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的戏班
人常言,戏如史,史如戏,但真能把史和戏交相演绎并混为一体的,恐非太平天国诸王莫属。一百五十年过去了,这段史实看似尘埃落定,其实褒贬皆有。随着太平天国运动之黑幕史料曝光,后人更看清了其中的生旦净末丑,看清了鹰落在地上仍是鹰,鸡飞得再高仍是鸡。
先看太平军的攻城战吧。皖省首府安庆自古为战略要地。咸丰初年,太平军在攻打前先攻怀宁首镇石牌。他们派遣鄂东北伶人乔道良、乔玉秀父女来石牌刺探敌情,混入邱木匠为首的黄梅戏班,扮演一些配角,暗蓄力量。时机一成熟,太平军便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石牌。攻安庆城时,写戏秀才潘仁师牵头组织了一支以伶人为骨干的参战队,弹腔艺人陈训和、潘政法和黄梅艺人李盛荣、张述东等潜入城内,找到伶友李老八、邱才良等人密谋策反,争取一批清兵倒戈。咸丰三年(1853年)正月十七日,太平军里应外合攻克安庆城,巡抚蒋文庆吞金自杀未遂,被太平军击毙。程小苏在《安庆旧影》里记载,“太平军东下,舟次江北岸,安庆之剧院,弦歌始缀,人如鸟兽散。”可见安庆人演戏观剧是不要命的,但换个角度看,它是不是伶兵李八借演戏精心设的局?有这个可能。那战云密布、锣鼓铿锵的场景,如今想来仍戏味十足呵,它绝不亚于攻陷特洛伊城的“木马计”。攻占安庆后,伶兵李八受命担负了守城任务。
据李洪春《京剧长谈》一书云:英王陈玉成随后在军中成立了“同春班”,骨干演员有查凤仙(花旦)、张述东(小生)、李盛荣(小丑)等,负责人为乔玉秀,夏月润的父亲、演马超戏最著名的武生夏奎章,成了同春班教习。他们唱的声腔有徽调、西皮、二黄、吹腔、弹腔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连台戏《洪杨传》用昆曲演唱。角色装扮不勾脸,不挂胡子,与诸王真人相似,念白通俗别致,武打亦用砍刀、藤牌、匕首、九节鞭等实战兵器,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伶兵打败清军的战例并不罕见,例如在苏州黄土桥,当地的乡绅马健庵组建团练,与太平军对垒,屡获胜局。太平军利用马健庵庆功召戏班助兴,伶兵们无须伪装即进入马团练的老巢,正当丝竹悠扬之际,忽听一声呐喊,台上才子佳人立马成了骁将悍卒,直取马健庵的人头而来,杀得鬼哭狼嚎。咸丰十一年(1861年)正月,陈玉成自舒城走英霍间道,探知清军总兵余继昌将骄兵怠,决定利用“元宵逐龙灯之戏”施巧计。他下令“同春班”伶人打扮成玩灯者,自率太平军“雉发易服杂众中观灯逐戏”。其时,灯如海人似潮,李盛荣和乔玉秀表演折子戏《看灯》特别吸引眼球。当灯戏演至高潮,英王发出暗号,戏里戏外一片杀妖声,现场余继昌的士卒措手不及,悉数被歼,“昌字营”瞬间灰飞烟灭。
《梨园外史》(陈墨香、潘镜芙著)颇多戏史掌故,其中写到伶人李八守城的一桩趣事,读来忍俊不禁。当时清军中也有伶人从戎,有一次,李八捉住了几个清军伶人,亲坐帐内审讯“伶俘”,审着审着就改成说戏了,一说戏那“戏瘾”更忍不住,便冲“伶俘”们说:本藩给你们唱一段好不好?谁知那几个“伶俘”听了,个个高喊“国妖”,但求速死,绝不听戏。后来“伶俘”被清军劫走,清军将领表扬他们有气节,那几个“伶兵”笑道:您老有所不知,听李八唱戏如受钝刀,比剐还难受,故求速死!
看来李八的名气不小,唱功不咋样,但仍不失伶人本色,颇有几份憨迂可爱。
据英国人伶俐的回忆录《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载:“洪杨各王……袍服则掠得戏班中所服者,天王则服各色龙袍龙帽,诸王则分用红袍、紫袍……”天王及诸王几乎疯魔了,分不清哪是戏剧哪是现实了!他们嫌真戏太慢,于是抢戏班的龙袍凤冠过一把瘾。别以为这是闹剧,实乃正剧吔。你瞧锣鼓一响就坐龙椅了,生旦净末丑悉数上场了。这场景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英人伶俐亲身参加过太平军战斗,其妻战死沙场,并与忠王李秀成见过面,这段记述应该是可信的。
然而,攻占南京建立天朝后,坐上龙椅的天王洪秀全竟如同“变脸”艺人,制定了《太平条规》,其中有专门针对演戏的条款:“凡邪歌邪戏一概停止,如有聚人演戏者全行斩首。”同时下诏:“土木石金纸瓦像,死妖该杀约六样;邪教粉色烟酒戏,堪舆卜筮祝命相;聃佛娼优尼女巫,奸赌生妖十九项。”在《资政新篇》批注中,他同样表示“禁演戏修斋建醮”。他想斩断与草戏、优伶的瓜葛藤蔓了。在尚未直捣皇城,与清军一决雌雄之际,一场天京宫廷血斗的脚本早就预备好了,只等诸王们分配角色以便粉墨登场了。不过,在那本连台戏《洪杨传》中,天王的脸不是越唱越红,而是由红变白,且越唱越花了。
处境尴尬而又艰险的是太平军中的伶兵伶将。看不透现实的黑幕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他们在草台戏中演绎了无数遍的凄凉结局,最后一次轮到自己用断颈抛颅来上演。事实正是如此。他们大部分都战死了,热血漂橹,最后的台词被寒霜一遍遍地录制在冻风中!
那个喜好戏剧的翼王石达开率部入西南,征战之余观戏又演戏。据地方史料记载,他在广西曾至县长荣圩(石达开故乡,今兴业县)常到娘娘庙观剧,有时搭戏台连演数日,还即兴挥毫写下一联:“不论地场,可家可国可天下;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圣神。”他下令演戏并非纯为娱乐,有聚众再起的意思。后来,他在大渡河绝壁下主演了一出折子戏,磅礴悲怆,气干云霄。而年轻气盛的英王陈玉成,竟被一个擅长“变脸”的奏王苗沛霖出卖!这个被伶俐称作他所见过“最漂亮的中国人”,他的头颅像天国最后一声悲叹飞扬在河南延津的树头。在天京危局中,英王仍不忘把戏本藏在府邸的隐秘处———1968年春,南京秦淮区拆修旧屋时在金沙井巷英王府的夹墙里,意外发现了不少残破的戏谱和唱本。我在想,那些“天国”的戏班戏子们,在他们悲壮而黯淡地进入天国后,他们是否仍在唱那首自编的歌谣———
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
长毛非正主,依旧让咸丰;
打起包裹回,还是当艄公。
一九七五年,在安庆石化厂工地挖出了大量残缺不全的遗骨,那儿正是当年太平军将士的战壕和墓坑,我想其中必有一块是李八的,那重回阳间的芦苇般的“戏骨”会不会有点儿发蓝?至于出土的鼓槌和铜铙,让人们恍若听见他们没有唱完的悲剧仍在上演。若干年后,在炼油厂那喷向天空的滚滚浓烟中,我仍能听到一声声凄怆的慢板在飘旋……
二○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