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愿月落重生灯再红辞夏又做了那个梦。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那个梦便一直缠绕在自己睡眠的最深处,一只白色的大狗,身上有红色的花纹。
它朝着自己扑过来,尖锐的獠牙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肩胛骨,然后一点点地撕开自己的身体,骨骼和血肉慢慢与自己灵魂脱离,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梦里的哪个角度看见这个场景的,大狗叼着自己的最后一块骨头,朝着前面跑去,最后停在一个人的脚边。
辞夏看不清他是谁,明明轮廓就要清晰起来,可是依旧睁不开眼睛。
……
拼命挣扎的结果是从梦里猛地睁开眼,然后看见了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在漆黑的夜里不再是冰冷的月光,而是从旁边照过来的一丝暖红色的灯。
辞夏慌忙侧过头去,光影里不甚清晰的轮廓却让她格外安心。
甄宥年走过来:“醒了?”
辞夏猛地坐起来,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喉咙干哑得厉害,甄宥年递过一杯水:“别说什么我是你们家雇的保镖为什么随便进你房间之类的,你自己喊我进来的。”
辞夏看着水杯不肯接过来。
“不喝我喂你了?”甄宥年把水杯塞进她的手里,“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他低着头,眼底蹚过一片温柔,话说得漫不经心:“我在外面的时候听见你一直喊我的名字,心都被你喊化了。”
辞夏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说就脸红,尽管有一千种情绪漫过心底,可是到头来不过转瞬即逝,她垂着头,温热透过玻璃杯蔓延至全身。
“甄宥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甄宥年在她旁边坐下来,声音带着些笑意:“女朋友跑了,留下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店,我出来打工给她挣房租,刚好听说朱小姐家里找保镖。”
辞夏咬牙,看着甄宥年的眼睛,不过几秒便败下阵来:“甄宥年,你走……”
话没说完,甄宥年却抱住了她,辞夏没有任何准备,就这么被他顺势压在了床上。她刚想动手,却听甄宥年的声音轻抚着自己的耳郭:“我伤还没好。”
辞夏看不见甄宥年的表情,她软下了身子:“甄宥年,你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声音里带着一丝喑哑的疲惫感,“小珍珠,你之前跑到我床上的时候说过要让我睡回来的。”
辞夏心硬不起来了,眼泪也忍不住,顺着眼角的皮肤滑到了甄宥年的耳边。
“哭什么?”甄宥年并没有全部压住她,他微微抬起身子来,看了她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刚想起来,“小珍珠……白虎珠……”
辞夏没有让他说下去,她忽然抱住了他,然后吻上他的唇。
于是剩下的话被淹没在彼此的唇齿之间。
她知道白虎珠的恶魂是谁。
在五个小时前,朱家的厨房里,祝深山做好了那一盘珍珠丸子端到她的面前说:“刚学的,不好吃的话我再改进改进。”
辞夏始终没有动筷子,本来没有那么确定,可是看到甄宥年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了。
她问:“祝深山,你为什么认识夏家的人?”
祝深山慢条斯理地给辞夏夹了一个丸子放到她面前:“生意上有过交易。”
“那夏夏呢?”辞夏看着祝深山的侧脸,光影以挺立的鼻梁为界,一明一暗。
他放下筷子:“在国外认识的。”
“精神病院吗?”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辞夏甚至能听见水一点点结冰的声音。
祝深山小的时候家教很严,因为祝安走后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家业全部要压在他的身上,所以他父亲对他很严格,动辄就拳脚相加。辞夏见过他被吊在吊扇上,赤裸的上身全是鞭印,见过冬天他被剥掉衣服跪在撒了一地玻璃碴儿的地上。
重重压力之下,十一二岁的祝深山,在精神病院待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祝深山仿佛忽然长大了,成熟睿智,完美谨慎,举手投足间都是让人无可挑剔。
那个时候辞夏才四五岁吧,记忆不是很清晰,却清楚地记得祝深山的人生里,界限分明的那一道转变。
每个人都有不幸的地方,有些人在内心的翻滚挣扎里向往着日后的幸福,而有些人把这些变成了仇恨和不甘。
祝深山属于后者,所以不一定是恶魂选择了他,其实是他选择了恶魂。
可是辞夏实在想不明白祝深山想做什么,单纯地为了恶魂和守珠人之间的恩怨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要假装对她好?
如果是为了这一串项链最后的愿望,可是恶魂被封印了祝深山自己也死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吃都浪费了。”祝深山放下筷子,说得漫不经心,“辞夏,今天下午的时候祝家的财产被封了。因为我做得不好,经营不善,我把我整个人生都搭进去了,可还是没有拦住。”他摊了摊手,“所以我这一生,都被浪费了,虽然早有准备。”
“所以呢?”
“我想走捷径。”祝深山看着她脖子上的那串项链,“辞夏,我的人生不准我出一点差错,你明白吗?”
辞夏忽然觉得祝深山和之前的恶魂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过那些恶魂直白得多,只是想活下去,所以拼命地想杀了她。
而对于祝深山来说,他本来可以很好地伪装自己做过的恶,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地活着。但是他不仅仅要活下去,他还要不出任何差错地站在制高点活下去。
所以祝家的失败对于他来说就好像将他从云端摔了下来,童年的记忆、自己的不甘一并被摔了出来,他必须爬上去。
所以他要的不仅仅是辞夏死,还有珍珠项链。
而且他并不觉让辞夏去舍身封魂有什么不对,反正这本身就是她的宿命,所有的守珠人都逃不开,最后会变成珠灵的宿命。
这是珍珠项链的阴谋,也是他的阴谋,所以从很早之前他就在等着这一天,等着辞夏死的那一天。
而辞夏也知道,所谓宿命,逃不开也躲不掉。
“那你呢?”辞夏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许多,“恶魂在你身上那么久了,没办法像祝安一样还可以活着与你分离,我就算变成珠灵封了恶魂,你也活不了,你要怎么拿到这串项链?”
“这只是你以为而已。”祝深山神色平静,“只要我在恶魂从我身上离开的那一瞬间还活着的话,我的愿望就可以是长生不死或者无所不能。
“这样的话,我就有足够的时间让我这一生变得更好,又或者,让祝家东山再起。”
许多人在恶魂从自己身体里抽出的一瞬间,心里想的都是够了,这一生害人也好,被害也好,都够了。
可是他不一样,他觉得再长的一生都不够,所以他确定自己不会死。
“你想怎么做?”辞夏警惕地看着祝深山。
祝深山笑笑,看着自己的手心:“想看看,由爱生恨,会不会吸引到恶魂的注意。”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瘆人,“辞夏,你说我把你怎么样了的话,甄宥年……会不会杀了我?”
那样的话,他可以试着,将恶魂过渡到恨不得杀掉他的甄宥年身上,毕竟恶魂珠被他放进甄宥年的身体里了。
恶魂和恶魂珠,就如同人类和心脏。心脏不在他这里了,甚至在一个仇恨更甚的那个人身上,恶魂有什么理由不选择他呢?
而被恶魂寄附的人,只要有一丝实质的恨意,便会像病毒一样腐蚀所有的理智,哪怕甄宥年再爱朱辞夏,也控制不了自己。
毕竟已经不是甄宥年了,所以辞夏或许会被甄宥年亲手杀死,然后一起被封印在珍珠里,死能同穴,多好。
可是那样的话,辞夏宁愿接受作为守珠人的宿命。
房间里的灯光薄薄的一层,甄宥年睡着的时候眉头皱得很深,薄唇紧闭,仿佛在梦里挣扎什么。
辞夏看了许久,看到甄宥年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他对祝深山做了什么。可是……怎么那么傻呢?
她眼神格外温柔,说:“甄宥年,我送你一个愿望吧……”
再醒来的时候,甄宥年身边是空的。
他撑着坐起来,脑袋一阵眩晕,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开始炸裂般疼痛,他看着窗外的月色,头一次觉得能让人窒息。
朱辞夏,心里有一个发狂的自己,叫哑了嗓子。
甄宥年顺着心里那道声音赶过去的时候,海面开始微微泛白,一点点金黄色的光从远处海天相接的一个点开始蔓延。
风平浪静,今天会是好天气,可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风没有云,整个世界空空如也。他这才记起来,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朱辞夏是他一生等了半世的礼物。
他缓缓走过去,胳膊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再流血了,那是朱辞夏给他下药之后,自己为了保持清醒划上去的。
在朱辞夏走后的第二分钟,可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朱辞夏最后并没有逃开宿命。
唯一一点大概是在没有珠灵珠和恶魂珠的情况下打开了珠界的门,把被他弄到奄奄一息的祝深山带进去只要一秒钟的时间。
而辞夏也才知道,从小时候开始,梦里出现的那一只并不是白狗,而是白虎,它一点一点撕开自己的血肉、骨骼,直至消失。
原来不是梦,是真的。
甄宥年有些绝望地闭上眼,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如果他事先没有把祝深山弄成那样的话,或许两分钟还够他拦住辞夏,所以说什么狗屁宿命,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最后只剩一声叹息,被忽然掀起的海浪打散,他说:“小珍珠没了,赔我。”
月落重升,灯会再红。
甄宥年睁开眼,终于知道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玉盘镇的海边了,他捡起脚边的那一串项链,每一颗珠子都像是镀上了一层月光,珠圆柔亮。
据说珍珠项链里面藏着一个愿望,而这个愿望现在在他的手上。
……
辞夏以前说,她的愿望是想长命百岁,最好能和他一起长命百岁,如果不能百岁也没关系,那就只要和他一起。
一天也是过,一年也是过,辞夏说,我就想在活着的每一秒,都和他在一起。
……
甄宥年笑了笑,他坐下来,似乎在等日出一般,目光沉进无尽的黑夜里,那就永远在一起吧。
于是便有无数道白光,从项链的每一颗珍珠里面钻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天相接的地方泛起了一丝白,然后再是金色的阳光,宛如铺下了一条路一般打在海面上。
阳光照着金色的沙滩,海浪扑打着礁石,海滩上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消失。
朱辞夏在海边救起甄宥年的时候,祝安说第七次了。
谁也不知道,甄宥年已经是第七次回到玉盘镇的那一个时间点了,从朱辞夏朝着他跑过来的那一瞬间,记忆归零,一切又重新开始,时间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
尽管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可是我永远会在那里,陪着那个最胆小无助的你。
甄宥年缓缓睁开眼,他的小珍珠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玉盘镇宛如一个巨大的珍珠球,缓慢地滚动着。
从那一个时刻,到这一时刻,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而我在这循环往复的时间里,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