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手指上细线的红色渐渐褪去,仿佛刚刚只是错觉而已。
甄宥年看着辞夏,看着她平稳的呼吸渐渐沉寂,到最后一动不动,他觉得这一刻他的心跳也停了下来。
“小珍珠……”甄宥年的声音轻得仿佛像是蝉翼一般,生怕吵醒了梦中人。
可是渐渐冰凉的身体,还有停下来的呼吸,都在告诉他:她死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了。
可是,不会的。辞夏身上有不一样的地方,他知道。五年前就知道了。
那时候的门没有锁,他推开了,然后便看见辞夏倒在血泊中,明明就是普通的地板上的一摊血,而辞夏半边身子却陷了进去,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那是第一次,他把她拉出来,可是人已经没了呼吸。
所以辞夏以为她在柜子里待了两天,其实是死了两天。甄宥年并不知道她能活过来,只是对于自己所见的怪事消化了两天。
那个地方的小旅馆,只要给钱了其本没人管你在里面干什么,所以门对门的两间房间各自沉寂了两天。
两天后,他开门准备报警并安葬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居然活了过来,还会对着他哭。
所以他也不明白,后来自己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查关于玉盘镇和一串珍珠项链的事情。
他看着朱辞夏密长的睫毛上忽然凝上水珠,额角的碎发也慢慢粘在一起,甚至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湿答答,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可是眼角却有一滴水珠,温热地落在他的手上,甄宥年只觉得自己手指一颤:“朱辞夏……”
“嗯?”
她应了,像是喊醒了一个睡梦里的人。甄宥年听见了两个心跳,一个来自他的胸腔,一个来自她的心口。
心里波澜万丈之后脸上便只剩下平淡不惊,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重新回到身体里的心跳有多美好。甄宥年笑:“起来了。”
辞夏睁开眼,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她怔了许久。
最后还是没忍住,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她环手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哽咽断断续续:“甄宥年,好痛啊……”
甄宥年揉着她湿答答的头发:“乖,不痛了。”
辞夏哭了半天,似乎是有点过分贪婪甄宥年身上的温度了,终于平静了点之后才记起来沈凤仙。
虽然最后的记忆不是很清晰,可是能确定自己把他带了出来,现在应该在海边“禁地”那个地方。
辞夏猛地推开甄宥年,一边从床上下来一边说:“沈凤仙爷爷还在海边。”
甄宥年被推得一愣,还准备多温存一会儿的,他无奈地拉住都快站不稳的辞夏:“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
然后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说:“我还是看着你比较放心,让叶景茶去吧。”
叶景茶接到甄宥年电话的时候都快坐着睡着了,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病床前照顾人,还是半生不熟的人,顿时觉得自己可真体贴。
于是接起电话准备听甄宥年表扬一下他的,却听甄宥年又使唤人,让他带上救护车去海边接一下沈凤仙。
他莫名其妙。
所以当见到躺在沙滩上跟溺水一样的沈凤仙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是甄宥年把人扔进海里又捞上来压榨医院的劳动力的。
计绯然拍他一掌:“你别发愣啊,快过来帮忙。”
胖虎领命赶紧撒腿跟着跑过去,刚帮忙把人抬到担架上去,脚下却踢到一个什么东西,还一滑滑了老远。
他走过去捡起来,计绯然在前面喊:“胖虎,你怎么又发愣,你还走不走啊?”
“来了。”
叶景茶四处看了一眼,把那玩意儿揣进兜里了。
沈凤仙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大概是梦里有琳琅吧。梦里的小姑娘娇笑着说:“沈先生,这家女儿不小了,可以嫁人了。”
然后,他亲手把她推进了深海……
所以他当时拼了命地把朱瑾拉出来,大概只是为了自己而已。就好像这一次拉住了,就能偿还这些年对她的亏欠一样。
朱瑾本来应该已经被封印了的,世界上再无朱瑾,也无朱隐。可大抵是有人的执念太深,她的形体可以多留几天,不过,也就几天而已。
朱瑾站在病床前,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照片,好像记起来当年站在角落里偷偷拍照的自己了。那时候想,一生太短了,她要好好记住他,一天都不要错过。
可没想到一生竟是那么短。
长夜无月,床头昏黄的灯光照着沈凤仙苍老的脸,没有什么能敌得过岁月,包括爱恨。这些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沈凤仙眼皮微动,模糊的人影像是灯光里的一粒微尘,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了两个音:“阿……隐……”
“阿隐死了。”朱瑾环手,目光无波澜。
沉默了许久,大概是回忆完了自己那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她又说:“但是她从来没有恨过你。”
“阿……隐……”
朱瑾转身,没再回头。
沈凤仙彻底醒过来的时候,离沈院七十周年恰好还有半个月。
玉盘镇的老人们都在说,等这么多年没死,可不就等着沈凤仙再唱一曲?
沈院戏班子周年庆的场地放在了玉盘镇的镇剧院里,当作回馈游客给全镇发了公告,算是官方公认的商演了。
沈凤仙和沈不周从来没有想过如今苟延残喘的沈家班子还能上得了这样的排场,可是两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好像毕生的梦想全在这里,可是到这里的时候却仿佛到了头,一生走到了头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沈凤仙五天前才从病床上下来,沈不周担心他身体,他却只是摆摆手一言不发,闭关三天写了一个剧本,留了最后两天给沈不周练。
本里写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叫自己错生,错了一生,一生都做错了。
那一天真的来了很多人,面熟的面生的,男女老少,座无虚席。
辞夏在后台给沈不周打气,嘱咐他不要紧张。而沈凤仙坐在镜子前,周围的一切全然不入耳,只顾着一笔一画一心一意地为自己上妆。
辞夏看了许久,最后张了张嘴,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唱完了来见见她吧。”
戏已经快开始了,剧院门口人头攒动,辞夏却没找到朱瑾,人来人往中有人撞到她的肩膀,一个趔趄后被谁拉住了手腕。
“过来。”甄宥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的,大概是从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好闻的时候开始的,也有可能是阳光变得不那么刺眼的时候,总之说不清。
辞夏脸红红的:“我找朱瑾,不找你。”
甄宥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被堵了回去,他抿了抿唇:“那我再把你推回去?”
辞夏来不及回话,被他圈着拖离了人群。
甄宥年把她拖到剧院旁的一个水榭香亭,朱瑾坐在那里,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黄昏半沉,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几近透明的孤独,与戏台那边的人山人海宛若两个世界。
辞夏抓着甄宥年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甄宥年朝她点头:“记得抽空想一想晚饭吃什么。”
辞夏没明白,甄宥年却已经走开了。
辞夏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可是朝着朱瑾走过去的每一步,心都特别空,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样子。
“奶……”辞夏抿了抿唇,“朱瑾,戏要开始了。”
“过来陪我坐一坐吧。”朱瑾的目光缓慢而悠长,仿佛已经回到了原本的年龄该有的样子。
辞夏走过去,和她并排而坐。
残阳染红了天边最深的云层,蛋形的大剧院像是一个待孵化的茧,各种乐器的声音次第而起,沈不周的声音像是山间的一泓清泉。
他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曳春如线……”
辞夏侧头看朱瑾,她的眼角微微向上,一丝丝的皱纹渐渐浮现,时间仿佛是一秒十年般,在她脸上刻上了痕迹。
“朱瑾……”
“嗯?”
辞夏歪着头靠上她的肩膀,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张:“以前这个剧院还来过大明星呢,我和沈不周没有钱买票,也是坐在这里,听完了整场,乐得像是偷吃了糖的小孩。”
“他好吗?”
“不周吗?”辞夏笑,“当然好了,是个好孩子。”
“那他呢?”
辞夏顺着朱瑾的视线看过去,甄宥年站在剧院门口,不知道在和叶景茶说什么,没多大会儿就开始拳脚相加了,计绯然也来了,在旁边笑得前俯后仰。
辞夏看了许久,许久才说了一个字:“好。”
“嗯。”朱瑾勾起嘴角,似乎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别的了。
“朱瑾,你说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觉得……”
“你觉得他有什么目的?”朱瑾替她说完,却忽然笑了开来,不复之前的冷嘲热讽,眼睛里有难得的温柔,“这是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敲晕了给你扔过来的。”
“嗯?”辞夏抬头,惊讶。
朱瑾嘴角笑意浅浅:“辞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是说不清的,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刚好在这里,为什么能接受你的所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遇见了这么一个人。”
朱瑾停了一会儿,似乎要喘口气才有力气继续说:“人的目的能有什么?为财、为情、为名誉、为欲望,你觉得他能图你什么?辞夏,反而是你可以图他什么……一生不长,别到头了才嫌太短。”
“爷爷……就是这样的吗?”辞夏忽然问。
朱瑾的眼神柔软了下来,嘴角的笑褪去了年轻时的清高孤傲,仅剩温柔的美好。
“是。”朱瑾说,“所以我最难过的是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曾经惊世骇俗地爱过别人,但后来也细水长流地爱过他。”
辞夏不再说话,抬眼远眺。
远处的人像是有感应一样,刚好也看过来,明明隔着一片小湖,可是这会儿却像是就在眼前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一步两步一米两米,而目光与目光之间是没有距离的,撞上了就有千言万语。
辞夏低下头,其实不是怕他图我什么,只是怕我依赖他过多,上了瘾。
夜色渐沉,半梦半醒时分。
辞夏终于听到了沈凤仙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唱了一首曲子。这还是以前辞夏拿给他听的,老头儿嚷嚷着不听不听,可还是听了,还唱了。
他唱——
新居故里仍闻,夜夜琴声漾
天外边的人啊,依然在我心上
坟前相似长,生死两茫茫
若我遵道法,梦里拥琳琅
越想见你时,天涯分外长
女儿今要嫁,披了一身妆
回过头张望,如你当年模样
而我草草数十年,仍只记得小河边,闻花的姑娘
……
曲落人终散。
辞夏问:“你觉得错生这一生,爱过阿隐吗?”
朱瑾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凉淡如月:“有许多故事,看完了的人总会问,他爱不爱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连旁观者都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爱不爱可言了。辞夏,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
“可是旁人永远看不出来在爱里面的人爱得有多深,不入水不知深浅,我觉得情也是一样的。”辞夏呢喃着,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只听见朱瑾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耳边的悄悄话一般:“辞夏,每一颗珠灵都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集齐四颗珠灵的时候,哪怕是死而复生也没关系。”
“嗯?”
“想好了就来告诉我吧。”
辞夏喃喃:“奶奶……”
其实已经承认了吧,她就是自己的奶奶。
辞夏醒过来的时候,月色照亮了湖面,剧院的四周还围着昏黄的小橘灯,像是童话里住满萤火虫的森林。
她枕着的肩膀宽厚坚硬,还有微微的寒气。
她怔了许久:“甄宥年。”
“嗯。”
“她呢?”
甄宥年侧头,朱辞夏柔软的头发刚好拂过鼻尖,肩膀上有一瞬间的温热。
甄宥年问:“想好晚上吃什么了没?”
“我奶奶呢?”
“辞夏。”甄宥年沉默了很久,看着湖面皎白的月光问,“听见心跳的声音了吗?”
“嗯。”
“她就在那里。”
亭子外面的路灯下,急急赶来的人终是没有见到他惦念了半生的故人。他扶着路灯,混浊的泪顺着眼角的缝渗出来,然后铺了满面,嗓子里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知道喊的是谁的名字。
这一辈子,唱了五十年,直到现在才知道怎么唱戏入戏,却出不了戏。
沈凤仙跪在地上,嗓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两个音节:阿隐。
阿隐,我曾在黑夜里踽踽独行,而你是不小心迷了路掉进来的精灵,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侥幸。我也未曾觉得不能忍受你走后的年岁漫长,而此刻见你,终觉断肠。
那之后,沈凤仙再也发不出声音,一首《吾妻》成了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