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夜中航行
    夕暮初降后，江津号继续着一九九三年秋天的航行。西陵峡如同两扇提前关闭的墨黛门扉，黏稠的幽暗从四面围抱的岩缝钻出，并渐渐扩散开来，而陡峻的巅尖部分依然抹着靛青色，萧森的树木如寒烟腾漫，使三峡的初夜多少显得与平原不同，危耸而奇崛。下午过葛洲坝后，江面渐窄，山势看陡，浓柯荫蔽处不见秋日，待雾岚四起时，西陵峡已呼之欲出了。江津号似乎不是自己驶入第一道峡口，而是被一股凶悍的涡漩力猛烈吸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三峡里溯流而上，向着陌生的、雾锁的神秘西部曲折穿行。妻当然也是第一次。她站在船舷边被峡风吹乱了头发，一脸兴奋。当世界只剩下波涛冲刷船头“哗———哗———哗———”的喧声，以及一二只峡鸟飞掠而去的凄鸣，连峡谷中连绵危岩和嵯峨阴影，也被浓夜吞噬掉了。
    一阵暗涛响腾慢慢浮上耳际。乘客大都回舱了，外面只剩下夜风中的喁喁私语。我原以为能听见“两岸猿声”之“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亲历“猿鸣三声泪沾裳”的阴惨凄厉，可什么也没听见，除了风声和涛声。在峡暮里，我开始艳羡郦道元“猿鸣至清”的耳福了。我想古人诗文中的“猿声”，也许就是猴叫罢！能听到猴子嚷嚷也不错呀。因此入峡后我一直在寻找猴子。据同舱的金老说，一九六○年他经过这儿时，猴子们从绝壁上一个扣一个悬吊下来，很好玩的。一抹夕照下，我只看到半山腰上有户人家，一畦畦芝麻、高粱或玉米，呈现于苍黛与赭黄之间。山羊倒是有的，皮毛却是深褐色。连“猴声”也听不见，怎不使人大感寂寞？
    当夜的帷幕从峡巅完全悬垂下来时，江津号射出的灯柱拢聚着、烁闪着无数灯蛾的霜白粉翅。这猛插在深渊般峡空的锐直灯柱，因闪晃着无数蛾翅而变得碎银般耀炫，仿佛在不停地向上滚涌。我无法数清究竟有多少只这样的灯蛾，但我感觉整个三峡的灯蛾都汇集到这儿来了！在这条幽幽窄窄的路上，它们甚至化成了光的浪沫在滚翻，激溅。似乎，这是可以奔向天国的遥迢大路，它们祈望着幽冥中神灵的召唤。奋力扑击又保持翩翩之姿，那蛾委实不易。它们是慢慢血消玉殒的。它们难以达到熔身且融入其中的尖峰时刻，只能以血肉之躯攀援并垒筑通往光之峰巅的道路。这是它们的幸抑或不幸？不过，人们对灯蛾误读得还是太久了！它们是温善、柔弱且胆怯的。它们仅仅因惧怕暗黑而逃往亮处，或者苦苦挣扎在浓黯与刺亮之间。我用目光捕捉到距我最近的灯蛾，看清它的翅膀上有微小如蚁的斑点，仿佛呈露着难以掩饰的孤弱和私语。它们肯定需要输入比自己强大的血液来支撑自己。船过三峡大坝工地时，灯火璀璨并没有改变夜蛾们追随江津号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夜蛾一样的短暂者？至今，我仍将它们视为航行在峡夜的亲密旅伴。
    在船头，我又看见那个红发女郎了。她与壮硕的男友在喁喁私语。因为逆着灯柱，那飘逸而起的发尖部分燃起一抹桔红。她高大而白皙，穿得很露，很性感，看上去像白俄姑娘，在江津号上吸引了众多船客的眼球。她非常喜欢我女儿，并在一起合影。妻与她也熟了，晚上同在一个浴池洗澡，还相互帮着搓背。妻说，不同的是我用指甲抓，她用手掌搓。这大约是南人与北人的细微差别罢。后来红发女郎来到27号舱玩，她看见我女儿在弹电子琴，十分好奇。可她不知道，背这么重的家伙旅行真不轻松呵。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是满族，家在哈尔滨。第二天，红发女郎主动留下通讯地址，希望日后联系。
    峡夜中的汹急湍流只能感觉却无法看见，或者仅凭巨峡中跌来撞去的江风，你便能知晓江津号逆行得十分艰难。哦，何处去觅时间深处的葱茏故乡？白天听金老说明天将经过白帝城，夜间便处于浮想联翩状态，仿佛那就是我久久向往的灵境圣地：吉光绽放的白帝城浮隐于云蒸霞蔚之中，清荣，素净，高旷，静秘。雪塔如丹顶鹤孤绝地耸着，顶尖枫红灼灼；蓝宫殿如汉赋般地平缓铺叙，金黄翘角纷飞于万绿丛中；而峻茂之悬瀑直下千尺，飞漱寒涧，如山涧的灵语。也许，本源之乡并不神秘，它就在那儿，简单而朴拙。庄子在《则阳》里说：“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庄子以故乡喻本真，人若能归复本真，便恍如还乡。要言之，返乡一如归本，归本一如归真。白帝城在我心目中便是如此。
    巨峡的拂晓滞缓而涩青，云雾深锁，迟迟不见绯红喷薄。这时，舱里有人说，船抛锚了，一夜没开！舱内顿时炸了锅。但我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住在上铺的那个少妇（她在海口一家歌舞厅做老板）说，真倒霉，坐了一条烂船。对面铺上那个做了重庆女婿的桐城小伙叫道，这下完了，误上贼船啦。后来证实没开是事实，是半夜抛锚的。舱里人都跑到顶上大厅找船长论理。船长不在，里面人说进巫峡险象环生，不遇紧急情况不会抛锚。后来船长见到了，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撂下一句话：船半夜坏了，啥时开不知道。这真够荒诞的。难道在黑夜中我所感到的航行是虚假的？或者在夜里航行的江津号压根就不是这一条？因为看不见景物作为参照，船开不开谁也不知道。也有人说，船长怕触礁，所以有意抛锚。但我们都能感到船身嗡嗡颤颤的，这是江津号仍在航行的唯一证据。一切都像在做梦，大家也的确都在做梦。再说，梦本身也会航行和漂流……
    对搁浅这个问题，我一直无法锚定。难道你是在另外一个时间里航行了一夜？次日上午，船过夔门后现出一湾浩缓沙岸，白帝城竟在煤尘浓烟中蓦然裸现，使你无法确信这曾是梦中或诗中的真实。那么究竟哪个是真的？也许一切都无法回到实存中来，它只存在于素气浮云之上。一年后的一个夜晚，当我在另一片江水中航行，我在想，那条船真的坏了么？或者夜航的真是另一条吗？“我呼吸着两种腥味，两种牙齿/仿佛只有绝路一条。/‘鱼呵，慢点。’我躯体的疼痛/正逼近虚无的桅尖。”（拙作《大渡口之夜》）当一个人的灵魂比他的躯体要缓慢时，那么他肯定落伍于浪花缤纷的时尚生活。也许，这才是他在既定的我与可能的我之间徘徊、游移的真正原因。当然，你的笔若无法使“另我”重新在白昼之夜溯江而上，那就只能在这儿搁浅了。
    一九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