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计算自己在山洞中困了多久,去时是黄昏,回来时竟然又是黄昏,应该已经隔了一日。
听雪楼院中站着七八个小道士,全都踮着脚尖向屋内望,每个人的耳朵都支棱着,谛听着屋内的动静。
那些人听得太专注,狄仁杰从他们身边经过,都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楼下大厅里坐着三个人,全都须发皆白,年龄至少在五十岁向上。他们的脚边放着药囊、药锄,一看就知道是乡野大夫。
狄仁杰十分疲倦,只想回屋休息。可是,当他艰难登上二楼,却发现自己住的房间站满了人。除了陶荣、柳叶、胡先生、金镶玉之外,连王妃也在。
狄仁杰走进去,所有人只是看着那张床,没有一人回头。
“陶荣,你们都出去吧。”狄仁杰吩咐。
跋涉了那么久,他的喉咙已经沙哑,嘴唇也干得裂口,火辣辣地疼。
陶荣没有理会他,忽然转头,看着旁边的胡先生:“胡先生,我打算过了,马上回京,请最好的大夫由长安城向这边快马迎过来。你和柳叶跟随马车,送狄大人沿着官道向北,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会在宝应城、河阳城一带会合。那两个地方还算繁华,各种药材齐备,会合后,我们就地驻扎,为大人治病。”
“也只能如此了。”胡先生点头。
狄仁杰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当他望向床上,立刻愣住。
原来,床上平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模样十分熟悉,宽额头、丹凤眼、虎头鼻、元宝口、下颌留着短须……那就是他自己。
“我……我躺在那里,可我又站在这里,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谁?是魂魄离体还是死后化身?”狄仁杰后退一步,满头嗡嗡作响,仿佛碰翻了一个大号的马蜂窝。
他不信鬼神,明知道自己不是鬼,却又无法解释眼前的“两个狄仁杰”是怎么回事。
柳叶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好吧,我下去命令道士们套车,用最上等的健马送大人回京。”
她向外走,王妃也叹息着跟出去。
狄仁杰站在角落里,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很明显,没人能看见他。
他走到床前,拼命摇撼躺着的那个自己,但床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金镶玉关门,屋内只剩下她和陶荣、胡先生三个。
“陶大人,胡先生,我还有一个办法,很难,但是值得一试。狄大人是中了大仙会的‘孔雀明王翻天印’,魂魄与身体暂时分离,既非死亡,也非见鬼。那是一种极度高明的巫蛊之术,我从蛊神秘典中看到过。那并非一种奇术,而是一系列巫术、蛊术综合而成,如果一一破解,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使用自身的元神蛊搭桥,将镇压狄大人的‘翻天印’释放出来,放进另一个人体内。那样一来,狄大人就没事了。”金镶玉神情紧张地低语。
“不动明王是大仙会的首领之一……这样做,有几成把握?”陶荣问。
“把‘翻天印’引出来,七成把握;元神蛊搭桥过渡,五成把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把‘翻天印’寄存在对方身上,一成把握都没有,因为……因为……”金镶玉苦笑。
陶荣立刻明白:“谁接了‘翻天印’,就会跟大人一样,是吗?”
金镶玉点头:“没错,至少在不动明王被消灭之前,‘翻天印’将一直存在,所以,谁接了‘翻天印’,就等于是用自己的命换大人的命。”
胡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刚要开口,已经被陶荣举手阻止:“好了,金小姐,我用自己的命换大人的命。”
他的口气极为淡然,仿佛这一次不是换命,而是向狄仁杰献一杯茶、递一盏酒那样简单。
“我来吧,陶荣,你得留着有用之身,保护大人,平安回京。我老了,这条命换给大人,等于是为大唐江山保住了一条擎天之柱,很值了。”胡先生说。
每个人的性命都很宝贵,但他们为了狄仁杰,同时可以置生死于不顾,只求狄仁杰平安。
这种做法,已经超越了公私关系,完全是“以性命酬知己”的忘我行径。
金镶玉摇头:“元神蛊搭桥,只能把‘翻天印’引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处子之身上去。”
陶荣、胡先生一怔,眼中刚刚焕发的神采立刻黯淡下去。既然他们不合适,就只有柳叶能行了。
砰地一声,门开了,柳叶一步跨进来,满脸都是大义凛然的微笑:“那就最好了,我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如果能为大人做一件无比重要、无可取代的事,那就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不要婆婆妈妈耽搁下去了,现在就做,就算要我死一千次,只要能救大人,心甘情愿之至。”
金镶玉的眼中忽然泪水盈盈,泫然欲滴。
“金小姐,我们三个人,每一个都愿意为大人去死。天下虽有千万人,即便包括皇上、娘娘在内,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大人重要。今生遇见他、认识他、跟随他,就算轮回十二世,都是值得夸耀的精彩事迹。如果你像我们一样,天天跟在他身边,也一定会这样想。来吧,要我怎样做,直接吩咐吧——”柳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向着床上躺着的人俯身,用力抱住,喃喃低语,“大人,柳叶这一遭如果不能醒来,请一定记住,这一生,一定保重、保重、保重。柳叶在这里先向您磕三个头,就当是提前告别了,哈哈哈……”
她大笑了三声,肩头一颤,两行泪珠落在躺着的那人的胸口。接着,她抽身后退,跪在床前,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会有事的。”陶荣低声说。
柳叶起身,重重地拥抱陶荣和胡先生,又回头拥抱金镶玉,在她耳边低语:“陶荣是我的好大哥,他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他。等你们好了,记得在我坟前上一炉香,跟我说道说道。”
这不是死别,但已经是生离。
她能这样淡然处之,已经是一个年轻女孩子能够承受的压力极限。
金镶玉所做的工作并不复杂,只是用一把白玉剪刀剪掉了柳叶头顶正中的一绺头发,在自己左手中指上打了个连环扣,接着俯身,在躺着的那人头顶也剪掉一绺头发,在右手中指同样打了一个连环扣。
她将白玉剪刀夹在右掌的指缝里,刀尖对着柳叶的头顶,同时左掌放在躺着的那人头顶,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望着柳叶:“小妹妹,我在苗疆那么久,老少男女见过那么多,却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如此有勇气,如此有胆识。你说得没错,听到你们三人说的话,我也很盼望追随狄大人,像你们一样,忠心耿耿地保护他,把一腔热血、一条性命交付与他。人生海海,乱世茫茫,千金明珠翡翠白玉易得,最难得的就是求一知己。小妹妹,你真好,真懂事——”
柳叶笑起来:“好啊好啊,金小姐——不,以后我就叫你金姐姐。如果你肯加入大理寺,大人身边就有四个人跟随了,将来大人不愿骑马的时候,就可以坐轿,我们四个人为他抬轿子,哈哈,哈哈——”
笑声未绝,金镶玉右掌突然一落,那把白玉剪刀插入柳叶头顶两寸,只剩半截刀柄在外面。
陶荣、胡先生都是久经战阵的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未失声叫出来,免得影响金镶玉施术。
柳叶受了一击,头顶血流如注,疼得变了脸色,兀自强颜欢笑:“金姐姐,我以前看《汉书》和……和《晋书》,觉得……你们苗疆人可怕又可恶,如同妖魔鬼怪一样,可是见了你,却是……从头到脚喜欢,我从没如此喜欢过一个人,哈……哈哈,陶荣想必跟我一样,我真心希望,这一战过后,陶大哥得偿所愿,你们……你们……”
鲜血从她额头涔涔流下,落在嘴角,再次下滑,滴在胸口衣襟上,令她的模样惨怖无比。
金镶玉无心说笑,双腿马步站稳,重心越来越低,直至腰部与床沿平齐。
轰隆一声,屋内有惊雷响起。
金镶玉的身体再度急沉,重心又下降了半尺。隐约之间,一块四方石块从床上那人的头顶缓缓升起,起初只有一尺见方,越是抬高,石头越是变大,最后变成五尺见方。金镶玉的左掌掌心本来向下,深吸一口气之后,霍地一翻,掌心向上,将那巨石托在掌心里。
嘎吱嘎吱两声,金镶玉脚下的木板、梁柱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响声。
从体积计算,那块青石至少有千斤以上,如果不是金镶玉手臂承托着,一落地就要将地面砸出一个洞穿的大窟窿来。
金镶玉等到石块停稳,便缓缓平移左臂,将大石传递到右臂旁边,轻吐了一口气,缓缓一推,大石就到了柳叶的头顶,随即一闪而没。
柳叶倒下去,身体伏地的一瞬间,狄仁杰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迎面扑来,他身不由己向前,冲到床上,与那平躺着的人合二为一。
狄仁杰醒来,猛地坐起来,看着金镶玉。
“大人……没事了,没事了。”金镶玉笑了笑,身子一软,向前跪倒,俯身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软倒在地,伏在柳叶身边。
“大人,您怎样?”陶荣顾不上别人,一步跃到床边。
“我没事。”狄仁杰沉声回答。
他无法描述内心的感动,但这时候,他不愿说任何感谢、感动、煽情的话,以免折损士气、动摇军心。
“好,好。”陶荣连连点头,脸上的紧张表情稍稍放松。
狄仁杰亲手把柳叶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薄毯。
陶荣则搀起金镶玉,一步步下楼去。
“不会有事的,小柳叶,你好好睡,待我解决了外面所有的事,就带你回长安去。”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带着胡先生下楼,金镶玉斜靠在椅背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胸口急剧起伏。
“她脱了力,没事。”陶荣禀报。
“大人昏睡了两日两夜,祭祀大典明日就要开始了。”胡先生说。
狄仁杰点头:“很好,大典过后,尘埃落定,我们就可以北归了。”
他没有详细描述魂魄被困地狱十八宫的事,既然已经回来,那就奋力开拓,让白石、王妃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大人,您的平安,就是我们所有人最大的欣慰。”金镶玉说。
她已经被陶荣、柳叶、胡先生争先恐后的奉献精神折服,面对狄仁杰这样一个忠臣、良师、益友,她的确与其他三人一样,心中只有爱戴、尊崇与服膺。
“大家辛苦了,等待明天,一天乌云就要散了。”狄仁杰饱含信心地说。
现在,他不只为自己而战,肩上已经承托着两个人的生命,必须要一战成功,绝无退路。
祭祀大典在卯时末准备停当,辰时准时开始。
王妃一身白衣,素颜登台,亲手点燃两尺檀香一把,插在香炉中。
小怜的画像已经挂在祭台侧面的柱子上,微风徐来,画像轻轻晃动,莲花上的女子像是随时都能一跃出来,重还人间。
“小怜,小怜,魂魄如有灵性,夜夜归来,与我相见,秉烛夜游,促膝长谈。小怜,小怜,别后千日,吾不得欢颜久矣,若地下有知,听我倾诉衷肠,归来归来,田园芜兮。小怜,小怜,愿轮回再世,我为仆兮你为主,还你侍奉我数年之情……”祝祷至动情处,王妃忽然俯身,双手撑在供桌上,呜呜痛哭起来。
狄仁杰在台下仰望,心如铁石,不再有丝毫感动。
真相总是冷酷如冰,没有一丝温情。恶人伪装得再好,都有真相大白之时。
白石缓步登台,托着一块雪白的丝帕,请王妃拭泪。
王妃转身,接过丝帕,低头捂住双眼。
白石向前一步,也拿起一把檀香,凑近烛火点燃。
又有一名道士快步登上祭台,接下王妃手里用过的丝帕。
白石把檀香插入香炉,迎着小怜的画像祝祷:“愿小怜姑娘轮回之后,早登仙界,得飨仙界鲜花供果,智慧大开,泽被四海。”
那道士猛地向前,横臂一扫,香炉里的檀香都被折断,四散乱飞出去。
“喂,无礼,你干什么?”白石大怒。
那道士在自己脸上一抹,白粉簌簌而落,现出原来面目,竟然是失踪已久的青泉。
青泉大声冷笑:“师兄,你和王妃演得一出好戏,先是烧死了小怜姑娘,又每年隆重祭祀,歹人好人都让你们一起当了,可外面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以为你们情深义重、仁至义尽。现在,说说凤凰冢下地狱十八宫发生的事吧,当着台下所有人的面,说个清清楚楚。”
台下的小道士们一片哗然,狄仁杰却冷眼旁观,看白石怎生应付。
“青泉师弟,不要血口喷人!”白石同样大声辩解,但色厉内荏之态显露无遗。
“怎么?非得将烧成灰烬的小怜姑娘抬上来,你才心服口服吗?”青泉问。
不等白石回应,青泉一招手,有八名道士从石坪的一侧转出来,四人一组,各抬着一副巨大的担架。前面担架上放的是小怜的遗蜕,后面则是那只巨鸟。
“师兄,你勾引王妃在先,又私掘扶摇祖师的水银棺,将烧得奄奄一息的小怜培育为毒人,再为大仙会豢养杀人凤凰,种种罪行,认还是不认?”青泉历数白石的罪状,气势咄咄逼人。
事实面前,证据确凿,白石哑口无言,缓缓地垂下头去。
“他是无辜的,谋害小怜的是我,不是他。”王妃开口,直面青泉。
“这句话,你对镇南王去说吧,现在——”青泉飞身一跃,到了那烧毁的巨鸟前面。
有人递过一把短刀来,被他轻轻推开。
“凤凰凤凰,终于等到你了——”青泉长啸一声,双臂一伸,探入那巨鸟的腹中去,摸索了一阵,猛地缩回来,高高举起,纵声大叫,“凤凰胆在此,号令天下,当者披靡……凤凰胆是我的,是我的……”
他的手中托着一颗七彩宝石,约有两个拳头大小,形如甜瓜,圆润光滑,在日光下散发出熠熠光彩。
石坪上所有人都震惊了,最初是因为青泉的死而复生,之后则是看到了凤凰胆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