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被推进库房,按在一张椅子上。
屋内没有点灯,那些人一言不发,沉默地站着。
“这些应该就是西凉州的兀鹰连了。”狄仁杰默默地喟叹。
凡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每次出征,只会携带最称手的刀剑和弓箭。所以,只要认出这些人腰带上斜插的刀剑以及肋下、肩头挎着的连机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
外面有人接近,狄仁杰从脚步声判断,来的是两个人。
“不要杀人。”有人在暗中下令。
狄仁杰听出了对方的西凉州口音,更加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又不能杀人,这样躲来躲去,有什么意思?”角落里有人不满地嘟囔,也是西凉州口音。
“我们过来,只杀一人。”发令者回答。
“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何不杀个痛快?”角落里的人并不服气。
“杀大理寺的人,咱们就算跑到瀚海西边,也难逃一死。你不懂,大理寺狄仁杰是个有胆有识的大英雄,跟他作对,兀鹰连还不够资格。”发令者解释。
狄仁杰在困境之中竟然听到对方的赞扬,有点哭笑不得。
无论江湖上有多少对他的溢美传言,他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
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六扇门中的匠人”,像一颗卯榫、一截撑杆那样,在大唐江山这座摩天接地的大厦中,尽职尽责,认真出力,竭尽心神做好分内之事。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大唐江山需要无数他这样的“匠人”,才能让李唐的旗帜永远飘扬于长安城之上。
当然,他甘做“匠人”,从不觊觎着那把面南背北、九五之尊的金龙椅。他愿意以“忠”流芳千古,绝不会以“反”遗臭万年。
兀鹰连久在西凉州边疆,不认识长安城中的官吏,这都有情可原。唯一让狄仁杰感到欣慰的,就是这些人对大理寺的“忌惮”。
这样足以证明,他对大理寺的管辖、治理、建设、改造卓有成效,已经成了江湖上人人敬畏的一块金字招牌。
“嘘——噤声。”发令者再次提醒。
角门一响,外面的人已经进了院子。
“我说过,天竺人的傀儡戏不是游戏,而是一种秘术。柳叶,我不让你跟着,你偏偏跟来,出了事,大人又要怪我。”说话的竟然是陶荣,另外那个人自然就是柳叶了。
“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了,大人没事,天竺国麒麟王的人全都伏诛。大人为了玲珑塔的事殚精竭虑,几次累倒了,我们再不抓点紧、尽点力,怎么对得起大人的教诲?陶荣,我觉得你就不该把朱鹊和那大瓮弄回大理寺去,而是应该把审案现场搬到这里来,让大人也看看傀儡戏,揭开天竺人的鬼把戏。”柳叶说。
“大人是人,不是神。”陶荣说。
“不对,在我心里,大人就是神,无所不能,无人能及。”柳叶反驳。
狄仁杰无声地笑了,他知道,柳叶这女娃子当着自己的面从不吹捧,但是在背后已经说了他太多好话,把他看得比皇上更尊崇。
“我们都解不开天竺人的傀儡戏,大人也一样。”陶荣叹气。
“那我先试试,我就不信了,只是傀儡戏而已,翻来覆去就是几个木偶罢了。”柳叶说。
两人站在院子中间说话,背对这边,并没有意识到库房里藏着这么多人。
“杀了。”角落里的人再一次按捺不住。
“不可,噤声。”发令者再次制止。
“我去点灯,你等着。”陶荣又说。
很快,院里有了光亮,库房对面的白墙上出现了一组黑白幻影。
库房里的青衣人全都拥到窗前,聚精会神地向外看。
天竺人进入长安城之后,带来了佛经、香料、舞蹈、音乐和傀儡戏,为长安城增添了许多异域的文明气息。
狄仁杰看过几次傀儡戏,感觉这种艺术形式跟中原的皮影戏、线偶戏近似,并没有十分高明之处。
“是塔,是塔。”有一名青衣人低声叫起来。
兀鹰连进城的目标是击杀詹布、阻止建塔,所以,他们对于“塔”的图形非常敏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狄仁杰没有被白墙上的幻影吸引,而是四下观察库房里其它的门户通道。
以他对陶荣、柳叶的了解,不会那么粗心大意,连他故意留在院中方砖上的鞋印都察觉不到。被青衣人围住时,他及时地翘起脚尖,在方砖地上连划了三个代表极度危险的“箭头”图案。
那是大理寺的独门记号之一,陶荣擅长追踪术,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暗夜中,也能敏锐地发现疑点,察觉潜在的危险。
狄仁杰没有料错,白墙幻影出现后,陶荣就从库房里左后方黑暗中闪出来。
这种情况下,陶荣从背后下手,至少能在第一轮攻击中击杀兀鹰连的一半人马。
狄仁杰起身,向陶荣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原路返回,从一扇暗门里遁出库房。
西凉州人马受瑛妃的蛊惑而参战,并不构成死罪。更何况,现在他们的“杀人毁塔”只是一个计划,最终根本实施不了。
狄仁杰见识过詹布的闪电出手之后,已经非常清楚,即使是中原江湖的顶尖人物出手,都未必能击杀詹布,更不要说是兀鹰连这些死士了。
他们是战场上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勇士,凭着一腔热血、一颗忠心夺取胜利,应该得到褒奖,而不是无辜丧命。
两人出了香料店,陶荣才低声禀报:“大人,我已经将兀鹰连的行踪绑在号箭上射入宫中,玲珑轩那边肯定得到消息,有所防范。”
狄仁杰点头,对陶荣的机智深感欣慰。
“大人,等他们离开,我们再去看看天竺人的傀儡戏。我一直在想,朱鹊是太医院里少见的智者、明白人,从未将名利仕途放在心上。这一次,一定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才会笃信不疑。我和胡先生看过一遍傀儡戏,或许是我们两个过于愚钝,看懂了画面的意思,却无法猜透其中的宗旨。大人,柳叶天天都说,您是智者中的智者,神人中的神人,照她的看法,您只要看一遍,所有谜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陶荣继续解释。
狄仁杰点头:“陶荣,玲珑塔这件事异常复杂,你必须时时跳出思维的旧圈,才能洞悉其中的关窍。”
陶荣皱眉,若有所思地缓缓摇头。很显然,他已经被过去的旧经验束缚住,很难有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