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上空三十秒

    东京上空三十秒
    开战以来,纵然各条战线捷报频传,但有一个人时时处在焦虑与不安之中,他就是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因为深知日本国力与美国的巨大差距,山本根本不敢对当前取得的胜利表现出应有的自信。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将这种暂时成功归结于“天助神佑”。在写给驻中国上海舰队司令官古贺峰一的信中,山本说:“12月15日尊函收悉,对于你的祝贺不胜感激。英、美过于低估了日本,在他们看来,这事就像精心豢养的家犬狠狠咬了自己的手。美国不会甘心,不久就会进兵日本。国内民众吵吵嚷嚷,盲目乐观,实为轻佻之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东京遭到轰炸,国民士气就会立即低落下来,如此局面不能不令人担心。当初在夏威夷,如果能干掉美军那几艘航空母舰就好了,现今想来,实属遗憾。”最后他说,“现在上层(指海军省和军令部)那些人非常得意,每提起珍珠港就沾沾自喜,似乎胜败已定,大功告成了似的。老实说,上层首脑的水平和见识远比社会民众的喧嚣更使我担心。”
    山本时刻无法忘怀的仍然是美军漏网的那几艘航空母舰。既然自己能利用航母去偷袭珍珠港,美国人自然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利用航母来实施反击。山本曾有两次为时不短的旅美经历,对美国人好勇斗狠的性格非常清楚。只要那些航母存在,美国就可以利用它们对日军太平洋上的基地进行袭击,甚至直接威胁到日本本土和天皇陛下的安全,这是万万不能忍受的。山本断定,美国对日本本土的空袭只是一个时间早晚问题。
    3月11日,在写给过从甚密的艺伎丹羽美智的信中,山本说:“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很多人也是这样想的,这也正是我深感不安之所在。开战已经三个月了,并没有遭到敌人的空袭。为此人们感到满足,更增加了安全感,甚至有人要感谢我,认为是我个人的功劳,这是完全错误的。敌人没有前来空袭,与其说是我的功劳,不如说是敌人本身的错误,应该去感谢美国人。可以想象,如果敌人前来轰炸的话,我们根本无法保护像东京这样的都市。到敌人前来轰炸的那一天,国民不把责任完全归咎于海军,我就心满意足了。总之以我看,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最好把家人和至少一半财产疏散到郊区去。”
    但日本上层、媒体和民众的观点并非如此。日本媒体夸下海口,凭借“大日本帝国”战无不胜的军事力量,攻陷加利福尼亚海滩简直轻而易举。《日本时报》的一篇社论说:“(日军)一旦登陆,一支训练有素、果敢的部队横扫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与此同时,他们认为美国对日本任何可能进行的反击行动都是可笑和荒谬的。一家报纸说:“美国袭击日本根本不值一提。”还有媒体说:“日本根本不怕美国的攻击。”多数媒体的分析认为,在占据了太平洋上诸多盟军基地之后,日本已支配了广阔的海洋和天空。《每日新闻》评论员撰文指出,“至于航母发起的空袭,任何这样的尝试都是自杀性的。因为与夏威夷不同,日本海岸有着严密的警戒措施,美国的突袭将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根据大本营陆海军防卫协议,日本四岛的空中防御由陆军负责。但显而易见,对日本的袭击无疑将来自海上。联合舰队的首要任务就是率先发现来犯之敌拦截并歼灭之。1942年2月以来,美军对马绍尔群岛、吉尔伯特群岛、威克岛等日军基地的袭击活动异常活跃,甚至跑到了近在咫尺的南鸟岛。虽然美军打了就跑的袭击方式并未造成太大损失,但无疑日本本土已感受到了愈来愈大的现实威胁。
    作为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非常清楚目前用于保护日本四岛的军事力量远远不够。大部分战机部署在前线,本土只留下了300架,其中200架属于海军,其余100架属于陆军,大多属于老旧机型。其中有50架专门用来防御东京和横滨的工业区,防守大阪和神户的只有可怜的20架,名古屋仅有10架。全国共配属了700门高炮,大多数低于75毫米口径,东京150门,大阪和神户有70门,名古屋20门。精兵强将全上前线去了,操作这些设备的几乎都是些缺乏训练的老弱病残。
    1942年1月中旬,大本营陆军部提出,为预防随后可能到来的空袭,需要分散工厂,保护公共设施、通信和运输系统,乃至疏散主要城市中心区的人口至少是妇女儿童。这一建议遭到首相的严厉训斥,东条声称“这只会破坏日本重要的家庭结构”,“只有懦夫才需要疏散”。
    东京居住着山本誓死捍卫的神——天皇。山本的焦虑主要来自对天皇那种近乎宗教般的忠诚,这同时也是日本民众的普遍共识。这是日本民族长期以来形成的特殊心理,尤其军队被灌输以保证天皇安全为最高职责的精神。如果天皇的安全因东京遭袭受到威胁,对他们来说绝对属于不可饶恕的严重失职。
    山本亲历过日俄战争,对当时耶森海参崴分舰队对日本本土的多次袭击记忆犹新。当时那支小型俄国舰队的袭扰使东京人心惶惶,老百姓纷纷逃进山里避难。负责对付耶森舰队的第二舰队司令官上村彦之丞的私宅因此遭到愤怒民众的攻击,玻璃也被砸得粉碎,连老婆孩子都因此住到姥姥家去了。想到此处,山本就觉得后脖根发凉。他思忖,如果现在东京遭到空袭,那种具有特殊不稳定性格的日本民众会不会如法炮制,从而导致一场大混乱呢?
    保证本土特别是天皇的安全已成为山本的一大心病。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平时工作多么繁忙,也不管是在陆地还是海上,山本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毫不例外地向参谋人员询问东京的天气情况。他的脸色与东京的天气恰恰相反。如果东京天气晴朗,山本脸上则多云转阴,因为晴朗的天气会给美军创造良好的空袭条件。相反,如果东京阴云密布,山本脸色就多云转晴——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天皇的安全是无须担忧的。
    海军中有如此看法的绝非山本一人。早在1941年12月26日,宇垣缠就在《战藻录》中写道:“几乎可以肯定,美国重整部队后会来报复的。必须保护东京使其不受空袭,这是必须牢记的最重要的事情。”
    1942年2月8日,联合舰队航空参谋三和义勇就预料到“敌人空袭东京”的可能性,但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大问题”。不过,“东京毕竟是我们的首都,是我们神圣国土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如何不能让此类事情发生”。三和是个训练有素的飞行员,在过去20年里曾在日本海军航空部队的各个部门任职,深谙空中战略战术。正因为此,开战前一个月,山本特地将他调来担任航空参谋。
    为防患于未然,山本在日本近海精心组织了一条舰艇警戒线。参加的船只共有171艘,他们统属负责北方水域安全的第五舰队指挥,司令官为细萱戊子郎。这些船只大多是征用私人的渔船,从50吨到250吨大小不等。一般船长和通信兵由海军士兵担任,其他船员大都是这些海军士兵的家属或普通渔民,旗舰是7889吨的邮船“赤城”号——并非南云的那个“赤城”号。这些舰船在距日本海岸线130公里到1600公里的海域部署,南北延伸1600公里。船上都安装有无线电通信设备,一旦发现敌踪就立即上报。
    此外,山本还派出海军陆基侦察机实施远程巡逻,以期阻敌于国门之外。事实证明,山本的顾虑是现实存在的。但他的未雨绸缪并未奏效,令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很快发生了。
    早在4月10日,位于东京郊外的海军监听站已经截获到哈尔西和米切尔之间频繁的往来电讯,日军随即测算出“大黄蜂”号航母的大致位置,并判断美军极有可能以航母编队前来袭击日本本土。大本营对此并未给予充分重视,他们认为美国人绝对没这个胆儿。日军并未跳出通常的思维模式,他们认为美国人即使来了,也由于航母舰载机航程较小,航母必须驶到日本近海才能放飞飞机,在他们到达放飞点之前早已被精心布置的警戒线给发现了。这样不等美军进入有效打击距离,日军水面舰艇和陆基轰炸机就会蜂拥而至,让他们水面上来水底里去。
    4月18日清晨,发现哈尔西舰队并迅速发出警报的“日东丸23”号正是众多警戒舰艇中的一艘。就在这艘巡逻船遭受美军炮击的差不多时间,他们发出的电报已经摆在了山本的案头。开战以来被可能到来的空袭折磨得有点儿神经质的山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敌人果然来了。
    “告诉‘日东丸’,进一步查明敌舰的准确数字。”
    “无线电联系中断,估计‘日东丸’已经……”
    尽管随后与“日东丸23”号取得联系的种种努力均告失败,但没有人怀疑这份电报的真实性。结合之前截听到美国人陡然增加的通信量,那就只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结论:一直以来山本所担心的国家首都遭袭的威胁已近在眼前。根据此前的情报,日本潜艇在夏威夷附近击沉了1艘美军航母——事实上“萨拉托加”号只是受伤回去维修了,这样美国太平洋舰队就只剩下3艘航母。“日东丸23”号的错误报告使山本相信,敌军的全部航母正朝着东京疾驰而来。
    想到此处,山本丝毫不敢怠慢,立即按“对美舰队作战第三号战术方法”发出了作战命令:“以3艘航母为主力的敌方舰队今晨出现在0630位置,东京以东1200公里处,各部全力以赴迎战美国舰队。”潜艇部队、机动部队、南方部队、北方部队立即投入对美军舰队的作战。战列舰主力部队根据实际需要进行必要支援。第十一航空舰队派出一部兵力到本土东部。
    4月17日,结束了“南方作战”的第二舰队司令官近藤信竹刚刚回到横须贺基地,屁股还没坐稳就接到了立即出击的命令。近藤迅速坐镇“爱宕号”重巡洋舰率领横须贺地区所有水面舰艇以最高速度奔向美军舰队出现的海域。与此同时,第一舰队司令官高须四郎率领4艘战列舰从广岛湾火速起航,前往支援近藤舰队的作战。距离本州岛800公里处的6艘潜艇接到电令后全速出击。第六舰队另外5艘潜艇受命从特鲁克基地火速出发,搜索小笠原群岛以北海域。
    海军航空兵也紧急出动。短短几小时内,日军已集结了不少于90架战斗机、80架中型轰炸机、36架舰载轰炸机以及2架水上飞机。连此前因意外触礁正在佐世保军港进行大修的“加贺”号航母——它因此未能参加锡兰海战——所属舰载机也被紧急动员起来。山县正乡少将第二十六航空战队的32架中型轰炸机、12架零式战斗机迅速从木更津空军基地拔地而起,向东直扑哈尔西舰队。但这些战机一直飞到航程尽头也未发现美军,似乎敌人知道自己被发现后已放弃攻击径自转身逃逸了。
    此时,从印度洋得胜回师的第一航空舰队正经巴士海峡驶往本土。当接到紧急通知的渊田美津雄快步走入“赤城”号作战室时,南云司令官、草鹿参谋长正在研读联合舰队司令部发来的紧急电报。“好哇,他们到底来啦!”源田随手把“日东丸23”号的敌情报告抄件递给渊田,告诉他联合舰队已采取“第三号战术方法”,要求南云舰队快速返航参加“围剿”美军舰队的战斗。
    众人一起摊开了海图。根据舰队的目前位置以及发现美军舰队的大致方位,大家一致判断,舰队即使以最快速度返航也无法赶上即将发生的战斗,除非美国人傻了在那里等着一直不走。尽管如此,必要的姿态还是要做的。南云随即颁布命令,舰队以最快速度驶向发现敌军航母的海域,舰载机被从机库迅速提升至甲板并加油挂弹,准备随时起飞发起攻击。
    但哈尔西的快速返航使南云舰队的追击变得毫无意义。眼见追击无望的南云随后率部于4月22日回到本土,准备休整之后参加更为重要的中途岛海战。不过渊田及日军航母的飞行员还是认为,“美军此次空袭实在高明”。起初他们猜测美军会让飞机执行完轰炸任务后迫降海上,随后派潜艇把飞行员接走。还有一种猜测是,怀疑四国以南360公里处被发现的1艘苏联轮船可能负有对美国飞行员的救援任务。很快在中国的日本部队用无线电报告说,有美国飞机在南昌附近强行着陆。在了解到空袭的飞机是单程飞行前往中国降落时,渊田等人对敌人表示了由衷的钦佩。三和在4月20日的日记中写道:“倘若果真如此(指陆军飞机从航母上起飞),即便是敌人,他们的行动也该被看成是很棒的!”
    发出一系列战斗命令的山本再次陷入了沉思:“要不要立即向东京发出预防空袭的警报?”斟酌再三,山本还是决定暂时不报,他存有一丝侥幸心理。迎击舰队及航空兵已经出动,知道行踪被发现的美军舰队很可能已经掉头逃逸。再说,按照“日东丸23”号发回的信息,美军舰队所处位置距本土尚有1300公里之遥。按照航母舰载机的攻击半径,美军舰队必须继续向前行驶,就是说即使有空袭事件最早也要到后半夜或第二天凌晨。在此之前,他的舰队还可以大有作为,至少在18日白昼,东京是安全的。山本最后决定等等看再说。他万万未能想到,美军采取了一种别出心裁的办法,他们派出的是长腿的陆军轰炸机。
    4月18日的东京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说来凑巧,就在最后几架b-25从“大黄蜂”号起飞的差不多时间,东京正开始举行一次防空演习。开战以来,日本各地经常举行类似的防空演练。17日的《日本时报》上,一篇社论尚在嘲笑有关未来几周美军可能发动袭击的传闻,“没有任何基地可以让他们的舰队出发,他们如何实施计划?敌人所有对夏季攻势的大肆宣传都是绝望的盟军领导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希望阻止他们的人民老是想着他们陆海两军在日本手中遭到的无数次失败”。
    没人相信空袭会真正到来,演习也就进行得松松垮垮,甚至连警报都未拉响。市民觉得这样的演习纯属杞人忧天,他们对警防队员要求躲进防空洞的命令毫不理睬,反而好奇地上前围观消防队员如何摆弄他们的装备。上午,9时30分,英国驻日使馆的防空瞭望哨已经离岗。11时,美国使馆的瞭望哨也脱岗去打高尔夫了。演习已经结束,大部分防空气球放了下来,少许几架战斗机在高空懒洋洋地盘旋着。演习刚刚结束,大街上立即挤满了熙熙攘攘的民众。大家一致认为,东京是绝对安全的,敌人已经被战无不胜的帝国陆海军赶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人能够对这里发起袭击,这点毫无疑问,东京居民对此感到无比自豪,他们正为4月29日裕仁天皇的41岁生日做着积极的准备。
    演习刚刚结束,东条英机的专机就起飞了,他要前往水户航空学校进行视察。当天早些时候有报告说,敌人的一支特遣舰队可能已到了日本近海,但东条不愿因此改变行程。飞机起飞不久,就有一架双引擎飞机从右侧不远处飞过。大家认为那应该是一架执行巡逻任务的日军飞机,并未对此多加注意。两架飞机越来越近,东条的秘书西浦进——他与服部卓四郎、堀场一雄被称陆军士官学校第三十四期的“三羽乌”——透过机窗仔细去看那架似乎不太面熟的飞机,感觉“样子很怪”。就在双方距离接近到互相能看清驾驶舱时,吓得魂飞魄散的西浦惊呼道:“那是美国人的飞机!”
    西浦看到的正是杜立特的一号机,他们在犬吠崎以北约80公里处进入了日本领空。领航员汉克·波特开始观察有无迎击的日军战斗机,他发现前方只有几架教练机在上下翻腾。飞机掠过乡村田野时,地上的人们对这架飞机毫不在意,照样干着手头的活儿。飞机低空掠过了一个陆军兵营,一群日本军官进入了怀尔德的视线,他们的军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特拉维斯·胡佛的二号机并排飞在杜立特的左边。在地形允许的情况下,两架飞机尽可能选择低空飞行,他们向东南掠过了东京郊区。几天来,东京的天空骤然放晴,仿佛在特意迎接美国人似的。杜立特发现约16公里外有9架日军战斗机,每3架一组在2500米的高度巡航,懒洋洋的,显然并未发现他们。飞过海岸线20分钟后,两架b-25到达了东京北部的隅田川地区。胡佛开始向西寻找自己的一号目标,杜立特则继续向前直扑东京。中午时分的日本民众大多在吃午饭。
    杜立特的目标是皇宫北面的一个兵工厂。由于事先准备在夜间突入以爆炸引起的火光为后续轰炸机导航,一号机的弹舱内全是燃烧弹。13时15分,从400米的低空,24岁的投弹手弗雷德·布雷默中士用廉价的“马克·吐温”瞄准器投下了全部4颗燃烧弹——每颗炸弹包含有128颗3公斤的小炸弹。
    约30颗小炸弹落进了鹤卷国立中学。院子里15名教师和150名学生正在练习剑道,虽然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那些人还是很快一哄而散。另有一些小炸弹落在了大街上,造成1名行人当场死亡。几家商店和房屋相继起火,居民本庄征吉吓得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了大街上。一些炸弹落进了附近的冈崎医院,医生和护士开始紧急向外转移病人。另有一些炸弹落入了距离医院180米的早稻田中学,1颗炸弹直接击中了四年级学生茂小岛的肩膀,他在几秒钟内倒地身亡。
    合计一号机的袭击共造成2人死亡、19人受伤,其中4人重伤。虽然150名消防队员奋力扑救,却仍有多达36座建筑和44家住宅被完全烧毁,其他6栋建筑和20家住宅遭到部分损坏。
    日军的反应异常迅速,地面防空炮火随即打响。杜立特立即驾机俯冲下去,以略高于屋顶的高度飞过东京西郊,之后转南飞向大海。
    途中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型飞机制造厂,外面露天排列着十几架已经造好的飞机。“我们不能烧掉那几架日本飞机吗,中校?”机枪手布雷默问。杜立特告诉他,这会引起日本人的警觉,给后面的机组带来更大困难。接着又有1辆坦克或是装甲车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布雷默再次请求开火。“放轻松点儿,弗雷德,他们可能以为我们是一架友好的飞机,就让他们那么认为吧。况且打掉一辆坦克也不会帮助我们赢得全部战争。”杜立特清楚现在需要尽快离开,他们的飞机燃油不足,任何一分钟都关乎生命。
    几乎在一号机投弹的同时,胡佛的二号机也找到了袭击目标——隅田川转弯处的一个发电厂和弹药库。他的飞机上装着3颗227公斤炸弹和1颗燃烧弹。通常情况下这种炸弹装药量不超过35%,但这次使用的特制弹炸药量达到了50%。理查德·米勒少尉在半秒钟内释放了所有炸弹。爆炸溅起的弹片冲上天空,甚至高于他们的飞机30米之多。二号机从烟雾和碎片中呼啸而出,绝尘而去。领航员韦尔德纳提醒胡佛要节约燃油,因为此去中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爆炸引燃了38栋建筑,其中30栋被全部摧毁,有52所住宅被烧毁。爆炸激起的巨大气浪将一个女人从一栋建筑的二楼掀了出来,她恰好落在大街的一个榻榻米上,毫发无损。有10个人被烧死在房子里,另有48人受伤,其中34人伤势严重。
    13时35分,在杜立特和胡佛之后大约20分钟,格雷中尉的三号机在犬吠崎以南24公里处、横滨的正东方向进入日本上空。此时东京到处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日军战斗机紧急升空,防空炮火也开始吼叫起来,发动突袭的条件无疑已不具备。
    格雷驾机冒着日军并不密集的炮火前进,他的目标是皇宫西北方向的钢铁厂、化工厂和天然气公司。投弹手亚丁·琼斯中士将4颗炸弹分成了4次投放。格雷并未看见第一颗炸弹落下,他明显感到了飞机的震动,但他相信第二、第三颗炸弹直接击中了天然气公司和化工厂,整个化工厂都冒出了黑烟。最后一颗燃烧弹落入了一片小工厂密集区,领航员查尔斯·奥扎克中尉看到浓烟从目标区域内腾空而起。
    1颗炸弹击中了柴油机制造厂,剧烈的爆炸导致正在吃午饭的12名工人丧生,88人受伤,其中47人伤势严重。一号仓库被夷为平地,二号仓库起火。燃烧弹烧毁了27户人家的4栋建筑。琼斯操作一挺7.6毫米机枪向300米下方的建筑和街道扫射,“我看到有15到20人倒下,其余人四散奔逃”。遗憾的是,他们大部分是水元学校的学生,其中一人在1小时15分钟后被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
    四号机明显偏离了航线,原定轰炸目标是东京北部的一个服装仓库和火药库,却飞到了东京以南120公里的地方,只好再次折往北方,这样要凭空增加240公里航程。飞行员埃弗雷特·霍尔斯特姆中尉决定轰炸二号备选目标,一个油罐储备场和部队营房。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两架日军战斗机,霍尔斯特姆只好驾机向下俯冲错过。日军战斗机紧追不舍,这架b-25完全丧失了攻击的机会,只好转身高速逃逸。逃跑途中,罗伯特·斯蒂芬中士将4颗炸弹全部扔进了大海。几个人感到非常沮丧,导航员哈利·麦克尔说:“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戴维·琼斯上尉第二小组的3架飞机负责轰炸东京市中心。他的飞机明显也跑偏了,原来轰炸皇宫东面军械库的任务无奈放弃,琼斯只好随便选择几个地方扔下了炸弹。他们的1颗炸弹穿过了一家工厂屋顶,在一根距离地面3米的支撑梁上爆炸,造成正在午休的12名工人死亡,11人受伤。另一颗炸弹击中了横山工业仓库,造成15人死亡、11人受伤。27人死亡是所有机组造成死亡人数最多的一个。很多轰炸机在寻找目标时迷失了方向,使袭击的范围延伸到了杜立特最初的计划之外,更为广阔的作战区域同时也增加了日本人拦截来袭者的难度。
    霍尔马克的六号机组一路畅通无阻。他们的第一颗炸弹在富士钢铁厂前面的道路上爆炸,摧毁了附近的7所住宅,损坏了11所,导致1人重伤。第二颗炸弹击中了日本冶金厂,由于人员已提前疏散,飞起的弹片只割伤了一些工人。1名学龄前儿童中村喜郎背部中弹死亡,这成为后来日军指控他们扫射平民的证据。
    当飞机冲向海面时,霍尔马克和领航员蔡斯·尼尔森一起欢快地唱起了歌,“我们不想让整个世界都着火”。尼尔森认为“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他错了,他们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泰德·劳森中尉的轰炸机第七个进入日本领空。当他们经过一所学校时,孩子们纷纷涌向校园,朝天上的飞机挥手。这一情形让大家放松了警惕,但劳森忽然看到了校园内日本国旗上那个血红的太阳,他感觉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之后他们顺利躲过了6架日军战斗机。飞临东京时,劳森看到了同伴前几次攻击留下的大火和烟雾。他们的任务是轰炸日本机械工厂,投弹手克莱夫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工厂,就接连投下了4颗炸弹。整个过程用时仅仅半分钟,劳森后来据此写下了《东京上空三十秒》一书,十分畅销。随后他们从皇宫上空掠过快速逃逸。在到达安全地带后,劳森、麦克卢尔和撒切尔在座舱里以喝酒来庆祝任务的顺利完成,同时缓解之前的紧张情绪。那瓶威士忌是怀特医生以治疗蛇毒为由替大家特意申请的,现在被提前喝掉了。
    七号机投下的第一颗炸弹落入了日本钢管工厂的一条水渠,第二颗炸弹在一个焦炭堆上爆炸,第三颗炸弹落在了炭堆旁边,造成的损坏微乎其微。最后一颗燃烧弹分散开来,引发的大火很快被消防队员用防火沙桶扑灭。整个袭击只造成4人受伤,其中2人伤势严重。
    当天上午,天皇裕仁和皇后良子正在皇宫御花园为前线的日军官兵采药以示恩泽。当隆隆爆炸声传来时,起初裕仁也以为那是演习。但当明白是真正的空袭之后,裕仁显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大声喊叫着躲进了樱花林,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不已。直到空袭过后,卫兵四处寻找,裕仁才惊魂未定地从树丛中钻出来。
    区区13架飞机对偌大东京的袭击,注定了700万东京市民能够目睹炸弹爆炸的只是少数。在大多数人眼中,这很可能又是一次逼真的演习。东京索菲亚大学的天主教神父布鲁诺·比特回忆道:“当他们知道这是一次真正的空袭时,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走到外边,甚至爬上房顶或烟囱以看得更加清楚。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刺激而不是令人害怕的事件。”
    在陆海军俱乐部里,两位少壮派军官正一起吃着午餐,他们是海军军令部作战课长富冈定俊和陆军参谋本部作战课长服部卓四郎。两人正商议如何联合反对山本五十六提出的中途岛作战计划。外边爆炸声此起彼伏。“妙极了!”富冈大声叫喊道。不愧是海军出身,富冈猜测那些空袭的飞机一定来自美军的航母。既然美国舰队能够开到离东京如此近的地方,联合舰队就能在本土水域与之展开决战了,就可一举剿灭那群讨厌的家伙。果真如此,山本力主的中途岛作战也就不需要了。
    开战之前为美日和谈殚精竭虑的约瑟夫·格鲁大使此时已完全无事可干。美国暂时还回不去,他只能待在东京的使馆里,等着与野村大使和来栖特使进行外交人员互换。18日上午,格鲁会见了瑞士驻日公使,随后走向山上的住宅准备去吃午饭。这时他听到了爆炸声,远远看去,有几个地方起火。起初格鲁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火灾,但很快就觉得不太对劲儿,更远处很快有了新起火点,防空炮火也响起来了。这时他看见一架双引擎轰炸机在前方不到2公里的空中快速飞过,然后突然向下俯冲。“我的天,我希望那不是一架美国飞机,我看它可能是掉下去了。”很快第二架飞机在他视野中出现。“所有这一切都令人非常兴奋,”他在日记里写道,“但当时很难相信这不是日本飞机的模拟作战。”
    使馆人员全跑到了室外,一架轰炸机从海军武官亨利·史密斯赫顿少校的头顶掠过。大家分成了两派,一半人认为这是自己人真正的空袭,包括格鲁大使在内的另一半人认为那不过是日本人的演习而已。双方争执不下,于是决定以100美元为赌注来决定胜负。随后一名使馆人员主动上前搭讪一名日本警卫:“看起来,你们今天的演习非常成功啊!”
    “那不是演习,”卫兵一脸沮丧地回答,“那是真正的袭击。”格鲁大使这一半人只好输掉了100美元。
    被关押在拘留营中的美联社记者约瑟夫·戴南也听到了爆炸声。很快,几名警察冲了进来,要求他们灭掉炉子、关上窗户,因为东京遭到了袭击。戴南随后在文章中写道:“一架美国飞机直接从我们营地上空飞过,引擎的轰鸣声甚至比留声机里播放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还要美妙动听。”
    在英国使馆,87名被软禁的外交官开始也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相信那是真正的空袭。“我们最热切的愿望已经成真,”密码专家弗兰克·默塞如此说,“整个下午,我和我的同伴都在为美国飞行员的伟大壮举而举杯庆贺。”大使馆雇用的一位日本员工对此抱怨道:“你们竟然来轰炸我们,这太不公平了。我们的房屋都是木质的,而你们的房屋用的是石头材料。”
    斯基·约克中尉的八号机袭击目标是飞机引擎制造厂。他的飞机出现了故障,油表显示每小时油耗高达98加仑,远远超出了72~75加仑的合理范围,辅助油箱内的油已提前用完。约克怎么都找不到东京,只好轰炸了无意中看到的一家工厂。工厂看起来很大,主建筑有4层楼高,似乎是一个发电厂。赫恩登打开了炸弹舱门,边念叨《圣经》第二十三诗篇“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边把4颗炸弹一股脑儿地丢了下去。糟糕的轰炸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只损坏了一栋建筑。
    燃油过量消耗使约克认为,他们飞往中国毫无希望。他违反了杜立特的命令,驾机径直穿越日本,飞往了苏联的海参崴。为缓解紧张情绪,埃斯曼笑着说:“我敢打赌,在星期六的中午轰炸东京,然后又飞过日本上空,我们这个5人机组肯定是第一个。”
    理查德·乔伊斯驾驶的是最后一架轰炸东京的飞机,目标是日本特殊钢铁公司。他的第一颗炸弹击中了一个码头,第二颗炸弹命中了工人教室和宿舍,杀死了5名工人和2名女档案员,还有7名工人之后重伤死亡。第三颗炸弹将几所木质房屋炸平,6名平民其中包括2名儿童死亡。这架飞机的攻击共杀死25人,在所有机组中排名第二,此外还造成23人重伤、50人轻伤。他们遭到了日军9架战斗机的攻击,但最后还是成功逃脱。
    在罗斯·格林宁十一号机身后,是埃德加·麦克尔罗伊的十二号机与比尔·鲍尔的十三号机,他们的攻击目标是神奈川、横滨和横须贺。三架飞机在到达日本海岸时分道扬镳,奔向各自的袭击目标。
    第十一号机在掠过霞浦湖时遭到了4架日军战斗机的拦截,轰炸机的左翼被机枪弹击穿,右翼后缘到螺旋桨被打出了一排弹孔。机枪手加德纳用12.7毫米机枪还击。格林宁原计划是轰炸横滨炼油厂、码头和仓库,如此情形使他只好将4颗燃烧弹全部扔在了香取海军航空站,只摧毁了6栋建筑,没有人员伤亡。之后他驾机冲向大海。
    鲍尔的袭击目标是横滨造船厂,那里布满了航空气球。他只好转而轰炸日本石油公司及其他目标,轰炸毁坏了建筑2栋,也未造成人员伤亡。
    麦克尔罗伊轰炸的目标是横须贺海军基地,他们发现那里停泊着几艘巡洋舰,不过附近还有一个块头更大的家伙。在干船坞里,工人正把16700吨的潜艇支援舰“大鲸”号改造成一艘航母,这就是后来的“龙凤”号。要炸肯定找个头大的,随后扔下的炸弹贯通了这艘舰的左舷,损伤使其转为航空母舰的时间推迟了4个月。“我们炸沉了一艘航空母舰,”机枪手亚当·威廉姆斯兴奋地大叫,“似乎整个码头都在燃烧。”燃烧弹引发的火灾烧死了5名工人,横须贺海军工厂负责人都筑伊七一脸无奈地悲叹道:“敌人真是不简单哪!”
    空袭行动副队长杰克·希尔格少校——他的弟弟在不久前的爪哇海战中失踪——所在的十四号机负责攻击130万人口的日本第三大城市名古屋,目标包括兵工厂、兵营、储油厂和三菱飞机制造厂。他的飞机和杜立特一样只带着燃烧弹,以取得最大的攻击效果。袭击破坏了23栋建筑并使另外6栋严重受损,引发的大火直到第二天才扑灭,名古屋发动机厂的5栋建筑被烧毁,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唐纳德·史密斯中尉的十五号机轰炸了日本第六大城市神户。这里似乎毫不设防,第一颗炸弹投在了钢铁厂西部,第二颗赐给了川崎造船厂,第三颗投在了电力机械厂的西部,最后一颗扔给了川崎飞机制造厂和川崎造船厂的飞机。袭击造成1人死亡、5人受伤,摧毁了21座房屋并使另外14座受到损害。
    最后一架也就是十六号机,有个唬人的绰号叫“地狱蝙蝠”。比利·法罗中尉的目标是大阪或名古屋,最终他选择了后者。他们的一颗炸弹击中了东邦天然气公司的三号罐并引发了大火,最后一颗炸弹击中了三菱重工名古屋航空制造厂,这里以生产著名的零式战斗机而闻名。轰炸导致5人死亡、11人受伤,其中2人伤势严重。与六号机一样,等待他们的将是无穷的灾难。此次空袭行动,“6”似乎成为一个带有凶兆的数字。
    扔完炸弹的美国人已绝尘而去,东京遭到的突然袭击使军方高层恼羞成怒。让他们备感耻辱的是,空袭几乎与防空演习同时进行,这不啻为一个绝妙的讽刺。军令部作战室里,满头大汗的总长永野修身围着会议桌不停地转圈儿,口中反复念叨着:“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三和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语言:“当敌军的位置仍在东京以东700英里时,我们估算敌人会在第二天清晨发动攻击,所以当获悉东京和横滨已遭到轰炸的消息时,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为此而痛恨自己,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所幸空袭并未造成多大损失,至少皇宫没有遭到破坏。”
    “大和”号战列舰上,又惊又愧的山本瞬间病倒了,他将自己关进了房间不肯出来。山本感到羞愧难当,他觉得自己不但辜负了天皇和广大民众的期望,甚至连自己的情人都无法保护。轰炸期间,他的情人和合千代子因胸膜炎正在住院。后来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呼吸困难,挣扎着想爬起来。医生已经丢下我出去躲避了。我只能听天由命,着实悲哀。”
    由于山本避门不出,宇垣缠毅然接过了指挥权。他派出大批轰炸机和战斗机前往追击,这些飞机最远飞出1200公里,也未能发现任何敌踪,这让宇垣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敌人到底来自何处,又逃向何方?至今仍然是谜。当晚他在《战藻录》中沮丧地写道:“我们必须查明敌机的数量和型号,从而改善未来对付敌人攻击的措施。总之,今天的胜利无疑属于美国人。”宇垣不能确定早上发现的那支美国舰队是已经掉头逃走,还是正在准备发起第二次袭击。第二天就有新消息传来,日中国派遣军在江西南昌附近俘虏了5名美军机组成员。宇垣知道突破口将从这里打开,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撬开他们的嘴!
    文采斐然的宇垣在4月20日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敌人已经逃之夭夭,远远地看着我们如此骚动喧嚷,对于我们的愚蠢投来蔑视的目光。我国本土既已遭敌军的轰炸,我们却失去报一箭之仇的良机,真是遗憾至极。春天已逝,长蛇在东、飞机在西,纷纷飘落的棠棣是炮弹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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