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地图
    旅顺不认识我。它在一个叫黄海的海边待了很多年又很多年。东鸡冠山不是那种见到游人就龇牙咧嘴、笑脸相迎的家伙。它在我到来的这个暮春，一直把头颅深深地埋在被海风倾泼的豪雨中。
    然而抵达旅顺时，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我的前生来过这里。是的，我感到一种既火且冰的东西从心渊中升腾起来，带着气泡、火成岩，以及蓝海带。旅顺，它在我体内一点也不迢遥。它与我相邻。它距我出生之地仅一公里，距我的成长不到百米，而距我的写作不过十米。它暗黑的颜色不是人为添加的，而是由一个世纪所有夜晚的黑色素沉淀而成。
    当然，小贩在叫卖旅顺地图。他们手中招摇的地图，甚至引来了一两只海鸥。而旅顺就在我的脚下，在我的沧桑视野里起伏成黄海和青山，因此它也在海风猛灌所激起的阵阵耳鸣中。大凡旅游不过在重复同样的游戏，类似卡尔维诺所说的尖脚猫游戏———游客来了，游客踏过了，闪光灯了；游客还带来了墨镜、口香糖、老婆或情人。游客像海浪一波波地冲上来了，不断冲刷着这个滨海的观光景点。这是对的。游客需要一种类似酒精的东西刺激一下。导游说旅顺不对外国人开放，要留意哦，这里有很多便衣呐。游客说，干脆不拍照了，以免泄露一九○四年的军事机密。
    东鸡冠山像一个被捆绑者，它的双臂裸露着紫红的岩色。它被迫在雨中再度成为历史的见证者。但它的鸡冠在迷蒙细雨中反而更红了。至于俄军的机枪阵地、壕沟、暗堡、指挥所、兵营、弹药库，在导游小姐的扩音器里自动炼成俄式猪油或巧克力。成建制的日军在各种暗堡组成的迷宫里被歼灭。日军战死五万多人，但最终还是攻上东鸡冠山的“鸡冠”。旅顺湾里的俄舰随即遭到毁灭性打击。日俄战争期间，除了清政府宣布可笑的“中立”外，这儿的中国人到底在干什么？看看吧，图片上有一群日本兵在砍杀一个中国人。几个俄国兵在绑架另一个中国人。头颅、残肢和辫子像粉碎的鸡冠花，涂抹着旷原那暮春里的肃杀之秋。
    据我所知，他们有的做了日本人的侦探，被俄国兵抓住杀头；有的做了俄国人的侦探，被日本兵抓住杀头。当然更多的成了麻木的看客。这些看客不知道下一个被杀头的将轮到他自己。在旅顺，中国人被杀头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们是“示众的材料”、祭旗的材料，以及示众之“众”。其中一组镜头制作成幻灯片带到了日本，在仙台那里被当时唯一的中国留学生所目睹。这个来自绍兴的留学生愤怒地放弃学医，拿起笔来，决心疗救精神上的“东亚病夫”。但直到他死时，也没有看到太多的希望，而他自己一语成谶地成了“狂人”。
    该看见的你们都看见了。看不见的你们依然看不见———那是一幕幕隐秘在晦暗深渊的惨黯图景。
    前天上午，我和同事下火车后坐出租车。我问的哥：听说金融风暴中大连不少日韩企业卷铺盖溜掉了，韩国人坏还是日本人坏？的哥斩钉截铁地说，最坏的还是中国人，日占时期最坏的主意都是中国人出的。同事赞扬的哥很健谈，很豪爽，并递给他一支香烟。到达宾馆后，一看计价器是24元，这才发觉的哥绕道了，比事前所知的要贵十块左右。的哥给我们上了第一课！入住宾馆后，发现里面有不少日本游客。早上吃自助餐时，我看见一个日本老太夹菜时掉了一块在桌台上，她捡起后放到自己的盘子里。过了一会儿，同事看见一个同胞夹菜时也掉了一块，他迅速捡起却丢进原来的菜盆里。
    对导游小姐而言，从东鸡冠山到旅顺口不过一条游览路线而已。重要的是，其间精心设置了“价廉物美”的购物超市。
    ———那就是旅顺口！看到了吗？当迢遥的黄海突然距我只有咫尺之远，我的脸是不是有点儿“黄”了？
    “旅顺口”刻在一块岩石上，被忙于拍照的游人围得水泄不通。其时天仍在下雨，咸味的风吹得海鸥一只也看不见。而岩石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汹涌的海，是一点也不黄一点也不蓝的黄海。它下面是看不见的1894年的甲午海战、1904年的日俄海战。当然，黄海也不认识我。但它肯定认识另一个人———最后的桐城派传人吴汝伦。上个世纪初他渡过黄海访问日本，路过马关时被要求留字，他当众写下四个大字：伤心之地！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在另一意义上，旅顺口正是这样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我们和我们的先人都打那儿来。它成了溶解在无数个体血液里的集体意识或无意识黑箱。当我作为游人来到这里，竟有一种重返血糊糊的大地子宫的感觉———“旅顺口”曾经是一节历史的宫颈。
    海边相当冷。我坚持在雨中与汹涌的黄海合了一张影，我拒绝拿伞。这是我表达对“旅顺口”复杂感受的一种方式。职业相师手拿镶满玉照的招贴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十块钱一张，现拍现取。”同游者忍不住“咔嚓”了一张，他的光辉形象霎时被镶在圆瓷片里，不过照片的背景却变成了阳光蓝天白云……
    爱伦堡曾在回忆录中写道：1904年，“我还记得两件使我大为惊讶的大事———俄军溃败后旅顺口的被围和契诃夫的死”。一支军队的溃败和一个作家的死，本来并不相关。但是在爱伦堡那儿，二者被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契诃夫小说对俄国人及其社会的剖析与批判令人印象深刻；而一支军队的溃败，是源于国家基脚及五脏六腑的朽败。当它成了烂桃子时，针刺它的那个人也死了。而同一年，清国溃败的速度远超俄国，茫茫国土穷困得只剩下宫廷了，只剩下颐和园的画舫和慈禧的盛筵了。最可怕的是无边的“无声”———既没有契诃夫式的诞生，也没有契诃夫式的死亡。即便黄海发出愤怒的咆哮，也一样消蚀于“无声”。
    回安庆后，我仔细看了那张照片，我微耸肩膀站在黄海的前面，那一刻黄海之雨的重量被我感觉到了。我想，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当它与一个夜游者猝然相遇，它带来的震撼必定源自体内的那张地图。
    二○○九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