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突然一黯,狄仁杰向天上望,一团乌云自西南飞卷过来,遮住了日头。
那团云来得突兀,正在干活的工匠们也都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向天上望。
很快,那团云随风变化,竟然变成了一只怒张着血盆大口的巨狼。
“是——贪狼!”狄仁杰内心剧震,但表面不动声色。
昨夜,在天竺人傀儡戏的幻觉中,他从那座尖塔的通风口里看到了贪狼吞噬星河。现在,他又亲眼所见贪狼凌日,光天化日之下,凶兆再现。
“是贪狼星……贪狼凌日,国都大凶……”工匠里有通晓天象的,大惊之下,脱口而出。
天竺僧叹气:“大凶大凶,国都大凶还没到,个人的命先不保了。”
果然,那工匠的话音还没落地,两侧的树丛中便冲出了一队金瓜武士,将那工匠拖拽下去。
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这是上古箴言,永远都不会过时。
“建成了塔,你还有什么打算?”狄仁杰问。
贪狼凌日是凶兆,但无论天象如何变化,大理寺的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地继续进行下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狄仁杰一向将人谋、天成分得清清楚楚,任何时候都不会停止奋斗。
“回天竺那烂陀寺,闭关面壁,作茧自缚,直至此身腐朽。”天竺僧回答。
“那这塔呢?”狄仁杰追问。
“塔成,人活,这件事就了了,何必管它?大人有大理寺,我有那烂陀寺,既然各有去处、各自心安了,再多管闲事,还有什么意义?大人且放宽心,所有人自有来处、自有去处、自有安息处,你只要吃得、睡得,也就够了。”天竺僧悠悠地说。
“我掌管大理寺,统领天下六扇门,一天不卸任,就得担着这些事。你我身份不同,使命就不相同,所以你能回那烂陀寺面壁成神,我却不能。”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想跟天竺僧平起平坐地好好谈,但对方并不给他机会。
就像现在,天竺僧如同一尊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祗,似乎连皇上、皇宫、京城、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带着云淡风轻、物我两忘的“神味”。
狄仁杰能够想象得到,一旦玲珑复活转生,天竺僧、詹布就将成为皇上的座上客,甚至马上被拜为两大国师,成为天下百姓顶礼膜拜的活神仙。
在他看来,长安城应该“法治”,而不是“人治”或者“神治”。
唯有“法治”,文武百官、普通百姓才能有法可依、遵纪守法,有秩序、有尊严地活着,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让长安城变成雄伟威严、统御九州的帝王之城。
如果实行“人治”或者“神治”,百姓失去了做人、做事的准绳,不知对错,不明正邪,不懂善恶,最终造成社会秩序的严重崩溃,撼动大唐江山的根基。
正因如此,他希望玲珑复活,让皇上的神志恢复清醒,坐稳皇位,治理天下。同时,又不希望这座“复活转生玲珑塔”发挥神力,让天下百姓“不拜皇上拜神仙”。
“放下,放下吧。”天竺僧向狄仁杰的心口指着,指尖距离衣衫不足三寸。
狄仁杰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没来由的,他感觉指向自己心口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屠刀。
“这天下离了谁都照旧,你知道吧?天下没有大理寺,日头照样东升西落,海潮照样起伏涨跌——贪狼凌日,带来的启迪就是人的野心不可太大,一旦超过了你的驾驭能力,你也会变成一头贪狼。大人,你远眺贪狼之时,贪狼也在远眺你。醒醒吧,贪狼不但俯瞰你,而且俯瞰天下所有野心家。不要把大理寺的责任、天下平安的责任全都担在肩上,否则,你就是贪狼,妄图一张嘴就吞下日头,让全世界失去白天,只剩黑夜。大人,我看你是明白人,才对你说明白话,回去吧,多看看《道德经》,其实你应该明白,虽然看懂了书上的每一个字,却看不懂那些话里的真正含义……”天竺僧又笑了。
狄仁杰再看天,那团云正在散去,只在天幕深处留下一个模糊的贪狼影子。
“你远眺贪狼,贪狼也在远眺你,过久地凝视它,你也将变成一头贪狼。贪狼的下场是什么,吞下日头、月亮和繁星,最终无法消化,肠穿肚烂而亡……”天竺僧又一次开口。
在得与失之间,狄仁杰曾经做过无数次比较。尤其是当他被皇上钦点入掌大理寺时,连续三日三夜寝食难安,闭门长考,对自己的人生与未来做了反复的揣摩与规划。其实,当时他被皇上垂青,除了大理寺之外,还有更多显赫职位可以谋划,只要提出来,皇上一定能够酌情应允。
他最终选择了大理寺,等于是放弃了荣华富贵,选择了正义公理。
在文武百官眼中,大理寺如同一把屠刀,只有犯罪、犯事的人,才会跟大理寺扯上关系,然后被查抄家产、九族连诛,只留下一世骂名。也因如此,许多过去与狄仁杰有点头之交的人,也直接划地绝交,再无来往。
大理寺是屠刀,在那里久了,狄仁杰也变成了一把屠刀,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血淋淋的杀气。
正如天竺僧所说,凝望贪狼久了,自己也会变为贪狼。
呱的一声,古枣树上有一只硕大的乌鸦飞起,尖声叫着,飞向宫外。
鸦鸣声惊醒了狄仁杰,他猛地起身,整顿衣衫。
两名太监抬着一罐清水过来,放在天竺僧面前。
天竺僧向塔上招手,詹布远远看见,就挥手命令工匠们停手暂歇,自己一个人走过来。
“喝水吧,宫里十八口井,最甜的好水。”天竺僧招呼狄仁杰。
狄仁杰摇头,盯着一步步走来的詹布。
詹布走到树下,根本无视狄仁杰的存在,拿起木勺,舀起水来,倒进一个白玉碗里,小口轻啜。
“屈将军审查过你们的通关资料,特意派人通知我,要我关照你们。”狄仁杰说。
詹布毫无反应,天竺僧只是微笑。
“等你们大功告成离开长安城时,桶间峡谷已经换防。我会亲自送你们过去,以免节外生枝。”狄仁杰又说。
大理寺捕人审人都需要过硬的证据,现在,无论狄仁杰有多心焦,却对天竺僧、詹布无可奈何,因为从任何角度看,眼前这两人都是顺民,毫无犯罪迹象。
虽然天竺国追杀者透露詹布是迷圣王,但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大理寺也奈何不了詹布。
“贪狼凌日,血流成海,大凶;宝塔聚魂,星河连月,至吉。”詹布喝完水,抬手抹去了嘴角的水滴,望着天竺僧说。
“至吉减去大凶,等于上吉。很好,很好。”天竺僧点头。
“你一定同意——人死得越多,越是凶中带吉?”詹布又说。
“当然同意,我们在皇宫内苑动工,如果不能血祭沃土,是成不了气候的。狄大人在此见证,皇上亲口说过,无论多大代价,都必须塔成人活。”天竺僧说。
“那些金砖铺砌在小雷音寺逾六万年,其间饮足了圣贤之血、大德之血、狂人之血、暴徒之血甚至邪魔之血,每一块金砖里,都藏着一个不屈的灵魂。我能听见,他们在呐喊,在呐喊——”詹布向那半座塔指了指,手里的碗颤抖着,碗底的水全都泼洒出来。
“那不奇怪,也不重要。”天竺僧淡淡地说。
他拿起木勺,再次向玉碗里舀满了水:“让玲珑妃复活,让这段姻缘圆满,就足够了。”
詹布咬着牙冷笑:“轮回是一架磨盘,谁想复活,谁就要在磨盘里反复地研磨,把魂魄绞碎了再捏合起来,从恶鬼狰狞的阿鼻地狱里爬出来……有一个人复活,就要有一个人横死。”
“嘘,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天竺僧用木勺压在詹布的手背上,“只要结果,不看过程,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