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流感式
空间里相邻的物象往往具有猪流感式的传染性。比如,当我从东鸡冠山来到旅顺蛇博物馆,就有一种恍然从本体进入喻体的感觉———后者作为冷血动物,恰好是对发动战争的冷血之兽的比拟。然而这并非旅游设计者的初衷,仅是我个人瞬间感触而已。我认为,空间必须具备了颈部淋巴肿瘤的特征,才会通过甲型h1n1式的联想将两者联系起来。无论是东鸡冠山还是蛇博物馆,因为历史或现实的原因,它们被原构者以及导游的解说充分地“膨胀”了。而我,不过是游离于两者之间的一只“蜘蛛”而已。
在去蛇馆的旅游车上,我浏览了一下邻座的某家篮球报,获悉姚明左踝骨裂再次告别季后赛,而休斯敦球迷又一次爆出交易姚明的呼声。难怪北美大陆要流行猪流感了!姚明受伤后接受了采访,他有一段答语别有意味:“我说过,进了第二轮,就好像给公社的粮食都交够了,剩下都是自己的了。”这是典型的姚式幽默。按福柯的说法,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同质的、空的空间中。相反,我们生活在一个布满各种性质、关系集合的、可能同样被幻觉所萦绕着的空间中:或者轻的、天上的、透明的空间,或者黑暗的、沙砾的、阻塞的空间。“臭虫什么时候/第一个发现/我们比蝙蝠更可口?”(奥登的诗)“人民公社”作为虚幻空间,一眨眼与nba的狂欢空间集合一起,便具有后现代拼贴的辛辣效果。
然而,进入蛇博物馆中,你自以为是的“喻体”便消弭了。你必须直视这些形态各异的庞大的蛇的家族。蝮蛇、蟒蛇、土板蛇、眼镜蛇、蝰蛇、五步蛇、竹叶青……,它们盘踞在钢筋混凝土的巨大穹隆下。它们才是真正的冷血动物之本体。它们原本如此:冷得有生命,冷得有血气,它们只靠这点冷血活着。外面是暮春了,但它们不准醒来!它们必须继续“冬眠”!呔,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如今“反季节”已成常态———不论是大气层在“反”,还是现代科技在制造“反”。如果你不“反”,反倒显得反常了。
唯一的例外是,白蛇在这里受到了高规格的垂青与眷顾。显然,这儿也是一个被分成等级的异质空间。“白娘娘”被置于蛇馆的中心位置———在古典的红房子里盘蜷着,在春日里做着冬眠的好梦。游人们对此也投桃报李,用钱钞和镍币表达膜拜之情———
“白蛇娘娘,你醒一醒呀!”
“白娘娘,求你保佑我!”
我几乎也被传染了,体温也升高了,因而对它产生兴趣了。比如我开始探究:文化传统中的奇诡意象是怎样从符号层面堕入冷血实体上来的?从原创角度看,白蛇这个意象的符号意义是经过特殊的熬煎和炼制,即由实体到变异再到复合的涅槃过程。然而,在蛇馆这儿,只需拙劣的拼凑———将雷峰塔置于白蛇的红屋旁边,强迫游客产生特定的符号意义之联想。但无论怎么乔装描眉,它仍真真切切的是一条白蛇而已。更要命的是,白娘娘可以与雷峰塔相融相洽了,她不再是被装在一个小小钵盂里,然后埋在地下,被一座塔镇压的那个“白娘娘”了。法海禅师也不必逃到蟹壳里避祸了。这也许正是商业文化“脸面”上的“妖气”:一个神奇而凄美的爱情传说被轻易消解掉了。在这里,连同情和爱慕皆以金钱来表达。而香火之盛,也该让法海禅师忧虑了。如此看来,鲁迅先生未免有点天真了,以为雷峰塔倒掉便倒掉了,却不曾料想会有各种各样的“雷峰塔”,以及它们的赝品会猪流感式地大量浮现。
这让我也面临一个难题:当我直视红屋里那条盘绕在树桩上的白蛇时,我是将它视作冷血动物之本体呢,还是认作爱情传说中热烈而虚幻的喻体?我有一个堂嫂最怕蛇,怕到不敢吃面条,一吃面条就要吐。也许她该来这儿体验一下?白蛇娘娘也许会改变她对蛇的恐怖印象。问题是,许仙们,白娘娘的无数粉丝们,至今还没有一个敢冲到跟前抚摸它一下的。符号的幻觉一旦遭遇冰冷的真实,便如一堆红气球遭遇针尖。这是否也可以视为一种“空间坍缩”?
如果进一层追问“对我们的生命、时间和历史进行腐蚀的空间,腐蚀我们和使我们生出皱纹的这个空间”(福柯语),那么我该如何审视环绕我的与生俱来、不断轮回的酸性空间?
二○○九年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