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炉盖落地之后,黄金屋最里面的小门开了,王妃微笑着走出来。
她依然极美,凤凰观那血腥惨烈的一役并没有给她留下思想上的阴影,白石的死似乎也已经变成了昨日黄花。
在狄仁杰眼中,她只是她,不因岁月增长、人事迁变而颓然衰老,这样一个美如天仙、气质如兰、容颜如花、步步生莲的绝色女子,从来只应天上有,人间不得几回见。
“我是否来迟了?”王妃微笑着,走到书桌前,看着垂坐在椅子上的镇南王,再看看对面的狄仁杰,“或者,我还是来早了?打扰了大人和王爷的密谈?是了是了,只要是有关‘凤凰胆’的事,都是飞虎城的大秘密,是不是王爷?”
狄仁杰望着王妃,仿佛望着茫茫海上的一叶扁舟,或是从莲叶下面倏地消失的一尾锦鲤,虽然眼睛里看到她,却真的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香味,曾师我最爱闻。”她说着,轻轻地笑起来,笑声如屋檐下的风铃,更像是冬日北方瓦沿下的冰棱,风一吹就坠下,跌碎之声,清越如歌,胜过管弦琴笛。
“这声音,元十三曾爱。”她垂着头,玩弄着镇南王头顶小帽两侧挂着的银编丝绦说,接着便转向狄仁杰,悄声地问,“我还依旧美丽吗?比起梅花观的初见,那时今时,何时更美?”
狄仁杰发自肺腑地低声回答:“都一样美。”
王妃又笑:“客自长安来,佳丽皆如云。狄大人见过那么多各国美人,却来赞我念我,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狄仁杰摇头:“平生所见,王妃之美,当世无双。”
王妃两颊上的笑靥更深,在镇南王肩上轻轻一拍:“他爱我的美貌,你呢?爱我的名声?是不是?”
镇南王冷笑:“我是镇南王,南境男人中的魁首,名马美人,任我挑选。你是南境第一美女,不嫁给我,还嫁给谁?我不娶你,又会娶谁——”
啪的一声,王妃扬起手来,在镇南王脸颊上猛掴了一掌,但脸上并不生气,而是浓笑如花:“你呀你呀,这张嘴真的能把死人说活了,明明只爱我的名声,却在南境人面前,装得好像视我如珍宝,让南境的男人惭愧、女人羡慕。镇南王镇南王,你整天装给外人看,难道不辛苦吗?”
镇南王并不恼怒,而是抬起头,冷眼盯着王妃:“白石呢?他爱你什么?”
“他爱我的聪慧,爱我在所有男人之间做得游刃有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不说、不动、不指使、不强求,自然有人愿意为我赴汤蹈火,两肋插刀——譬如元十三。”王妃笑了。
“每个人都爱你,但只爱你身上的一件特质,却从没有一个人爱你的全部,愿意舍弃一切,全心全意地与你共度余生。这样的爱,只是春花秋月,老来空梦一场。真正的爱,不止风月,而是年轮。”狄仁杰长叹。
他看得清清楚楚,太多人爱上王妃,却只是爱她的一个侧面,一旦全然了解了她,心中的“女神”就会片片破碎,直至那爱她的人自己也心碎。
王妃说得没错,元十三就是个例子,但却是个失败的例子。
“你——”王妃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手腕一翻,一把两寸长的银色小刀出现在掌心里。
“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只有小怜,即使是小怜,也只敢说要我对白石放手的话。结果呢?她烧成了怪物,最后与那凤凰融为一体,带着白石一起,死于万箭穿心之下。现在,狄大人,你应该跟他一起上路了。”一刀在手,王妃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就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杀了他,就再没人独爱你的美貌了,那是你最自豪的地方。想想看,狄仁杰死了,谁还三年如一日地念着你呢?”镇南王悠悠地问。
王妃垂手,小刀一横,贴上了镇南王的咽喉。
“我劝你不要杀他,否则的话,就再也没人能给你‘镇南王妃’的名头,也没人爱你‘南境第一美人’的名声。唉,舍去这些,你还剩下什么呢?”狄仁杰淡淡地问。
王妃忽然犹疑起来,虽然一刀在手,却又不知如何抉择。
“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真的是为白石而杀小怜吗?去岁之秋,我曾在七夕的葡萄架下听你和小怜谈天,你说过几句话,大意是这样——迢迢星汉,万年不涸,与汝执手,一夕之欢。怜兮怜兮,如何留汝,与汝共飞兮,凤凰不还。或者,你是为小怜而杀小怜,其中真正的原因,你不说,我和狄大人也不必问了。”镇南王冷笑起来。
王妃眼中的光芒愈来愈冷,仿佛镇南王提到小怜时,就碰触到了她内心最痛的花簇。
霍地,门开了,尉迟广一步跨进来,然后反手关门。
“你来得正好,剩下的事,你看着处理就好了。”镇南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尉迟广是他最信任的手下,无论什么事,只要尉迟广接手,他就放心了。
“我要带走它——”尉迟广指向水晶匣子,然后又指向王妃,“还有她。在岭南,大仙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我回去揭竿而起了。有了凤凰胆,就有了号令南境的本钱,有了王妃,就等于是圆了一个与镇南王分享同好的梦。王爷,这样安排,您看可好?”
镇南王愣住:“什么意思?”
尉迟广一把摘下了神机营的面罩,狠狠地掼在地上。
“大仙会中,不动明王与夜鸦王向来都是好搭档。如今,青泉死了,我必须为他报仇,血洗飞虎城,让这里变成一座死城。我是尉迟广,也是大仙会夜鸦王,神机营已经成了大仙会的羽翼,我的祖先为大唐皇帝立下汗马功劳,但我如今却只是统领箭手的无名小官,连正式的官籍都没有,所以,为了祖宗荣耀,我必须揭竿造反,王侯将相,从来无种,九五之尊的龙椅,人人都坐得……”尉迟广露出了本来面目。
所有反叛者都有“必反”的理由,无论这理由有多牵强,比如尉迟广说的“为了祖宗荣耀”几个字。
尉迟敬德曾经在黄河岸边“单鞭夺槊”,忠心救主,是大唐皇帝最信任的忠臣。可是,他的后代却毫不在意这些,自顾自地快马加鞭,直奔歧途。
“完了。”镇南王颓然长叹。
“完了吗?”小门再次打开,金镶玉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出来,“连云寨和大仙会的一战迟早会来,相约不如偶遇,与其回归南境再战,不如就在这里开始。我,连云寨金镶玉,挑战大仙会夜鸦王,请吧——”
她不看任何人,只盯着尉迟广。
尉迟广冷笑着,自怀内抽出一把仅有半尺长的伶仃小斧,向着金镶玉招手:“说得极是,今日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出去,那就是我。”
那把小斧的斧柄长四寸,斧头长一寸,通体墨黑,妖气四溢。
金镶玉稳稳地向前走,然后坚实地站定,左掌横在胸口,犹如菩萨掂花远眺。
她的右掌慢慢地前伸,掌心向上,如同托着千斤重物。
“你竟然如此年纪就练成了‘观音手’?”尉迟广吃了一惊。
“是啊,夜鸦王也是天生异秉,十二岁即领悟了般若斧,连曾知味的大斧都是向你偷师的。他虽然自称‘师我’,却连你的一半都不及,真是一个笑话。”金镶玉回答。
“这一次,般若斧对上观音手,将要成为南境的传奇一战了,请、请、请——”尉迟广后退半步,双臂高举,擎着那把墨斧。
斧头极黑,将他的脸、手臂全都染成了墨黑色。不仅如此,他的身上迅速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毒腥气,充斥着整座黄金屋。
只不过,他算错了一点——般若斧对上观音手的确是经典一战,并且是大仙会、连云寨的争雄一战。可是,这里是江湖,而不是擂台。武功、武器重要,但头脑和智慧更重要。
双方交手只一招,般若斧砍中了金镶玉的左肩胛,入肉两寸,黑血飞溅。
表面看,金镶玉惨败,斧头若再深入一寸,她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可是,就差那一寸,尉迟广就弃斧、后退、委顿、倒地。
金镶玉的观音手仍在胸前,她只不过是将右掌向前轻轻一松,那个动作,就像是将托着的重物交给了尉迟广。
然后,尉迟广就死了。
最终走出黄金屋的不仅仅是一人,而是狄仁杰、金镶玉和镇南王三个。
镇南王是最后一个出门的,有意无意地顺手带上了门。
王妃留在屋内,不知怎的,当三个人走出去时,那把小刀却留在了她的心口上。自杀或是他杀,已经无从查考。
镇南王手中搬着那只水晶匣子,脸上的表情恋恋不舍,但最终却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王爷意欲何往?”狄仁杰问。
“我生是李唐人、死是李唐鬼,永生永世都是忠臣,绝无二心。所以,凤凰胆于我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当着狄兄的面砸了,以示我的耿耿忠心,请狄兄和金小姐做个见证——”镇南王大声说。
他双臂猛挥,水晶匣子砸在院中的石狮子额上,摔了个粉碎。
凤凰胆落地,滚到草丛中。
镇南王从府门卫士手中夺过铜锤,连砸了几十下,将那七彩宝石砸得粉碎。
“好了,凤凰胆没了,南境就平安了。”镇南王抚掌大笑。
自飞虎城向北,官道一路坦途。没了凤凰胆,那些八方流寇自然就散了。
狄仁杰、陶荣、柳叶、胡先生都在马上,每个人都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金姐姐大智大勇,用身体硬接了夜鸦王的般若斧,然后借着夜鸦王墨斧头上的毒液,逆势抢攻,将从我体内取出的‘翻天印’掼入他的体内。这一战,金姐姐赢得惊险,也赢得漂亮……”柳叶叽叽呱呱地连声赞叹,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金镶玉在神机营护送下返回岭南疗伤,从今往后,连云寨和镇南王府联手,共同为南境平安而战。
身为新一代的蛊苗之神,她和陶荣之间,真的只有友谊,再无私情。
“大人,这一次,真的是大功告成了,连皇上的担心都消除了。”胡先生悄声说。
狄仁杰点头,出京时,除了大理寺的案子,他还肩负着皇帝的钦差密令,那就是考察镇南王的忠心。
镇南王用砸碎孔雀胆来表示忠心,那就可以让长安城彻底安心了。
“走,咱们回长安——”狄仁杰猛挥一鞭。
“回家喽,回家喽……”柳叶兴高采烈地叫起来,声震原野,与天空的雁鸣交相呼应,越飞越远,直奔长安。
(《大唐神探狄仁杰》卷二《杀人凤凰》剧终,飞天2019.7.14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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