“除非这些人与天竺僧、詹布同归于尽,一个活口都不留,否则的话,事情就闹大了。”狄仁杰一眼就看透了局势。
古枣树的树干直径超过五尺,天竺僧坐在那里,背靠树干,很久都一动不动,似乎真的睡熟了。
杀手们果然如狄仁杰所料,单手拔刀,一起坠下。可是,他们落地的刹那,根本来不及飞斩天竺僧,因为天竺僧突然间消失了。
这种变化大出狄仁杰意料,他一直盯着天竺僧,只是在兀鹰连坠落时稍稍移动了一下视线,前后只是一眨眼的空当,天竺僧就凭空消失了。
兀鹰连的人失去了目标,只犹豫了一下,马上飞奔上塔,扑向詹布。
与上次一样,狄仁杰仍然没能看清詹布的出手。兀鹰连的人身披绿色软甲,当身体四分五裂之时,就像一个个草人被撕开,横七竖八倒在塔上。
“把每一块金砖蘸血砌上去,快点,快点!”詹布吼叫起来。
狄仁杰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好结果,但却不算坏。兀鹰连全军覆没,才能保住瑛妃和西凉州。
他向古枣树的树顶看,陡然发现还有一人伏着。
那人发现同伴一战皆殁之后,立刻选择了扭头逃遁,接连跳跃,从大树顶端逃向英华宫。
“不好——”狄仁杰大惊,立刻潜入树丛,偷偷跟随。
很明显,只要那人逃进英华宫,就会给瑛妃带来大麻烦。
狄仁杰对瑛妃没有好感,只是不愿在玲珑塔之外再起波澜,把后宫搅得一塌糊涂。
很快,那人从树端落地,折上了通向英华宫的花径。
狄仁杰不敢怠慢,飞跃三重围栏,落在那人的身前。
“此路不通,换条路吧。”狄仁杰低声说。
“让开,别逼我。”那人撕下了脸上贴着的绿叶,目露凶光,右手按住了刀柄。
“我说了,换条路走,绝不拦你。”狄仁杰叹气。
对于长安城来说,兀鹰连是毫不起眼的过客。他们擅长边塞杀敌,却看不懂朝堂之上的种种复杂关系,如同闯入屠宰场的野猪,左冲右突之后,徒劳地耗尽了气力,最终还是免不了戮颈一刀。
“我今天一定要过去。”那人说。
他曾在香料店伏击过狄仁杰,所以两人已经算是旧相识。
“走吧,今天的事跟后宫无关,也跟西凉州无关。被任何人抓到,都不要供认事实。”狄仁杰只能把话挑明。
那人右手拔刀,但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惊怖。
“我的心好……疼,好疼……”他吃力地呻吟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猛地,一股血箭从他心口迸射出来,哧的一声,射出七步远。
“我懂你意思了,你是个好人,如果见到西凉州兄弟,就说兀鹰连没有……没有完成任务,只能以死谢罪……”那人反转单刀,架在自己脖颈上。
狄仁杰苦笑,因为他想起了天竺僧用手指着自己心口时的感觉。
“走吧,走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没有后宫争斗,这些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的勇士们就不会死。他们的鲜血不该洒在长安,而应该洒在边塞,成就千古英雄之名。
“西凉不败,兀鹰永翔——”那人低声诵祷,发力一抹,然后踉跄倒地。
“是天竺僧杀人。”狄仁杰很容易就做出了判断。
天竺僧在树干上消失,足以证明,其武功与幻术高深莫测,兀鹰连的战士们根本不是其对手。瑛妃把这些人招入长安城,只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当然,或许在瑛妃眼中,这些来自西凉州的死士不过是大人物麾下的鹰犬,死几个或者几十个、几百个,都是一场数字游戏。
“下一次轮回,还是尽量投个好胎吧,别舞刀弄剑的,最终寂寂无名,死无葬身之地。”狄仁杰由衷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