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英雄”
“阿卡迪亚”会议议定的各项内容看似鼓舞人心,但对江河日下的盟军远东战局丝毫无补。到1942年2月底,香港、马来亚、新加坡、关岛、威克岛以及西南太平洋的新爱尔兰岛、新不列颠岛和所罗门群岛大部,除爪哇岛之外的荷属东印度、缅甸南部相继沦陷日军之手。用一句话形容盟军的远东战局,就是“怎一个‘惨’字了得”。东京报纸已公开宣称:“大东亚战争大局已定。”日本四岛的庆祝活动此起彼伏,上自内阁、大本营,下到普通民众,普遍处于一种病态的癫狂之中。再用一句话来形容日本人此时的心情,那就是“风景这边独好”。
不过仍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美菲军顽强据守的巴丹和科雷希多。尽管躲在马林塔隧道里的麦克阿瑟度日如年、处境尴尬,但“万绿丛中一点红”使他迅速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在美国,麦克阿瑟的人气急剧上升,成为公众心目中的“硬汉”。美国许多州的议会向科雷希多发来电报,向他表示“州的谢意”,民众和社会团体的赞扬电文也纷至沓来。新闻界更是将他捧上了天,报纸上充斥着麦克阿瑟如何指挥部队打得小鬼子溃不成军的新闻。据不完全统计,华盛顿1941年12月8日至1942年3月11日所发布的142份官方战报中,有109份提到了麦克阿瑟。一些将之奉若神明的国会议员甚至向罗斯福提议,应迅速将他调回华盛顿担任美国陆军最高统帅。
罗斯福和史汀生当然清楚那些宣传不怎么靠谱,很多是为了鼓舞士气不得不为之。巴丹战局无疑是绝望的,尽管两人都不太喜欢麦克阿瑟,但也必须考虑这位“国民英雄”下一步的去向。
日军攻占俾斯麦群岛之后,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随时面临被入侵的威胁。前文说过,澳大利亚本就不太雄厚的陆军力量此时正在北非和中东地区征战,空军大多部署在中东,海军大部在地中海地区,澳洲的防务几乎形同虚设。时刻面临的入侵威胁使澳大利亚总理柯廷坚决反对盟军的“先欧后亚”战略,强烈要求盟军尽快加强西南太平洋的军事力量,保证他的国家不至于受辱。
对盟军来说,保住澳大利亚这一未来反攻的基地已成当务之急。罗斯福、史汀生、马歇尔一致认为,有必要在该地区集结起新的军事力量,为遏制日军的攻势以及未来的反攻做准备。派出军事力量,随之将产生一位新司令官。照常理,在澳大利亚任命一位盟军指挥官以英国人最佳,但此时得到增援的日第十五军已开始对北部缅甸进攻,英国人失去缅甸只是时间问题。由于丘吉尔要求将澳大利亚军队调入缅甸的要求遭柯廷严词拒绝,伦敦和堪培拉的关系非常紧张。柯廷扬言要从埃及召回部队时,丘吉尔无奈接受了澳大利亚内阁做出的决定:澳军可以去防守苏伊士运河,但作为交换,美国必须派遣更多的军队到澳洲大陆来。除非新的盟军最高统帅是美国人,否则这一承诺不可能得到有效保证。
这样,由美国人担任澳大利亚地区的盟军指挥官便成为顺理成章之事,马歇尔立即想到了此刻蹲在马林塔隧道里郁郁寡欢的麦克阿瑟。
在美国军政两界,不管那些人对麦克阿瑟有多大成见甚至讨厌,但有一点大家都承认,就是不论战略战术水平或者统帅大军的能力,在美国陆军中还真找不出几位比这家伙强的。此前麦克阿瑟已晋升陆军上将,让一位陆军上将在自己任内阵亡在战场上,马歇尔同样将“名垂青史”。他最担心的是麦克阿瑟被日军俘虏,这让人难以想象的情形会给美军土气带来双倍的伤害。再说坊间一直传闻,麦克阿瑟一直压制马歇尔晋升导致两人关系不睦,此时牺牲麦克阿瑟也容易被误解为公报私仇。基于上述几方面原因,马歇尔积极向罗斯福建议,尽快将麦克阿瑟从菲律宾撤出,到澳大利亚担任那一地区的盟军司令。他同时提出将奎松、美国高级专员塞耶以及他们的家眷一并接出来。
罗斯福对傲慢自负的麦克阿瑟一贯不太感冒,他甚至准备用这位远亲的牺牲成就其“国家英雄”的美名,并借此振奋国人的士气。但罗斯福毕竟是一位能将个人喜好置之度外的杰出政治家,麦克阿瑟目前在美国人心中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在经过慎重考虑之后,他最终认为“牺牲麦克阿瑟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是不成熟的”,也无法向公众交代。于是总统顺水推舟地告诉马歇尔,“美国不需要一个战死在菲律宾的陆军上将”。
对接出奎松和塞耶,罗斯福深表赞同,他认为让奎松留在菲律宾无异于一颗重磅定时炸弹,从政治上来说比麦克阿瑟还要危险。为防止菲律宾政府再度发生动摇,必须以最快速度将奎松撤出,让他到美国来,吃我的住我的,他就不会再整天叽叽歪歪了。
于是马歇尔再度向麦克阿瑟发去电报,要求他和家属搭载潜艇一起撤离。麦克阿瑟清楚这是最后的希望,他向琼提出,让她带小阿瑟先行撤离,但琼态度坚决地回绝了这一请求。随即麦克阿瑟向马歇尔复电,他和他的家人非常感激华盛顿的关心,但他们夫妇都拒绝离去,也不愿把小阿瑟送走。
不仅仅是麦克阿瑟一家,连奎松也不愿意离开菲律宾,麦克阿瑟好说歹说才把他的工作做通。奎松在与内阁商谈过后,决定支付1935年答应麦克阿瑟的酬金。2月13日,奎松拟定了菲律宾一号行政令。很快,大通银行菲律宾财政部账户上划出50万美元,转入了纽约美华银行托拉斯麦克阿瑟的私人账户。这些当然是在极度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如果蹲守在战壕里忍饥挨饿的士兵得知自己的司令官又发了这么一大笔横财,将写出什么样的歌谣就不得而知了。
2月20日拂晓,美军“旗鱼”号潜艇靠上了科雷希多码头,奎松和美国驻菲律宾高级专员塞耶及家人准备乘坐这艘潜艇离开菲律宾。麦克阿瑟象征性地托塞耶带回去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他的勋章、证件和一份遗嘱。
尽管之前曾有过不少矛盾,但分别的场面仍然伤感无限。奎松夫人杜拉·奥维拉引用了一段西班牙内战时期著名将领威洛贝的名言送给麦克阿瑟:“三十年来,我为我的同胞奋斗,为我的同胞怀着希望。现在这些同胞却为了并不能保护他们的旗子被烧死了。”麦克阿瑟告诉小阿瑟的教母,琼和阿瑟将陪伴他继续在岛上坚守,“我们是一对同命鸟”。奥维拉夫人两眼含泪,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麦克阿瑟和奎松紧紧拥别,他告诉已经病入膏肓的奎松:“您将看完这场战争,您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愿上帝保佑您。”奎松从手上脱下刻有自己名字的图章戒指给麦克阿瑟戴上,哀婉地说:“如果您战死沙场,当他们找到您的尸体时,我要让所有菲律宾人都知道,您是为了我的国家光荣战死的。”
起航时间到了,奎松总统夫妇带着三个孩子,以及副总统奥斯梅纳一行共10人依次进入潜艇。转瞬间,“旗鱼”号消失在茫茫碧波之中,在暗夜里驶向棉兰老岛。他们将从那里乘机转赴澳大利亚。
奎松的离开让罗斯福和麦克阿瑟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怜的奎松再也未能活着回到自己的祖国,他在1944年8月1日客死异乡。同年10月,跟随麦克阿瑟重新登陆莱特岛的已经是他的继任者奥斯梅纳。
华盛顿已经决定让麦克阿瑟离开,要求他撤出的命令在2月22日再次做出。那天科雷希多收到了一封由总统、史汀生和马歇尔联合签署的电报,命令麦克阿瑟立即启程前往棉兰老岛,从那里转赴墨尔本。电报里说,“你将在墨尔本统率所有的美国军队”。美国并未将这一消息告诉澳大利亚人,因为麦克阿瑟的离开是带有极大风险的。
麦克阿瑟仍然不愿离开,他提出辞去现有所有职务,以一名普通老兵的身份加入巴丹的防守者队伍。他是个极端要面子的人,担心这样离开会由于没有履行和巴丹守军共存亡的诺言而有损自己的光辉形象。“我和我的家庭将与守岛部队共存亡。”副官赫夫已经找到了能供他父亲留下的那支手枪使用的子弹。“谢谢你,”麦克阿瑟告诉赫夫,“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和琼活捉去了。”
但是参谋长萨瑟兰及其他参谋人员并不赞成麦克阿瑟的想法,他们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希望他能够离开菲律宾,那样才能为巴丹争取更多的援军。其实麦克阿瑟之前的言行含有不少的作秀成分,两天之后,他回电华盛顿同意撤离,但是要求推迟行程,由他自主选择“适当的时机”,以避免因他的突然离去引起守军的混乱。麦克阿瑟同时建议由温赖特接替他的职务,由爱德华·金少将接替温赖特任巴丹守军司令。罗斯福很快答应了麦克阿瑟的请求。
3月上旬,有迹象表明日本人已获悉麦克阿瑟准备溜走的消息。“东京玫瑰”扬言,一定要在月底之前活捉麦克阿瑟,将他拉到东京游街并在帝国广场斩首示众。可笑的是,3年之后,正是这个当初他们声称要斩首示众的人,作为盟军最高指挥官接受了日本的投降。为安全起见,马歇尔多次敦促麦克阿瑟尽快动身。
麦克阿瑟决定在3月11日离开科雷希多。海军计划像接走奎松一样派潜艇接他出去,因为这是目前最安全的方式。出于对海军的不满,麦克阿瑟拒绝乘坐潜艇,而是选择了由他掌握的最后4艘鱼雷艇作为出逃工具。他此举同时也是想给海军难堪,你们不是说增援船队冲不破日军的海上封锁线吗?看看老子是如何利用小小鱼雷艇轻松冲出敌军包围圈的。
3月11日傍晚,麦克阿瑟一行,包括琼、小阿瑟和保姆阿珠、参谋长,海军第十六军区司令洛克威尔少将以及参谋人员等22人一起来到了码头,他们将分乘约翰·巴尔克利海军上尉的4艘鱼雷艇离开菲律宾。这种鱼雷艇长24米,速度比日军的驱逐舰还快,艇身前后各装有2条鱼雷,遇敌可随时发起攻击,“攻跑兼备”使之成为理想的突围工具。之前,大胡子巴尔克利没有同亚洲舰队其他舰艇撤离菲律宾,而是一直留在马尼拉湾坚持战斗,所以深得麦克阿瑟的信赖。
临行前,麦克阿瑟召来了西点军校的师弟温赖特少将,他将接替菲律宾美军指挥官的职务。麦克阿瑟向温赖特解释,“根据总统的一再命令”,他要走了,“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我要么服从,要么离开陆军。我想让你告诉所有部队,我是在不断抗议下被迫离开的”。
“我当然会,道格。”温赖特知道此时多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麦克阿瑟把一盒塔巴卡里拉雪茄和两瓶刮脸膏作为礼物送给温赖特——烟肯定很快就抽完了,那些刮脸膏在温莱特后来的战俘生涯中派上了用场。他嘱咐道:“如果我能到达澳大利亚,你知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尽量多带些东西回来。在此期间你一定要守住。”
“我会尽力而为。”温赖特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和伤感。
麦克阿瑟继续说:“但是我要确定你们在尽全力进行防守。你是一个老兵,乔纳森,巴丹防御一定要有纵深,必须有纵深地进行任何拖延时间的防御。”
“我知道,我正在努力依据地形和部队人数展开纵深部署。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坚守巴丹的。”在科雷希多最后与麦克阿瑟诀别之后的几年时间中,温莱特多次想起自己的承诺,一个没能坚守的承诺,这句简单却无法践行的承诺折磨了温赖特的残余人生。
“再见,乔纳森,”两人握手告别,“我回来时你如果还在巴丹,我晋升你为陆军中将。”
说完这些话后,麦克阿瑟脱下那顶大家熟悉的元帅帽,挥手向码头上的一小群人告别。他的面容略显苍白憔悴,褪了色的军服由于体重减轻了11公斤显得宽松肥大,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远处炮声依稀可闻,不断划破夜空的闪光说明那边的战斗仍在持续。麦克阿瑟怀着无比惆怅的心情登上了巴尔克利的pt-41号艇。当经过两位站在暗处的士兵身边时,他无意中听到一个士兵对同伴说:“中士,他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我不知道,他运气好,也许20%吧。”
事先制订的逃离计划是先经库约群岛的塔加瓦延岛,然后驶往群岛最南端棉兰老岛北岸的卡加延湾,在德尔蒙特机场改乘飞机前往澳大利亚。航途预计35个小时,行程1100公里,其间要突破好几道日军海上封锁线。突围船队的应变计划是:一旦与日军舰船遭遇,其余3艘鱼雷艇立即甩掉汽油桶等负荷快速迎上去发射鱼雷,掩护麦克阿瑟的pt-41号艇高速逃逸。其余各艇自行脱离战斗,到下一个预定地点会合。遇有敌情时各艇须保持无线电静默,不得打开识别灯。
pt-41号艇上共搭载9人,麦克阿瑟夫妇、小阿瑟、保姆阿珠、副官赫夫、参谋长萨瑟兰及其他3名军官。巴尔克利驾驶鱼雷艇小心翼翼穿过海湾出口处的雷区,同其他3艘鱼雷艇会合后乘着夜色向南疾驰而去。
海上风浪很大,鱼雷艇颠簸得异常厉害。除琼和赫夫之外的其他人都晕了船,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脸上和身上被撞得到处是伤。浪头涌上甲板,灌进后舱,浑身湿透的所有人冷得发抖,冷得嘴唇青紫。麦克阿瑟此时已无法顾及光辉形象,他的衣服皱巴巴的,眼睛因缺乏睡眠充满了血丝。后来他称此为“一次在混凝土搅拌机中的糟糕旅行”。
最初4艘鱼雷艇呈一路纵队快速行进,由于必须保持无线电静默,他们在夜暗浪大的航途中失去了联系,各自单独朝预定集合地点驶去。当pt-41号艇行驶到卡夫拉岛时,前面出现了日军的巡逻舰队。幸好暗夜中的日本人并未发现他们,巴尔克利机警地绕开敌舰溜了过去。
第二天拂晓,pt-32号艇的旗语兵突然发现,前方海面上一个模糊的黑影正逐渐靠近,于是立即向艇长舒马克上尉做了报告。本就十分紧张的舒马克断定那是一艘日军驱逐舰,正以30节的高度迎面驶来。舒马克立即下令将堆积在前甲板上的备用油桶抛下大海,鱼雷手打开发射盖做好了进攻准备。
刹那间,pt-32号艇上警钟声声,各作战岗位一片忙碌。就在舒马克准备下达“发射”口令的一刹那,正在接近的那个黑影发出了几道闪光,旗语兵声嘶力竭地喊道:“鱼雷艇,我们自己的艇!”那正是麦克阿瑟的pt-41号艇。
真是千钧一发!大家惊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刚才没有贸然开火。事后舒马克心有余悸地回忆,pt-41号艇“在黎明的微光里被奇异地放大了”。
会合后,两艇继续前进。16时,他们驶抵第一个预定会合点塔瓦加延岛,pt-34号艇已经等在那里。第十六海军军区的洛克威尔少将就在这艘艇上,果真不愧为海军出身,他那艘艇比其他艇快了许多。几艘突然到来的鱼雷艇打乱了小岛居民的平静生活。洛克威尔一行登上小岛时,岛上仅有的9户居民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美国人。此时失散的pt-35号艇仍不见踪影。
本来海军的一艘潜艇预定于当天晚上到这里接走他们,这样万一鱼雷艇出现问题或者麦克阿瑟临时改变主意,还可以有另一种撤离办法。但麦克阿瑟决定继续乘鱼雷艇突围。由于pt-32号艇在清晨的忙乱中将大约600加仑燃油扔进了海里,剩余燃料已无法支持它高速跑完之后的行程,麦克阿瑟让它留下来等待潜艇,其余两艘艇起航前往卡加延。傍晚时分,他们再度起航,pt-34号一马当先,pt-41号紧随其后,两艘艇高速驶出隐蔽地点继续朝着南方飞奔。
险情很快再次出现。刚刚出发不久,一艘巨大的日军战舰在晴朗的夜空下隐隐向着他们逼近,就位于艇首左舷3度、距离8000米的位置上。这回可不是昨天的虚惊,那是一艘在这一带巡逻的日军巡洋舰。
那艘巡洋舰可能是开向马尼拉湾的,途中与麦克阿瑟的鱼雷艇不期而遇。双方距离太近了,躲避或逃跑已不可能。巴尔克利命令关闭发动机,打开鱼雷发射盖准备以死相拼。这里距日军封锁线已经很远,日军根本想不到小艇上竟然藏着东京重金悬赏缉拿的头号敌人麦克阿瑟。尽管看到了远处的小艇,日本人错误地将关闭了发动机的鱼雷艇当成了渔船,以原来的速度和航向大摇大摆地开走了。事后得知麦克阿瑟是乘鱼雷艇出逃的消息,日本人简直悔青了肠子。
对此,麦克阿瑟回忆:“当时我们几乎停止了呼吸,等待那即将让我们暴露身份的第一批炮弹打过来。几秒钟过去了,几分钟过去了,敌人的战舰没有发出任何信号,只是穿过我们的航道缓慢地向西行驶过去了。”
两艘鱼雷艇死里逃生。一旦脱离日军的视线,他们立即开足马力以最快速度继续向东南方向驶去。
夜里,艇上的人大部分都极不舒服地睡着了,只剩下麦克阿瑟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叫醒了海军出身的赫夫副官:“我睡不着。”
“对不起,长官。”
“我想找人说说话。”
“好吧,长官。说什么呢?”
“哦,什么都行,我只是想聊一聊。”
麦克阿瑟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他的早年经历,他在菲律宾做出的种种努力,以及落到这步田地的郁闷。最后他冲着赫夫的耳朵吼叫,声音压过了发动机的轰鸣:“我将来一定要重新杀回去,去解放那些岛屿。”
3月13日7时,经过45个小时艰难航行,麦克阿瑟带着两艘鱼雷艇安全抵达卡加延。不久,之前失去联系的pt-35号艇也抵达。行完庄严的军礼,驻守棉兰老岛的威廉·夏普准将紧紧握住了这位浑身湿透的上将伸过来的大手。
夏普对麦克阿瑟的死里逃生由衷感到庆幸。他报告说,自己的部队一切安好。他还派出1000名士兵列队欢迎狼狈不堪的客人一行,麦克阿瑟也就像煞有介事地检阅了夏普的仪仗队。日军此前已经在南部的达沃登陆,但棉兰老岛的北部连同德尔蒙特机场仍在美军的掌控之中。
夏普为客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赫夫说:“那是自两个月前离开马尼拉以来从未品尝过的美食。”席间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壮气氛。麦克阿瑟走到洛克威尔少将和巴尔克利上尉的座位前,端起酒杯一脸庄重地对他们说:“这一次你们是以真正的海军作风干的,我将非常高兴而荣幸地授予全体船员银质奖章,以表彰你们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所表现出的坚毅和勇敢。你们把我从虎口救了出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席间有人告诉麦克阿瑟,奎松总统并没有离开菲律宾前往澳大利亚,而是躲在附近的内格罗岛,准备在那儿建立一个临时办公地点。闻听此言,麦克阿瑟大吃一惊。这一信息如果被日本人知道了,追捕奎松简直是易如反掌。他马上和奎松取得了联系,催促他尽快到棉兰老岛会合,然后一起前往澳大利亚。
对麦克阿瑟的召唤,奎松丝毫不为所动,他不愿意就此离开菲律宾。无奈之下,麦克阿瑟只好再次派出了巴尔克利,要他无论如何把奎松弄过来。巴尔克利履行了命令,他连劝带唬,近乎绑架地把菲律宾总统给带回来了。随后奎松随麦克阿瑟一起离开了菲律宾,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故土。
麦克阿瑟本以为至少有4架b-17在德尔蒙特等他,但到机场才发现只有一架,而且外表破旧、油迹斑斑。布里尔顿倒真是派出了4架b-17从墨尔本出发,其中2架起飞不久因故障返航,另一架在即将到达德尔蒙特时坠入大海。
对此,麦克阿瑟怒不可遏,他立即给驻澳大利亚美军司令官乔治·布雷特中将发去了一封措辞激愤的电报,抱怨“派遣的4架飞机只有1架到达,还由一名缺乏经验的年轻飞行员驾驶”。他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如果你们没有可用的、能正常运转的b-17,那就必须从夏威夷或者美国派过来”。他同时将这一信息发给了华盛顿的马歇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麦克阿瑟的无理要求竟然很快有了结果,布雷特很快协调三架飞机前来恭迎他的大驾。这次有两架b-17着陆,第三架起飞不久再次因故障返航。17日凌晨,麦克阿瑟一行乘两架“空中堡垒”飞往澳大利亚。
两架飞机原定在达尔文机场降落。就在飞机即将抵达时,机场发来消息说,日军正在对达尔文港进行空袭。b-17只好掉头转向备用的巴切勒机场,于上午9时30分平安降落。麦克阿瑟一行马上登上停机坪另一头的c-47运输机,再次升上蓝天,迅速向中部的艾丽斯斯普林斯飞去。10分钟后,一群日军轰炸机和战斗机呼啸而至,对麦克阿瑟刚刚离开的巴切勒机场实施了狂轰滥炸。运气真不错,麦克阿瑟的运输机再次躲过了日军的劫杀,安全降落在艾丽斯斯普林斯机场。
当运输机徐徐降落时,头枕着椅子后背的麦克阿瑟一边解着安全带,一边对身边的萨瑟兰说:“真险哪!战争就是这样,你或是胜利或是失败,或是生或是死——只有睫毛之差。”
麦克阿瑟一行将从这里乘坐火车前往最终目的地墨尔本。火车上的麦克阿瑟睡着了,他的头靠在琼的肩上,4个小时一动未动。琼对丈夫的酣睡颇感欣慰,她心满意足地对坐在对面的赫夫悄声说:“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他这是第一次真正睡着了。”
到了此时已经没必要再保密了,他即将抵达的消息像飓风一般迅速传开,“美国的麦克阿瑟将军正在一列奔驰的列车上,马上就会抵达这里”。火车缓缓驶入阿德莱德车站,站台上早已人头攒动。列车尚未停稳,几个性急的记者已经心急火燎地冲上了火车。一大群宪兵排成两队,从车门口开始分开众人,那几个冲上车厢的记者也被轰了出来。
麦克阿瑟和琼出现在车门口,所有目光和镜头都对准了他们——这是麦克阿瑟梦寐以求的场面。他摆好了姿势,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记者一窝蜂围了上去,强烈要求麦克阿瑟发表重要讲话。麦克阿瑟在一个用过的信封背面草草地写了几行字,然后昂首挺胸,发表了恺撒式的声明:
“据我所知,美国总统命令我冲破日本人的封锁线,从科雷希多来到澳大利亚,目的是组织对日本人的进攻,其中主要目标之一就是援救菲律宾。我脱险了,但我还要回去!(i shall return!)”
“我还要回去!”这一铿锵有力的语言通过媒体迅速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激励盟军战士英勇作战的最强音,也成为麦克阿瑟二战期间最著名的一句口号。这句话很快被刊登在报刊上,写在墙壁和海滩上,印在香烟盒、火柴盒和邮票上,甚至被加入了祈祷词中,它成为处在日军铁蹄之下苦难民众的希望,成为地下反抗者的火炬,成为前线士兵的战斗号角。据说后来在公开发表时,华盛顿建议麦克阿瑟将其中的“我”改成“我们”,遭到老麦的断然拒绝。
1942年3月21日,麦克阿瑟一行安全到达墨尔本。当火车驶入斯潘塞大街火车站时,那里聚集的5000人朝他欢呼,一队由360名工兵组成的仪仗队在站台上列队迎接。澳大利亚陆军部长弗朗西斯·福德快步迎上前,紧紧握住了麦克阿瑟的双手,仿佛握住了澳大利亚安全的希望。60多名记者飞快地涌了过去。
麦克阿瑟看上去镇定而自信,穿着褪了色的丛林夹克和熨得笔挺的长裤,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已从乘坐鱼雷艇和飞机的颠沛历程中恢复。麦克阿瑟大声宣读了在火车上写好的简短声明。他对全球战局进行一番分析之后,高调宣布:“我对最后成功地完成我们共同的事业充满信心!”整个站台掌声和欢呼声响成一片。
麦克阿瑟的到来瞬间改变了笼罩着澳洲大陆的低迷气氛,美国驻澳大使纳尔逊·约翰逊为这种变化的快速和深刻感到震惊:“将麦克阿瑟派到这儿是一个天才的举措,他令低落的士气迅速振作起来!”
同样是败军之将,金梅尔和肖特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的命运是在公众的视野中永远消失,等待他们的是无休止的调查和诘问,而逃离菲律宾的麦克阿瑟却成了世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赞美和荣誉。对美国人民来说,麦克阿瑟已成为国家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没有之一。有参议员提议,将每年的6月13日命名为“麦克阿瑟日”,以纪念他在1899年的那一天考入了西点军校。为表彰他的英勇行为,国会以253票的压倒性多数通过一项决议——历届美国总统都没有获得过如此高的票数——授予麦克阿瑟国会荣誉勋章。那是他参加一战凯旋都未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为了这一荣誉,他整整等待了28年,没想到打了败仗却得到了。陆军部在写给麦克阿瑟的嘉奖令中说:“在反对日本侵略军方面表现出的勇敢无畏、坚韧不拔,远远超过职责对他的要求。在敌人的猛烈炮击和飞机轰炸下,他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在每一个危急关头,他镇定自若,沉着应战。他以行动鼓舞了部队的斗志,激励了菲律宾人民对其武装部队的信心。”
美国人民对珍珠港事件仍心有余悸的关键时刻,麦克阿瑟的名字仿佛具有魔力,发出无法比拟的强大号召力。这位“蒙难的君主”成了光彩夺目的英雄。在美国,一些街道、场馆、建筑,甚至一种舞步都以他的名字命名。一些老兵联合签名致电罗斯福,要求将麦克阿瑟调回陆军部担任最高统帅,有人甚至敦请他参加1944年的总统竞选。后来罗斯福选择威廉·莱希上将作为自己的军事顾问,《时代》周刊愤愤不平,“要是由老百姓投票选举,那肯定是麦克阿瑟”。《纽约时报》也一改原来的严肃作风,称麦克阿瑟“混合了好莱坞塑造的忠实士兵理查德·戴维斯的理想主义色彩”。《民族》杂志在扉页上写道,“国民对领导人最钦佩的心理素质,就是麦克阿瑟将军那样的斗士性格”。《纽约太阳报》发自伦敦的消息说,“自从电影明星瓦伦丁诺之后,还没有哪个人像麦克阿瑟那样家喻户晓,伦敦的报纸动辄将他比喻成纳尔逊和德雷克”。民众对麦克阿瑟的脱险经历最感兴趣,对于他逃到澳大利亚的曲折历程,美国报纸的大幅标题是:“我们的老兵麦克阿瑟成功欺骗了狡诈的日本人。”遥远的俄国人也来凑热闹,《真理报》《消息报》在头版发表评论员文章,“美国的麦克阿瑟和苏联红军战士一样地勇敢”。
在美国,“麦克阿瑟服”“麦克阿瑟蜡像”“麦克阿瑟牌豌豆”“麦克阿瑟牌铁锁”“麦克阿瑟大桥”“麦克阿瑟街道”“麦克阿瑟大坝”“麦克阿瑟舞会”等应运而生。连罗斯福总统也发表了演讲,祝贺他成功突破日本人的包围荣任新职,他的突围“将拉开美国反攻的序幕”。
轴心国的宣传恰恰相反。意大利报纸用“懦夫”来形容麦克阿瑟;日本人则称他为“逃兵”,嘲笑他是个把部下置于战火之下而不顾的胆小鬼;德国画报用一幅“脚底抹油的将军”的漫画来讽刺他。老酒认为,除了意大利的说法肯定不对,德国和日本的说法并非没有一点儿道理。
面对铺天盖地的狂热赞誉,麦克阿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的弟兄们还在巴丹和科雷希多忍饥挨饿,时刻承受着日军炮火的折磨。他满怀信心来到澳大利亚,本就希望能得到一支强大的军队,带领他们打回菲律宾,解救那些被围困的兄弟。但他发现,他预料中那些已经集结好了的,只等着他在打败日本的战役中予以指挥的同盟国陆军和空军,压根儿不存在,整个澳大利亚只有不足25000名民兵。《时代》杂志形象地称他是“一位坐冷板凳的将军”。
既然麦克阿瑟、奎松、塞耶等重要人物均已脱险,麦克阿瑟一时又没有前往救援的部队,巴丹和科雷希多陷落的命运已基本注定。令人略感欣慰的是,由于东京一时半会儿无法向菲律宾调去充足的援军,巴丹前线的战斗暂时陷入僵持,温赖特和他的弟兄们还可以在饥饿中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