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想到了老女人脸上的笑,对于那样一个见惯生死的下九流人物来说,早就视生命如草菅。所以,活就是活,死就是死,根本不值得反复确认。
“命贱与命贵,不是老女人顾得上考虑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只为钱活着。”狄仁杰感叹。
他虽然贵为大理寺掌权人,却深谙民间疾苦,知道老百姓看重的是什么。
玲珑是皇上的女人,皇上爱屋及乌,愿意倾尽天下换回她的性命。这份爱,贵重如金山银海,是老百姓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
“可是,她明明已经死了——”狄仁杰靠着一棵古枣树坐下,也像天竺僧那样,深深地垂下了头。
按照他的研究,即使最高明的“龟息功”修行者,也无法抵抗金针刺脉的痛楚。那么多金针依次插入玲珑的身体要害,她的身体一定会有反应才对。
“一个死人,一座塔,一位天竺国野王,还有一个——”狄仁杰想到了天竺僧宝密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狄仁杰很难相信天竺僧说的话,如果对方无欲无求,绝不可能穿越关山瀚海,不辞劳苦赶来长安。
“他到底要什么呢?”狄仁杰问自己。
“停,停下,停下——”站在高处的詹布突然大叫起来。
狄仁杰抬头,詹布怒气冲冲地从高处跳下来,双掌齐出,将一名工匠推下了塔身。
他弯下腰,把工匠刚刚砌好的三块金砖掀起来,在自己的衣服上仔细擦了擦,调转顺序,重新砌好。
“一丝一毫都不能错,一丝一毫都不能错!”詹布嚎叫着,对着工匠们恶狠狠地挥着拳头。
狄仁杰远远望着詹布,感觉对方已经走火入魔,似乎修建的不是一座供玲珑复活转生的塔,而是为他自己修建陵墓。
“别担心,他只是心焦。”天竺僧从树后转出来,挨着狄仁杰坐下。
狄仁杰默默地点头,转过脸,盯着天竺僧。
天竺僧的神情十分淡然,俨然只是个壁上观的闲人。
“人人都在心焦,恨不得这件事早点结束。皇上如此,狄大人也是如此,甚至连后宫所有的嫔妃们,也在等一个结果。面对这种情形,我只想说,该来的风雷总会来——或许迟来,但一定不会缺席。”天竺僧又说。
“你说的风雷,就是指玲珑妃的复活?”狄仁杰问。
“那只是简单的一个人的复活吗?”天竺僧闲适地笑了,“她复活,皇上失而复得,一定加倍珍惜,会将她的地位提升至无与伦比的高度,天下第一,天下唯一,史无前例,后无来者……我不懂宫廷规矩,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我却明白人之常情。狄大人,对于后宫来说,她的复活真的是风雷一击。”
别的嫔妃不敢说,狄仁杰第一个就想到了英华宫的瑛妃。
设若天竺僧的话成真,那么瑛妃就将永无出头之日,毕生都会屈服于玲珑的阴影之下。
这种结局对于瑛妃而言,毋宁立死当场。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悲哀结局,瑛妃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调动西凉州兀鹰连潜入京城,破坏“玲珑塔”,作冒死一搏。
“都是聪明人,棋局还没开始,就已经展开了盘外招。可是,所有人都运筹帷幄之中,究竟谁才能决胜千里之外?”狄仁杰自言自语。
此时此刻,他忽然可怜起瑛妃来,因为那个独霸英华宫的女人费尽心机去赌,以为自己有机会赢下这一场,却料不到她的那些小计谋、小伎俩都已经落入别人眼中,根本不足一晒。
“是啊,都是聪明人,这一盘棋啊,变数多多,无法控制。幸好我不是下棋的人,而只是隔岸观火的旁观闲人,他们赢多少输多少,都跟我无关啊,呵呵呵呵……”天竺僧摇头微笑。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后仰,离开天竺僧稍远一些。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天竺僧坐的位置与角度,正好能克制自己。
那棵古枣树的粗大根须露出地面,共有十几条之多。
刚刚狄仁杰为了观察方便,选择的是一条正对玲珑塔的细根,位置也略低一些,正好处于树荫之中。此刻,天竺僧坐的却是一条最高、最粗的树根,处于日头暴晒之下,浑身洒满了阳光,仿佛佛沐金光一般。
同样,在心情、神态上,狄仁杰焦躁、困惑、疑虑、愁闷而天竺僧却悠闲、淡雅、高远、傲岸。两者相比,狄仁杰已经处于全方位的“下下风”,越深入交谈,就越容易受对方的气势压制。
“屈汾阳大将军托我问候你。”狄仁杰换了个话题。
“屈将军英明神武,令人钦佩。”天竺僧毫不在意,自然接下了这个话题。
“桶间峡谷的兵营遭敌人袭击,一夜之间尽毁,屈将军战死。”狄仁杰又说。
天竺僧皱眉:“什么?桶间峡谷是长安城的拱卫之地,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向着官军的大部队下手?莫不是……高原流寇?”
狄仁杰立刻追问:“你也知道高原流寇?”
天竺僧点头:“从天竺至长安,一路上十几个国家、几百个州县全都遭到过高原流寇的劫掠。我和詹布过来,几乎每个州县的城门口都贴着高原流寇大头领拓跋流云的画像,赏金从白银百两到黄金千两不等。流寇不除,天下永无宁日。”
狄仁杰感觉,天竺僧的回答过于“完美”,竟然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标准答案一样。
“拓跋流云到底什么样子?”狄仁杰又问。
天竺僧一怔:“什么样子?当然就是通缉画像上的样子——身材高大,体态熊健,豹头环眼,络腮胡须,擅长使用五尺长短柄斩马刀,有万夫不挡之勇。据守城官军说,每次流寇来袭,拓跋流云总是冲在最前面,杀人不眨眼,砍杀官军如砍瓜切菜一般。哦,传闻只是传闻,其中也有很多冒名顶替者,都是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拓跋流云,震慑官军。其实大家想想看,一个月之内,拓跋流云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相隔千里的多个国家州县作案,即便胯下骑着千里马,也做不到。”
狄仁杰观察到,天竺僧说到拓跋流云时,语速渐渐加快,胸口起伏变大,情绪上有了明显的变化。
“是啊,高原流寇带来的危害太大了,各州县的官军各自为战,无法形成有效打击,老百姓势单力孤,又都敢怒不敢言,甚至被逼为虎作伥……官府知道这些事,但又无可奈何。”狄仁杰回应。
流寇居无定所,运动方向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官军围剿时,流寇四散开来,化整为零,混入普通百姓之中,根本无法分辨。一旦官军撤退,流寇马上聚集,继续洗劫州县,而且变本加厉。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狄仁杰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只有派出精锐轻骑,准确地捕杀高原流寇匪首拓跋流云,在长安城的闹市中将其枭首示众,才能震慑天下,消灭流寇之患。
他也见过拓跋流云的画像,但却有十几个版本,每一张都不相同。试想一下,就凭着这样的画像,怎么能抓到真正的拓跋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