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乾隆四十五年的春天,已经七十高龄的乾隆,第五次下江南。这次太后皇后都不能随行,太后还健在,已经八十四岁,行动不便。皇后早已驾崩了。乾隆到了杭州,旧地重游,有许多难忘的回忆,也有许多的感慨。听说,夏盈盈嫁给一位杭州才子,已经“绿树成荫子满枝”,仍然住在西湖附近。她终于像她自己期望的,活在这片好山好水中,也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乾隆可以召见她,却再也没有勇气见她一面。他把那段最美好的回忆,锁在记忆深处,让夏盈盈永远是当年的样子。
他再次看到西湖的柳树,西湖的水,西湖的云,西湖的月。最怀念的,还不是和夏盈盈那段忘年之爱,而是当时围绕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小燕子,热情奔放的永琪,温柔细腻的晴儿,豪放不羁的箫剑,还有聪明体贴的紫薇和侠骨柔肠的尔康。那时,一路上风风雨雨,轰轰烈烈,演出多少难忘的故事!如今,随行的只有尔康一个,连紫薇也忙着家事儿女,不能同来。乾隆和尔康,私下聊着,听说在云南大理,有一位名医,专门为误食毒花毒草的人治疗,也精通跌打损伤和针灸,这位名医姓“艾”,单名一个“琪”字。乾隆诧异之余,不禁怦然心动了。
这天,在大理城外,有一片茶园,辽阔无边。
许多采茶的姑娘包着头,正在忙碌的采茶。许多孩子,也在茶园中帮忙。大家一面采茶,一面唱歌。歌声轻快悠扬,嘹亮的响在田野中:
今日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
蝴蝶儿忙,蜜蜂儿忙,
小鸟儿忙着白云也忙!
马蹄践得落花香!
眼前骆驼成群过,驼铃响丁当!
这也歌唱,那也歌唱,
风儿也唱着,水也歌唱!
绿野茫茫天苍苍……
两位带头唱歌的采茶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燕子和晴儿。她们身边围绕着许多采茶女,还有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十几个孩子。这年,她们的孩子是这样的:南儿十二岁,云儿十岁,乾儿八岁,隆儿六岁,山儿十一岁,海儿十岁,宽儿七岁,容儿五岁。她们正在优哉游哉的采茶,一面教育着儿女,不只自己的儿女,也教育其他居民的儿女。
在茶园中间的马路上,一辆相当豪华的马车,在许多侍从的护送下,缓缓经过。坐在马车里的,竟是乾隆和尔康!两人听到这样的歌声,都震动起来,乾隆立刻大喊:
“停车!停车!让我听听这歌声,好熟悉的歌!好悦耳的歌!”
“老爷,要不要下车看看,小燕子一定在里面!”尔康激动的说。
“不忙不忙!让我悄悄的看一下,不要惊动他们!我偷偷跑到这儿,马上得回杭州,你也只好跟着暗访,不能出面打招呼,知道吗?我们看看就走!”
尔康好想见到小燕子他们,听到乾隆这样说,只能按捺着答应:
“是!”
马车停下,乾隆和尔康都殷切的看着车窗外。只见小燕子和晴儿荆钗布裙,杂在一群采茶姑娘之中,依旧出色而美丽。虽然她们都用布巾包着头发,背上背着茶篮,双手麻利的采着茶叶。但是,小燕子那明亮的双眸,依然闪亮,晴儿那高雅的气质,也依然如故!只是,两人的脸庞都晒成健康的微褐色,神采飞扬,看来年轻极了。当乾隆仔细观察她们的时候,小燕子正声音嘹亮的喊着:
“孩子们!一面工作,一面读书,大家不要忘了背成语!今天应该背哪一个字带头的成语呀?”
孩子们齐声答应,声震四野:
“背‘天’字头的成语!”
“那么,就快背!背错的要罚啊!”小燕子又喊。
于是,孩子们就开始用黄梅调唱着“成语歌”,唱得好生热闹:
“‘天下一家,人和睦’‘天下太平’最幸福,‘天下为公’是真理,‘天下第一’要念书!‘天空海阔’最豪迈,‘天各一方’最悲哀,‘天人交战’真苦恼,‘天涯海角’盼归来!‘天涯比邻,存知己’‘天从人愿’最欢喜,‘天诛地灭’惩坏蛋,‘天经地义’莫怀疑!‘天理昭彰,无掩藏’‘天寒地冻’盼太阳,‘天荒地老’同生死,‘天上人间’情意长呀,情意长!”
乾隆听得眼睛都瞪大了,震惊的看着尔康问:
“这是小燕子吗?她在教孩子背成语?用‘黄梅调’教成语?”
“没错!”尔康肯定的说,叹为观止的点头,“这是她背成语的‘发明’居然用到下一代身上了!不知道纪师傅看到小燕子的教学方法,会不会吓一跳?”
提到纪晓岚,乾隆忍不住大笑起来说:
“我看纪晓岚输给小燕子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教小燕子念书,被小燕子整得七荤八素,怎么没有想起用唱戏唱曲的方式来教?”他再看了看茶园,看了看忙碌采茶的小燕子和晴儿,忍痛说,“尔康,咱们走吧!”
“真的就不声不响的走了?还没看到永琪呢!”尔康不舍的说。
“不用看了,”乾隆一叹,“我知道他过得很好!在我‘舍不得走’之前,走吧!要不然,我就走不掉了!”
尔康不得已,一拍车顶,马车便向前驶去。他和乾隆,都不住回头观望。
小燕子和晴儿,也看到了路上的马车,但是,完全没有想到在这遥远的地方,会有故人来。认为只是行旅的商人,根本不曾注意。但是,孩子们的注意力,早就被这辆马车吸引了。晴儿四面看看,忽然发现身边的孩子少了几个,就笑着说:
“你的南儿和云儿,带着我的山儿和海儿,一起溜了!”
小燕子一听,气冲冲的四面找着,大骂:
“南儿!云儿!你们给我滚出来!又躲到哪里去贪玩了?当心我抓到你们两个,扒了你们的皮!”
小燕子喊得好大声,乾隆听得清清楚楚,他笑着摇摇头,马车缓慢的辘辘而行,他不住的从车窗向外看。突然间,南儿飞奔而出,马车眼看就要撞上,南儿在千钧一发之间,拔身而起,跃上了车顶去坐着。车夫、乾隆、尔康正在惊愕中,云儿手里拿着一把木剑,追杀出来,后面紧跟着山儿、海儿,手里拿着木棍,嘴里杀声震天,一起追来。马儿连续受惊,人立而起,发出长嘶。几个孩子,昂首站在马车前面,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瞪着马儿和车夫。
就在这危急的时候,永琪背着药箱,迎面走来,一看大惊,急喊:
“小心马车!云儿,南儿,你们保护两个小的……”
永琪一面喊,一面抛下药箱,飞身而起,要去抱地上的孩子。同时,尔康生怕孩子有闪失,也从车门飞身出去,抢救孩子。
谁知,尔康和永琪都扑了一空,眼前一花,只见四个孩子,全部上了车顶,好端端的坐在那儿看风景。
尔康和永琪一个照面,永琪不敢相信的大叫:
“尔康!是你?”
尔康总算看到永琪了,激动得一塌糊涂,忽然一掌劈向永琪,笑着嚷:
“好小子!躲在这个天涯海角过神仙生活,让我嫉妒死了!吃我一掌!”
“十几年不见,你居然来试我的功夫?”永琪惊喊,急忙接招。
两人迅速的过了几招,打得漂亮到极点。茶园的孩子们全部奔来看热闹。
小燕子和晴儿,在茶园中惊愕的观望。
“怎么永琪在跟人打架?一定是南儿他们闯祸了!”晴儿说。
乾隆自从看到永琪,情绪激动,不能自已,目不转睛的伸头探视。
几招之后,永琪和尔康都试出对方功夫更强了,两人站定,互相凝视。
“尔康!别来无恙,你的功夫更好了!缅甸的那番苦头,显然没有留下痕迹……太让人高兴了!”永琪看着马车,屏息的问,“难道紫薇也来了?”
尔康还来不及回答。车顶上,孩子们爆出疯狂的掌声。南儿和云儿齐声大喊:
“爹!打得好,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姑爹!姑爹……”山儿、海儿也嚷着,“打得好厉害!再打再打!左钩拳,右钩拳……”
永琪抬头看车顶,不好意思的笑着,兴奋的嚷着:
“南儿,你给我下来!这儿有个你非见不可的人,赶快下来见客!拿出你的礼貌和规矩来,记住你是个姑娘,别给我露怯!”
尔康好奇的、期盼的打量车顶的南儿,带着一分无法言喻的感情。这个小姑娘,就是东儿的媳妇呢!他看到南儿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两道剑眉,那带笑的嘴,那洁白的牙齿,那神气活现的样子……真是明眸皓齿,天真烂漫!
“原来这就是南儿!好漂亮的小姑娘!”他欢喜的说。
南儿却坐在车顶,懊恼的、撒赖的接口:
“爹!你又把‘姑娘’两个宇抬出来了!为什么姑娘就比小子差?这个也要规矩,那个也要规矩,哪有那么多规矩?”
永琪看看尔康,见尔康一脸惊奇,更是抱歉,笑着说:
“这个孩子被小燕子和我宠得无法无天,乡下地方,教规矩也只能马马虎虎,恐怕配不上你们的东儿。”抬头大喊,“南儿!你再不下来,我上去抓你了!”
南儿大笑,清脆的喊:
“好呀!爹,你来抓我,你一定抓不到!”
南儿一面说着,一飞身,竟上了路边的树梢。嘴里还不住嚷着:“来抓我!”
只见一个人影,飞蹿而出,上了树梢,原来是小燕子。小燕子气呼呼的喊:
“你别欺负你爹……让我来修理你!看我抓得到你还是抓不到你!”
南儿看到小燕子来了,一飞身,又跳下了地,小燕子跟着跳下来,南儿再上了另外一棵树,小燕子如影随形的追过去。母女两个,就高来高去,翻翻滚滚的追打着,这一下,孩子们可乐了,大家又笑又叫又鼓掌,看得不亦乐乎。
乾隆自从永琪出现,就陷在巨大的震动里,一直悄悄的听着,悄悄的看着。这时,情不自禁,忘了要隐藏自己,头伸出车窗,看得津津有味。
尔康也看得目瞪口呆,摇头大叹:
“紫薇常常问我,不知道小燕子如何做一个‘娘’,我现在领教了!这只‘小小燕’,看样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怕我们的东儿,不是对手呀……”
永琪看着和南儿追追打打的小燕子,急呼:
“小燕子,不要跟南儿搅和了,你看看是谁来了?有贵客呀……”
小燕子哪里肯放过南儿,边追边嚷:
“不管是谁来了,我得先教训这个丫头!”
说话中,小燕子已经制伏了南儿,拎着南儿的衣领,大骂:
“你不背成语,带着弟妹淘气,见了客人不行礼,和你爹大呼小叫……你简直丢我的脸……”
南儿对着永琪大叫:
“爹!赶快救我啊!娘欺负我人小,力气没她大,还一直骂我!简直是……‘一鸟骂人’!‘一鸟骂人’!”
乾隆看到这儿,浑然忘我,不禁抚掌大笑说:
“哈哈哈哈!有其母必有其女呀!小燕子也有敌手了,居然是‘小小燕’啊!”
乾隆一面说着,什么都不顾了,走下马车来。
永琪和小燕子,忽然看到乾隆,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两人大震,永琪惊喊:
“皇……”蓦然醒觉,改口喊,“老爷!”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乾隆伸手,一把扶住,含泪说:
“不要多礼,我只是‘路过’这儿……我到了杭州,听说云南有位名医叫艾琪,种了许多药草,济世救人无数,忍不住来一趟,总算见到这位名医了!我必须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回去,不能久待!见到了,就好了!”说着,泪已盈眶。
小燕子用手捂住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喉中哽咽的重复着:
“皇……皇……皇……”
“小燕子!别‘皇皇皇’了!我是艾老爷!”乾隆嚷着,第一次微服出巡的往事,又一一浮现眼前。
小燕子凝视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乾隆,泪水也已盈眶。
“艾老爷,我来搀您,我来扶您……”她一步上前,就扶住乾隆,激动不已,再看到尔康,更是激动,“尔康,你也来了……紫薇呢?紫薇呢?”
永琪凝视乾隆,见乾隆跑到这么远的云南,亲自探视他们,震憾得说不出话来,眼中也满是泪水。
这时,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奔了过来,见到乾隆和尔康,真是太、太、太惊喜了,张着嘴,半晌才喊着说:
“皇……老爷,我真是不相信,今生今世,还能和您见上一面!还有尔康,一别就是十来年了……”她东张西望,也急问,“紫薇呢?紫薇呢?”
“紫薇没来!”尔康说,“老爷是偷偷来的,我陪老爷到了杭州,老爷临时起意,我们怕大家知道,假说要在庙里静修几天,就连夜赶来了!”
“我高兴得快要昏倒了!我感动得快要死掉了!”小燕子悲喜交集的喊,“无论如何,你们要去我们家坐一坐!”
“是啊!”晴儿也满眼泪水,震动得一塌糊涂,“箫剑在家里制药,如果知道你们来,不知道会多高兴!老爷,您一定要给箫剑一个机会,好好的谢谢您!”
乾隆迟疑起来,转头看尔康。尔康赶紧说:
“老爷,来都来了!不在乎喝杯茶再走!”
“喝杯茶就走?”永琪激动的喊,“不行的!”他看着乾隆,充满不舍,恳求的说,“既然见了面,就干脆过一夜,明早再上路吧!”
乾隆看着眼前的儿孙,豁出去了,一点头:
“管他的!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大家就簇拥着乾隆,向前走去。
到了永琪和小燕子的农庄,乾隆被带进一间布置朴实却充满书香的大厅里。小燕子端来躺椅,永琪扶着乾隆坐下,晴儿飞奔到隔壁去喊箫剑,箫剑立刻赶来了。乾隆端坐在椅子里,小燕子、晴儿、永琪、尔康、箫剑都环立在侧。然后,八个孩子,一排站在乾隆面前。看得乾隆眼花缭乱,永琪对孩子们郑重的说:
“这是你们的艾爷爷,你们大家跪下,给爷爷好好磕个头!如果没有爷爷的宽厚仁慈,今天就没有你们这一群孩子了!”
八个孩子在南儿带头下,全部规规矩矩的磕下头去。南儿恭敬的说:
“我们给爷爷磕头,祝艾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乾隆一个个看过去,看到的是一张张健康清秀的脸庞,八个孩子,个个都珠圆玉润,明眸皓齿,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惊喜的说:
“起来起来!我眼睛都花了,这些孩子,谁是永琪的?谁是箫剑的?”
“我来介绍吧!”小燕子上前一步,一个个数过去,“这四个是我和永琪的!南儿、云儿是两个姐姐,乾儿、隆儿是两个弟弟!这四个是我哥和晴儿的孩子,山儿和海儿是哥哥,宽儿、容儿是妹妹!我们各有两男两女!”
“不得了!”乾隆喊着,“这个云南是不是得天独厚,小燕子以前要孩子没孩子,现在生了四个!”他抬眼看箫剑,“箫剑,这就应了两句唐诗:‘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看样子,晴儿帮我弥补了一些遗憾,你们会瓜瓞绵绵了!”
“老爷,我们方家,总算有后了!”箫剑充满感情的说,“我爹和我娘,葬在苍山脚下,有我们年年扫墓,相信他们在天之灵,已经得到最大的安慰了!一切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乾隆拈须微笑,说:
“好一个尽在不言中,咱们就把心里的那些说不出、讲不尽的感觉,都放在这几个字里吧!”
晴儿凝视乾隆,心里塞满了想说的话,不能不说:
“老爷,我每天都记着老佛爷和您,心里的感触很多,感谢很多,千言万语,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我真的好感激您为我们大家所做的一切,让我们了解了生命的美丽和人生的价值!这些在宫里我们学不到的东西,在这儿,我们都得到了!我要告诉您,不管对永琪还是我,您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晴儿一番话,深深温暖了乾隆的心,他诚挚的说:
“我一直无法肯定,我的做法有没有错误,今天看到这些孩子,我才真正放心了!我听到孩子们的名字,云南,乾隆,山海,宽容!你们的境界和怀念,我也明白了!”
“我知道乾隆两个字应该避讳一下,可是,就是无法抗拒要给他们取这样的名字,为了纪念我所生的这个时代和我的思念!”永琪恳切的说。
乾隆迎视永琪,一笑,朗声说:
“我回去之后,会和乾隆那老头儿谈一谈,给你一个特许,孩子的名字可以不避讳!乾儿,隆儿!好极了!”
这时,天色已暗。小燕子拍了拍手,嚷着:
“孩子们!都来帮忙洗菜切菜,摆桌子,我们要请艾爷爷和福伯伯吃晚餐!”
孩子们一呼百应,跟着小燕子奔向厨房,晴儿当然也去张罗。没多久,一桌子的菜,就纷纷上桌,永琪搀着乾隆上坐,一家三代,全部围着圆桌坐着。大家都坐定了,菜也上完了,南儿以茶代酒,捧着杯子,走到乾隆面前,恭恭敬敬的说:
“南儿代表弟弟妹妹,上来敬艾爷爷一杯酒,南儿不知道艾爷爷和我爹娘是什么关系,但是,听说您也姓艾,一定是我们的本家,那么,您就和我的亲爷爷一样!刚刚在茶园,我放肆了,让艾爷爷和福伯伯看笑话……但是,我们并不是不知道规矩,爹娘都教了……我敬酒,祝爷爷和福伯伯,永远健康快乐!”
南儿规规矩矩一番话,乾隆和尔康都瞪大了眼。
“不错!不错!好一个南儿!”乾隆大笑说。
尔康不禁深深看南儿,再仔细打量一番。见她收敛了茶园里的淘气,说话不亢不卑,婉转得体,那种高贵的书卷味,像极了永琪。他就更加喜出望外了。他有意要考一考她,说:
“南儿,白天在茶园,我见识了你的武功,不知道你念书是不是一样好?你有没有念过唐诗?”
永琪瞪了尔康一眼,大笑说:
“哈哈!尔康,就算她不会唐诗,你也没办法赖账了,你认了吧!”
小燕子、晴儿、箫剑都一脸的笑,乾隆兴致盎然的看着。
只见南儿屈了屈膝,从容不迫的说:
“艾爷爷和福伯伯来,爹、娘、舅舅、舅妈都高兴得一塌糊涂,南儿想到一首杜甫的诗!刚刚艾爷爷也念了两句的那首!”就背诵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乾隆听到这首诗,大为动容,忍不住接口: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南儿不由自主的接着念。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乾隆也接着念,念到这儿,乾隆呆了呆,神情一痛,“来来来,这首诗最后几句,我不忍心念,我们别念诗!喝酒吧!”
尔康怕乾隆伤感,急忙说:
“我们几个小辈,敬老爷一杯!为了我们大家的‘尽在不言中’!”
箫剑、晴儿、永琪、尔康就全部起立敬酒。大家一饮而尽,乾隆也一饮而尽。这餐团圆饭,迟了十几年才吃到,大家的情绪,可想而知。
夜静更深的时候,大厅里燃着油灯,晴儿和箫剑带着孩子回去了。南儿也带着弟弟妹妹去睡觉了,室内剩下乾隆、尔康、小燕子和永琪。这才能够安安静静的谈话。父子久别,都有无数的话要谈,永琪看着乾隆,回答了乾隆的疑问:
“从来没有想到,要适应一个‘平民’的生活,也要付出许多代价,刚开始的两年,我确实弄得焦头烂额,农场的收成也不好。后来,我对云南的气候和土壤进行研究,开始大规模的种药材,因为种药材,就对医学发生浓厚的兴趣,看了好多书,再加上以前和太医们的接触多,经验多,在战场又学到一些急救的知识……所以,偶尔给一些朋友看看病,谁知,这样一天天过下去,病人越来越多,副业变成主业,农场的事,倒都成了小燕子她们的工作!”
乾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就说,你怎么成了‘名医’?现在才明白了!”
小燕子接着说:
“那几年,我们大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对永琪总是充满了歉意,孩子一个个来,我顾此失彼,又怕永琪不能适应,真是苦呀苦呀苦呀……可是,在辛苦中,却有说不出的充实和甜蜜,现在,我们都适应了,是苦尽甘来了!”
“这,就是幸福!”尔康看着小燕子和永琪,知道他们是“求仁得仁”了。
“是!”永琪看着尔康问,“听说,尔泰也从西藏回来了,你们福家热闹得不得了,是吗?”
“可不是!”尔康笑着回答,“紫薇现在,也是三个孩子的娘,加上尔泰的三个孩子和那个咋咋呼呼的塞娅,家里真是热闹极了!这次南巡,她怎样也走不开!”
小燕子看着乾隆,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要代永琪问一句话,他憋了一个晚上,问不出口!”她看了看永琪,再看乾隆,问,“知画怎样?绵亿怎样?”
永琪看了小燕子一眼,眼里净是感激。是的,憋了一个晚上,就是问不出口。
“知画……”乾隆看小燕子,又看永琪,一叹,“唉!那也是个死心眼的人!永琪离开的三年后,我做主,要把她嫁给蒙古小王爷费安扬!谁知,她说什么都不肯,连陈邦直夫妻亲自进京来劝,她还是不肯,我们也没办法了。她就这样带着绵亿,守在景阳宫过日子。还好绵亿优秀得不得了,母子相依为命。”
永琪惊愕的听着,又是震撼,又是难过,无法置信的说:
“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不听您的安排?”
“人生,就有这种无奈!”乾隆凝视永琪,突然又想起雨荷,想起盈盈,想起许多被自己辜负了的女子,再度一叹,“不用为她难过,她有绵亿,她也认命了!”
永琪的眼神里,顿时充满痛楚,小燕子看他这样,也跟着痛楚起来。她伸手握住永琪的手,低声的说:
“是我们对不起她,对不起绵亿!当初,我们也错怪她了!”
永琪不说话,心里是无比的震撼。知画,那个被他认为可以长出新尾巴的“爬墙虎”,却用时间来证明了她不变的心。到底,薄情的是自己,狠心的也是自己!这样想着,他再也笑不出来。小燕子悄眼看他,读出了他所有的思想,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握住了他。感到她手心的热和力,他抬眼看她,接触到她那充满歉意、充满感激、充满深情的眸子。他怦然心跳,为自己的懊恼而懊恼起来。人生,就有这种无奈!知画,已经辜负,不能再让小燕子难过。他给了小燕子一个深情的凝视,用力的握回她的手,两人在刹那间,交换了无数心灵的语言。
尔康见大家情绪低落下去,急忙一笑说:
“你们不要感伤了,老实告诉你们吧,知画和紫薇成了闺中密友,常常到我们家来做客。至于绵亿,更是经常住在我家。所以,我们那个学士府,是热闹加热闹!我刚刚不提,以为小燕子会介意!既然小燕子不介意,我就说了!绵亿和东儿,每天比功夫,比骑术,比念书……他写一手好字,东儿不如他!两人已经结拜为兄弟,情同手足!”
永琪霍然起立,对尔康一抱拳说:
“尔康!所谓生死之交,就是如此!他们母子两个,麻烦你们照顾,谢了!”
乾隆看着三人,不胜感慨系之。
“转眼间,你们都是儿女成群,我,老啦!”
“皇……”永琪喊了一个字,发现又喊错了,赶紧改口,“老爷,您还是精神抖擞,永远不老!”
“毕竟岁月不饶人……最近,‘回忆’已经占了生命的一大部分,常常想着你,想着小燕子进宫的种种情形……”乾隆怔住了,忽然看着永琪和小燕子,充满感情的、渴求的说,“现在,没有外人在,我好想……听你们好好的喊我一声!”
永琪和小燕子,立刻眼中含泪了,双双在乾隆膝前一跪,诚心诚意的喊:
“皇阿玛!”
好珍贵的三个字,想了十来年,才又听到这声呼唤!乾隆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手紧紧的握住永琪,一手紧紧的握住小燕子。哽咽的说:
“现在,想起杜甫那首诗的最后两句,不忍心念,还是在心里打转:‘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永琪不想再让乾隆伤感,就用坚定的声音、充满感情的声音,有力的说:
“不会的!皇阿玛,这么远的路,您瞒着全天下的人,来了!下次,该我瞒着全天下的人,去看您!我们不会‘世事两茫茫’,我会给您我的消息!”
“父子连心,血浓于水!这种联系,是超越千山万水的!”乾隆不住的点头。
永琪、小燕子、尔康都感动至极。室内,充满了温暖和温馨。
第二天一早,乾隆就动身,要在大家发现之前,赶回杭州去。
永琪、小燕子、晴儿、箫剑、尔康及八个孩子,大家簇拥着乾隆上车。便衣侍卫打扮成随从,骑着马护送。
“我们大伙儿送艾老爷和尔康一程,如何?”箫剑提议。
“我正有这个意思!”永琪说。
“那么,大家都上车吧!”尔康对八个孩子一招手。
“孩子们坐得下吗?”小燕子问。
“我看,车子蛮大的,大家挤一挤吧!”晴儿看了看车子。
“都上来!都上来!”乾隆兴高采烈的喊着。
于是,孩子们就欢呼着,通通挤上马车。箫剑跳上一匹马背,说:
“我和永琪、尔康骑马,免得把马车压垮了!”
箫剑、永琪、尔康就上了马。
马车中,乾隆坐在正中,小燕子在左,晴儿在右,紧紧依偎着他。八个孩子环绕,嘻嘻哈哈,笑声不断。
车夫一拉马缰,车子和马队就向前行进。
永琪、箫剑、尔康三人,再度并辔而行,又是欢喜,又是感慨。永琪看着尔康,忍不住问:
“尔康,绵亿那孩子,会不会很淘气?”
“总有一天,你们父子会见到面,到时候,你自己看!你的南儿那么可爱,紫薇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你帮我养育媳妇,我帮你照顾儿子,我们谁也不欠谁,别道谢了!”尔康说着,脸色一正,看着永琪,“绵亿是个品学兼优、才华出众的孩子!知画对他,爱护得不得了,还有皇阿玛,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就是皇阿玛那句话,父子连心,血浓于水!要想不关心,也不容易!”永琪一叹,“还有知画……我没想到她那么傻!”
“为了不辜负小燕子,只好辜负知画。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作这样的选择!知画的遗憾,只能让她去吧!小燕子活得这么好,就是你的成功了!”尔康说,忽然想起慕沙,她应该也是儿女成群了吧?
“对!”箫剑同意的说,“尔康这句话,深得我心!我喜欢我们的故事……本来,我是个看故事的人,被你们这些怪物传染,也变成了制造故事的人,这种病,艾大夫,有没有方子可以医治?”他对永琪笑,想提起永琪的兴致。
“哈哈!”尔康大笑,“你才是制造故事的人,你和小燕子出生那天,就是故事的开始!没有你们两个,就没有我们大家的故事!”
永琪微笑起来,是的,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这是人类永远治不好的病,一代一代,故事会源源不断,历史会一再重演!像我们这种‘怪物’,制造的故事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在圆满中有遗憾,也是必须接受的事吧!”他无奈的一笑,“这辈子欠的,只好下辈子还了!”
“说得好!永琪!”尔康说,“说不定几百年后,经过轮回,我们又会在人间相遇,那时,再各还各的债吧!”
车内,乾隆被孩子们包围着,带着幸福而满意的笑容,他不停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爱得不得了。小燕子拍拍手喊:
“孩子们!大家唱首歌给艾老爷听,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响应,喊得好大声。
“唱什么?”南儿问。
“今日天气好晴朗,怎样?”晴儿说。
乾隆看看车里的儿孙,看看车外的田野,兴致高昂的说:
“是啊!今日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我这次的密访云南,看到了‘好山好水好人家’,真是开心极了!在我的暮年,还有这么温馨的一段,小燕子、晴儿,你们带给我的快乐和安慰,真的不是一点点!”
晴儿和小燕子,都非常感动的对着乾隆笑。两人都决定,不要再让离别的悲哀,加重乾隆的伤感。她们要用歌声和欢笑来送别乾隆!
她们两个,就和孩子们一起,开心的、欢喜的高唱起来:
今日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
蝴蝶儿忙,蜜蜂儿忙,
小鸟儿忙着白云也忙!
马蹄践得落花香!
眼前骆驼成群过,驼铃响丁当!
这也歌唱,那也歌唱,
风儿也唱着,水也歌唱!
绿野茫茫天苍苍!
永琪、尔康、箫剑并辔而行,听着那开朗的歌声,三人都带着满脸的笑意。永琪知道,转眼间,又是离别的时候。但是,团聚的惊喜,总在离别后!
歌声中,一行人走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渐行渐远。
全书完
琼瑶二〇〇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写于台北可园
琼瑶二〇〇二年十月十六日初度修正于台北可园
琼瑶二〇〇三年五月三日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