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芮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儿:“哎你那个腰……”
周小年闻声顿了顿,生无可恋地望过来,很难得爆了粗口:“我去看了,人说是腰间盘突出,我他妈才二十三啊。”
张思芮默了默,低头在自己包里深挖许久,挖出一条不知道过没过期的士力架——张思芮也不喜欢吃士力架,她迎着周小年“你能不能做个人”的目光,颇无辜地双手将士力架放到他面前。
结果张思芮并没有如愿看到高瑞。他青春期的妹妹高敏一问三不知。有人在楼下呼号,高敏嚼着口香糖伸出脑袋应一声,不耐烦地推开张思芮,留下一句“好狗不挡道”,“砰”地摔上门,呼朋引伴地下楼了。张思芮按捺着额头激跳的青筋,做了两个深呼吸,总算是没有在背后伸脚,给高敏踹个大马趴。
高瑞就在张思芮就要走出他家小区时回来了。他看到张思芮,眼神迷茫了一瞬,跟着立刻就顿悟她的来意了。高瑞是个内敛害羞的青年,他惊觉自己害张思芮特地跑了一趟,十米开外笑容就变得不安了。
“思芮姐,不好意思,店里走了两个兼职生,我太忙了,忘了联系你了。”
“我这也顺路。没吃饭吧?”
“没呢。”
“走吧,我请你。”
张思芮两只手插在兜里引着高瑞去了街角的小香锅店。正值晚饭时间,店里的生意非常好,两人等了约有十五分钟,各自点的饭才被送上来。张思芮依旧是麻辣土豆粉,高瑞依旧是不麻不辣的刀削面。
张思芮饿极了,也不跟高瑞客气,埋头就开始吃,大口大口的,也不过三两分钟,居然就隐约能见底了。高瑞看着她饿狼般的吃相,实在是想问她,要不要再来个饼。但高瑞腼腆,且作为假释人员,跟张思芮小警官有天然的隔阂,最终也没问出口。
张思芮填饱肚子,大脑就重新开始运作了,她望着高瑞秀气的眉眼,道:“你上次跟我说想学点东西,我给你琢磨了下,感觉英语不错,你有英语基础,要重新拾起来应该不算难。我刚好有个朋友是做英语培训的。”
高瑞抓着筷子有点为难地道:“英语培训好像收费都很贵。”
张思芮笑道:“我不跟你说了是我朋友?收我介绍的人能贵到哪里?再说,他没加盟那些知名的英语机构,自己搞的,也没个成本……行,我听出来你也有这个意思,我给你问问,你等我消息。”
高瑞不好意思道:“好,谢谢思芮姐。”
张思芮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她揉揉自己的肚子,感觉还有空间,转头又要了一张葱油饼。
第3章
第三章
张思芮跟高瑞在小香锅门外分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大都地理位置靠北,十月份差不多称得上是“夜凉如水”了。张思芮家距离高瑞家只有两站路,她也没叫车,衣服一裹,溜溜达达地就回去了。
张思芮在距离自己家不到百米的时候,寒毛突然竖起来了,有种极强烈的被窥视感。
她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看看,寥寥的几个行人行色匆匆,并没有谁留意她,路边停着几辆私家车,一路看过去,只有两辆是没见过的,一辆长安cs75,一辆奔驰s450,均贴着膜,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
张思芮琢磨自己应该没什么机会能结s450级别的仇家,慢慢靠近长安。
结果长安里面没人。
她正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杯弓蛇影了,就见隔壁的奔驰徐徐降下车窗,有个年轻男人趴在方向盘上,侧着脑袋,在不足两米的距离里安静看着她。
张思芮蓦地瞠大眼睛。
霍蔚饰演眼中藏着烟雨的“顾小公子”时,有一幕非常经典的戏。备受娇宠的“顾小公子”最终被人辜负,他没有回应那人面红耳赤的争辩,也没有接受那人不情愿的道歉,只是默不作声深深看着那人,过了许久,他低头掉了几滴泪,转身走了,至此江湖再也不见。
有媒体评论,“顾小公子”的几滴泪,引得“顾家女孩儿”哭得肝肠寸断,差点涨了大都的护城河——就连张思芮这种没什么共情能力的糙人都给感染得好几天愁眉不展。
张思芮看见霍蔚的眼睛在沉默对峙中突然湿了,脑袋立刻就麻了。
“霍蔚,霍蔚,哎哎哎别……”
霍蔚眼角微微垂下来,垂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有细碎的光在路灯和车灯里一闪而逝。他望着一紧张就没表情的张思芮,轻声道:“你去哪儿了?”
张思芮一时间真有些张不开嘴告诉他自己这些年去哪儿了。
霍蔚似乎只有这一个问题,他默默看着张思芮,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没有下车的意思,也没有给张思芮打开车门让她上来的意思。
张思芮实在扛不住霍蔚的眼神。他原来是个画儿似的男生,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裹着一层雾,是没有这样直接的眼神的。她硬着头皮道:“我被保送了公安大学……北方边疆的那所。”
霍蔚笑了笑,点点头。片刻,他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愣了愣,慢慢避开霍蔚的目光,感觉自己的笑容要挂不住了。
霍蔚的手机不断地震动,他不做声按掉数回,但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在较劲儿,不厌其烦地一直打来。他第四次看到那个名字,终于烦了,要去关机,结果不小心触到绿色的接听区域。他根本不理电话那端的人高声在说什么,直接回了句“滚”,也不关机了,直接就把手机扔出窗外了。
霍蔚若无其事地看着张思芮:“嗯?你有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呆呆地望着霍蔚,她几乎看不出眼前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跟二十年前那个坐在钢琴旁边没什么表情的男生,跟十二年前那个翻着书低声说她好看的男生,跟七年前那个偏过脑袋轻轻咬她耳垂的男生,有什么瓜葛。
她伸手去握他垂在车窗上的手:“霍蔚,你……”
霍蔚抬手避开,他深深看着张思芮——差不多就是“顾小公子”江湖不再见的目光,轻声道:“你个混账东西。你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的表情蓦地变了。她立刻就想反驳。她确实是没法给一个深情的肯定答案——他们当时的交往,是她自己硬拗来的,所以她七年后不太有立场表达一些柔软的情感。但霍蔚直接一口否定了,她又感觉不行。
霍蔚却没有给她再多一点的耐心,他升起了车窗——张思芮不得不在指头就要被夹住的前一刻收手,然后看也未看她,毫不留恋地离开。
霍蔚离开后,张思芮长久地站在原地,似乎不太相信,就在刚刚,她跟一个以为以后只能隔着屏幕见面的人重逢了。虽然那个人生气地叫她“混账东西”。
夜风里渐渐有了湿意,再过十来分钟,果然夹了零星小雨。张思芮是幸运的,她在小雨将将打湿头发的时候,在草丛深处的低洼地里寻到了霍蔚的手机——最新的水果手机,锁屏后不刷机根本开不了机,难怪他撇得没有顾忌。
新城分局的警花,众所周知,不是张思芮。是韩捷。韩捷素颜就很美,并非小家碧玉的美,是惊为天人的美,再稍作打扮,立时就能把其实也不丑的张思芮比到耗子洞里。
韩捷有一回喝大了,吐露心声,表示自己看着张思芮整天独来独往实在是不痛快。她环视了一圈,付崇峥没个正形、俞晏性子太淡、周小年有女朋友……所有人都不合适,一转眼看到自己的对象,尸检所的许言午,眼睛一亮,立刻就拍板了。一头跟许言午说,思芮真是个勤奋的好姑娘;一头跟张思芮说,言午真是个上进的好青年。
张思芮也是喝大了,真考虑了两分钟,而后,拒绝了。她表示自己不喜欢许言午,喜欢霍蔚。
韩捷不满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追星的?
张思芮嫌弃地抹了把脸,揩掉她的吐沫星子,言之凿凿,道:谁追星了,霍蔚是我男朋友。我们打小就认识。他一开始不喜欢我……我怎么得罪他了,他不喜欢我?!我刚说到哪儿了?我想起来了。他老是不高兴,明明就是很搞笑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不笑。他做游戏不愿意牵我的手,嫌我身上有汗,指甲缝里有土;他看到我跟人打架,掉头就走,假装不认识我;他还打我男朋友……我是不是记错了?他为什么打我男朋友,他不就是我男朋友吗?
——张思芮隔天精神奕奕地去上班,一整天都沐浴在路局复杂的目光里:看着好好的一个姑娘,私下里怎么是个戏精?
张思芮是个酒后不记事儿的。其他人也只当她张冠李戴吹牛,没当回事儿。但张思芮确实没撒谎。非但没撒谎,短短一席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有点有面地概括了她跟霍蔚之间的全部故事。嗯,他们之间就是如此简短潦草的故事。
姚若沫去世后,她还没来得及感受思念,首先感受到了孤独。那种孤独并非没有人跟她讲话的表层的孤独,而是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也能好好活着,但没有什么意义,也可以去死,但那也不过跟一头大象、一只蚂蚁死了没有任何不同的非常可怕的孤独。
彭靖宇就在她的孤独就要达到峰值的时候托人转给她一封情书。
张思芮在看到这封情书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位“十五班的彭靖宇”长什么模样,但彭靖宇行文里煞有介事的“不离不弃”、“天荒地老”打动了她,她十分钟就把回信写好了——她愿意跟他交往。
平心而论,在接下来近半年的交往期间,彭靖宇差不多做到了情书里写实部分的保证。他即便前一晚逃课打游戏,第二天也准时来学校陪她吃午饭;他载她去植物园、护城河边写生,去临市玩儿真人cs;他亲手给她做了生日蛋糕,嘱咐她慢点吃,珍惜着点,毕竟再想吃,就得等明年这个时候了,他轻易不下厨的。
也不过是半年。
张思芮仍记得彭靖宇要跟她分手时的场面。是在熙熙攘攘的食堂。两人相向而坐。彭靖宇接连四天被她堵到,烦不胜烦,就如她预料的那样,真的跟她说“我们分手吧”这句话了。毫不夸张地说,张思芮当时立刻就听不到声音了。她听不到锅碗瓢盆叮里咣当的声音,听不到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不到彭靖宇咄咄逼人的声音。就好像空气中有一层滤网,自动把撞向耳膜的声音消匿于无形。
张思芮并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神情,她只记得自己问:“不分手不行吗?”
彭靖宇愣了愣,没有答应,只是说:“你不要这样。”
张思芮看出彭靖宇的坚决,一下子就怕了,她低声恳求:“是不是因为你上次没有及时回复我信息,我发脾气了?我以后不这样了,行不行?我以后也不管你去打游戏,也不非要你背单词了,行不行?”
彭靖宇有些不落忍,他敛了脾气,转头快刀斩乱麻地解释道:“思芮,其实不是你的问题……你记不记得你生日时我们看的电影《失序》?女主人公陈聪总说,以后她玩儿够了,要嫁个老实人,她给他生孩子、暖被窝、过踏实日子。我是男版陈聪。我遇见你太早,你特别好,哪儿都合我意,可我高中都还没毕业呢,我还没玩儿够呢。”
张思芮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她正要说,但你当时写情书给我,也说是因为我特别好、哪儿都合你意,就听到四周传来抽气声,跟着彭靖宇就后脑勺着地了。
霍蔚大约是没有跟人打过架,下手没个轻重,但好在是彭靖宇后面的女生反应快,在他后脑勺触地前惊呼着伸脚给他垫了垫。
张思芮跟霍蔚在食堂里大声争吵。张思芮要追着彭靖宇走,霍蔚握着她的胳膊不许。张思芮是跟小伙伴们在一个个胡同里跟小牛犊子一样奔跑着长大的,霍蔚由于家教甚严,且心脏有点问题,是一个人在钢琴旁边长大的。但张思芮就是挣不开霍蔚。
霍蔚后来恼了,问她:“你是不是没有男朋友就不行?”
张思芮哭得惨兮兮的,感觉自己今天已经足够丢人了,再丢人一些也无所谓了,她硬着头皮回呛,说:“是啊,就不行啊,你把他赶走,你要来当我男朋友吗?”
霍蔚额角的青筋都蹦起来了,张思芮似乎能听到那句呼之欲出的“你想得美”,结果他说:“行啊,我来,你以后不要再理他,我当你男朋友。”
张思芮其实在此之前,跟霍蔚根本不熟。他们两家虽然只隔了两个街区,但泾渭分明。比如,霍蔚第一架钢琴就是施坦威钢琴。而张思芮直到张琛去世前,最大的一笔支出,也不过是咬牙交一万参加了个海岛的夏令营。他们确实打小就认识,但附近街区长大的人,有谁不认识霍家那个偶尔抿着嘴巴一个人站在门口或院子里的“小美人”?
——张思芮初见霍蔚时年龄小,不辩男女,也是跟着别人“小美人”、“小美人”地叫,后来渐渐意识到霍蔚是男生,照理说不能叫“小美人”时,她还特别遗憾。
所以一直只是客气问好关系的霍蔚,突然出手收拾彭靖宇,突然强硬地拦着她不让她去追彭靖宇,甚至直接答应跟她交往,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懵逼状态的。
霍蔚没有彭靖宇热情,也没有彭靖宇闹腾,但确确实实在高考前分秒必争的时间里,跟她交往了三个月。也没有大张旗鼓的,也没有偷偷背着人的,就是很普通的恋爱来往,跟其他校园小情侣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由于他长相好,去哪里都要跟着被人围观。
张思芮跟霍蔚牵手牵成常态了,就不太懵逼了。霍蔚的成绩比她好,她暗暗发愤图强,希望能跟他考同一所大学——霍蔚当时的目标是b大。
结果突然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张琛以前抓过的毒.枭陈寇在保外就医时越.狱了。陈寇在狱中得知老婆难产一尸两命,越.狱出来后,就在道上放话,要用张琛女儿的命祭奠他的老婆孩子。
张思芮不得不在张琛的老领导,如今的省公安厅副主任薛祖达的安排下,使用保送公安大学的名额离开避祸。安全起见,薛祖达抹掉了她所有的信息,要求她在陈寇一伙被抓获前不要跟以前的同学朋友联系。
霍蔚问她,有没有想过他。她当然想过。她甚至还曾两次偷偷去他学校找过他。她那时依旧不能露面,就戴着帽子口罩偷偷缀着他。他上课,她就在走廊里徘徊,他下课,她跟着他一起去操场、去食堂,她甚至还跟他坐在同一间教室上过一节表演公开课——b影出了很多明星,校园里跟她一样打扮的很多,她混在里面并没有太突兀。
第4章
第四章
张思芮回到家,洗澡都顾不上,直接窝在沙发里翻着微博里收藏的霍蔚历年电影剪辑视频,细致地看着那人在镜头里的各种神态。她有种奇怪的感觉,霍蔚好像可以是任何人,只单单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并非熬夜党,不值班的夜里,一般十二点前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这年头十二点前睡觉的都不能称之为熬夜党。结果这天晚上一直辗转到两点半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有了模模糊糊的睡意。
张思芮就要睡去前,不其然想起一件小事儿——她跟霍蔚在交往之前的往来实在是约等于没有,所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也能记上很多年。
她忘了是在初二还是初三。她喜欢姚若沫身上的香味,就洒了她的香水去学校。结果天真残忍的同学望风对她指指点点,给她贴了很多莫须有的标签,甚至造谣她跟校外的小混混交朋友。张思芮跟她们较劲儿,一边稳坐全年级前十,一边顺便自学了画眉毛、画眼线,养成了日常涂防晒霜的好习惯。
虽然是赢了个漂亮仗,她却还是不开心。有天去阅览室借书,偶遇霍蔚。霍蔚大抵是听到了风声,在她旁边翻着漫画书,不断地回头看她。一张大幅漫画只零星印着十来个字的纸,他硬是看了五分钟都翻不过去。
张思芮实在没法再假装看不见,蓦地回头,呛道:“好看吗?”
霍蔚徐徐收回目光,没搭理她。她有点没趣,正要走开,就听到他终于翻过了那页,平声道:“好看。”
她愣了愣,立刻被顺毛了,咬了咬唇,趋前问:“你闻闻这个香水,好闻吗?”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依旧道:“好闻。”
好看吗?
好看。
你闻闻这个香水,好闻吗?
好闻。
……
如此乏善可陈的简短对话,张思芮睡前乍然想起来,心头突然被熨帖得妥妥当当的。她翻身往被子上一骑,啧了啧嘴,缓缓勾出一个像是舌下压着霜糖的笑。白日里狰狞的世界渐渐远去。
新城区是大都刚划出来的新区,区域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多,相应的,分局配备的警力也寥寥,基本是压线走的。倒是似模似样地有刑侦组,经侦组,扫黄组,但刑侦、经侦的有时候也得去扫黄组帮忙——没有缉.毒组,但凡涉及到毒.品买卖,就直接转市局。
韩捷在连续迟到两天后,终于被路局逮到。路局龇牙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结果下午扫黄组敲门来借用警力的时候,直接越过赵大千,一脚就把她踢了出去。张思芮兔死狐悲,赶紧溜墙根儿要走,结果正撞进路局的视网膜里,不幸沦为“买一赠一”的“赠品”。
路局离开后,张思芮幽幽瞅着韩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