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兄,如果你像我一样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该怎样抉择?”曾知味问。
狄仁杰摇头:“曾总管言重了,我大概会跟你一样,把整个世界都拉过来陪葬。”
曾知味哈哈大笑:“好一个‘整个世界拉来陪葬’,狄兄是个妙人,不错不错。”
一个野心勃勃、指点江山、胸怀千秋万代的大人物一旦开启了生命中新的一页,从前的所有梦想,都会重新安排,等于是获得了一次新生。
这种感受,微妙而玄秘,其中的好与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狄兄,其实我很想维持飞虎城的现状,让王爷继续君临南境,让王妃继续每年到凤凰观祭祀,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让岭南保持千年来神秘莫测的自然面貌……这样,颜如玉阁的香味就能永远留存下去,不会减少,也不会消失,所有人都能愉快而安稳地生活下去,哪怕只是生活在虚假的欢乐之中。这种想法,狄兄能理解吗?”曾知味问。
“能。”狄仁杰点头。
为了保护世间唯一能闻到的香味,曾知味愿意舍弃很多,包括一统南境、成为一邦之主的目标。
如果没有外来力量的冲击,曾知味也许能完成这个梦想,把南境改造成大唐疆域覆盖下的一个自成体系的“凤凰胆”。
“可是,连云寨想戳破我的梦。”曾知味说,“对于那些不让我做梦的人,只能剔除出去,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你有梦,别人也有梦。曾兄,你的梦不应该是空无一物的沙漠,而是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的新世界,对不对?所以,让连云寨活在你的梦里,并不是什么坏事。”狄仁杰说。
曾知味是造梦者,那个梦想痴情而伟大,但却是个一厢情愿的梦。如果他是一国之君,这个梦就可以自由肆意地做下去,让天下百姓追随其中,既做他梦里的子民,又做他清醒时的国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偏偏曾知味不是皇上,不姓李,他的祖上也没有从杨隋掌中抢下李唐的江山。于是,才产生了今日的矛盾。
“我可以举手之间就灭了连云寨,灭了苗疆三十七峒的老苗们,本来马上就要动手了,没料到狄兄突然抵达飞虎城,那计划才延迟了一些,连凤凰观那边的行动也被迫推迟。这是个小小的错误,明天开始,所有障碍就不存在了,一切都会按原计划进行。”曾知味疲惫地笑起来。
“这一次,如果曾兄向大理寺开刀,你的梦就碎了。”狄仁杰说。
“只要动动手指,有的是替罪羊。这种事,我做过太多太多了,世人只要理由,编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出来,世人就以为得到了真相。大理寺的工作岂非也是如此,那些看似合理的口供,都是密室刑讯得来,哪有真假之分?”曾知味问。
颜如玉阁里的香味忽然流动起来,似乎比刚刚稍浓了一些。
门开了,一个人左手举着烛台、右手托着一个锦绣小包进来,正是尉迟广。
“连尉迟将军也反水了。”狄仁杰长叹。
“识时务者为俊杰。”尉迟广微笑着回答。
他把烛台和小包都放在软椅旁边的小桌上,然后垂手侍立一旁。
曾知味拿起小包,揭开织锦的绣帕,露出了一只半个拳头大小的血红色玉蝉来。
“这是王爷最爱的东西,他亲口说过,红玉雕蝉是白眉老王爷亲手制成,体内藏着掌握南境的秘密。现在,它是我的了,南境的秘密也是我的了。更重要的,它体内似乎也有香味——”曾知味把红玉雕蝉托起来,放在脸前,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既然尉迟广是内奸,曾知味所受的箭伤就会有假,没有正中要害。
“大总管,亥时就要到了,外面都在等您的号令。”尉迟广弯下腰请示。
“放紫色旗花火箭,召城内大仙会伏兵动手,夺城。”曾知味说。
“遵命。”尉迟广拱手领命,大步走出去。
“那些木笼囚车里坐着的人,除了她们两个,都是大仙会的高手。这座城,如今已在大仙会控制之下了。”曾知味说。
“怎么会这样?”金镶玉愣住,这种变化实在出乎她的预料。明明是入城脱困,却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好一个连环套。”狄仁杰叹服。
曾知味深深地嗅着红玉雕蝉上的香味,脸上的表情沉醉而快乐。
“飞虎城完了。”金镶玉顿足。
“不要怕,飞虎城永远屹立不倒,永远都是南境的第一大城,也是大唐南部疆域最稳固的万里长城,只不过,一切都是我梦中的一部分,楼阁城郭,百姓商贾,水舟陆车,牛羊骡马……”忽然间,曾知味鼻孔里流出两股鲜血,无声地滑过嘴唇和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他并未察觉这一切,仍然双手捧着红玉雕蝉,继续贪婪地嗅着。
那只玉蝉身上的色泽越来越殷红,竟然开始吸收曾知味的鲜血,不但色变,而且体态也渐渐由干瘪无神变得丰润有力,充满了生机。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明珠低声叫起来,突然向前猛冲,从曾知味手中抢走了玉蝉。
曾知味脸上的迷惘瞬间消失,霍地站起来。
他的胸口已经积了一大滩血,哗的一声洒了满地。
“大总管,事情有些不对!”明珠疾声大呼。
毫无疑问,她也是内奸,这时候跳出来,就是想帮助曾知味挽回大局。
“把玉蝉给我,出去找尉迟广,看看哪里不对劲?”曾知味镇定下来。
“这玉蝉,这玉蝉……大总管,不对劲的就是这玉蝉,它体内有毒,您鼻孔里流了很多血。”明珠虽然跳出来,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把它给我,现在,它是我的命——”曾知味阴森森地说。
明珠攥着玉蝉后退,连连摇头:“大总管,玉蝉有毒,不能再闻了,不能再闻了,会出大事。”
曾知味右手食指一动,弩匣内喀啦一声响,一枚三寸鹅毛弩箭就死死钉在明珠的咽喉上。
明珠倒下,玉蝉重回曾知味手中。
“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没有凤凰胆,我也能号令南境,谁敢不从?”曾知味后退,跌落在软椅中,蜷缩身子,继续深深地嗅着玉蝉。
渐渐的,颜如玉阁里的血腥气盖住了原先的香气。
狄仁杰相信,现在曾知味闻到的已经不是王妃的香气,而是自己体内散发出的毒腥气。
再后来,曾知味松开手,玉蝉跌落胸前,浸泡在鲜血之中。
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镇南王,身后跟着尉迟广。
“曾知味的梦碎了。”狄仁杰说。
“只要是梦,都有碎的时候。曾知味如此,所有图谋篡位的反贼全都如此。否则的话,人人都活在自己梦里,岂非我们大唐江山、千秋盛世的悲哀?”镇南王问。
镇南王看着曾知味的眼神中充满了憎恶,就像是看着一条躺在垃圾堆里的癞皮狗。
“王爷,我会抓紧时间清理这里,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尉迟广说。
“这一次,你做得很好。”王爷赞叹。
尉迟广微笑起来:“谢谢王爷夸奖,任何人想用钱来买通我,都是打错了算盘看走了眼。王爷身边有曾知味这样的内奸,但也有赤胆耿耿的忠臣。”
他的戏演得很好,连曾知味都被骗过了。
这种能力,已经超出了武将世家的尉迟一族,等于是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在强者如云的庙堂和江湖重新扎下根来,牢牢地夯实基础,重振尉迟一族的辉煌吧。
镇南王在明珠的尸体上轻轻踢了一脚,摇头叹气:“人命之卑贱如斯——一直都知道,明月峡谷藏着两支人马,收服下来,可做飞虎城的臂助。谁料想,如此不堪一击?看起来,没有忠心、没有信仰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话明珠永远都听不到了,明月峡谷韩家埠、信家村两支力量至此全军覆灭,不复存在。明珠、张月凉他们曾经是死士,祖祖辈辈都是,本来可以蛰居明月峡谷,做一世的良民,可偏偏对外面的权力、富贵动了心,以为可以凭着武力一飞冲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出人头地的命,刚刚起飞,已经折翼。
胡先生的命令只是引子,如果他们遵从“死士”的道德准则,就一定不会招致今日之败。
狄仁杰带着金镶玉走出去,站在明月当空的院中。
“曾知味以为骗过了所有人,但王爷才是真正的幕后高手,连曾知味也骗了。这一局,曾知味的连环套坠入了王爷的连环套,正化为奇,奇化为正,反反复复,最终水落石出、天下太平。王爷之智,近乎神仙了。”金镶玉由衷赞叹。
原先,她是江湖客,与镇南王是两路人,但现在,她衷心为了飞虎城的最终胜利而满心喜悦。
“这样的结局,好吗?”狄仁杰微笑着问。
“这样不好吗大人?王爷铲除内奸曾知味,飞虎城就安全了。”金镶玉诚恳地说。
狄仁杰点头,回望着颜如玉阁里的镇南王。
那是今夜的胜者,但并不一定是一生的胜者。
真正的胜利者追求的是“大胜”而非“小胜”,小胜靠聪明就能做到,而大胜靠的是“忠勇仁义礼智信”,还有一生的坚忍修行。
狄仁杰知道,镇南王所拥有的,也仅仅是“聪明”而已。
“狄大人,我们现在回凤凰观去?”金镶玉问。
“连云寨损失惨重,你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狄仁杰关心地说。
他这样说,不只为了连云寨,也为了陶荣的心。
金镶玉坚定地摇头:“大人,就算连云寨毁灭殆尽也不足惜,只要拿到凤凰胆,就能号令岭南,联合苗疆所有村寨,万众一心,对抗大仙会。岭南是苗人的家乡,为了家乡,十代人死光,总会有第十一代人崛起。岭南虽然荒蛮,但却并非不毛之地,在我们苗人眼中,岭南就是天堂。”
她只是个江湖人,但对家乡一片丹心,敢于用热血和生命保护岭南,这正是曾知味、明珠、张月凉等等根本不具备的。
“凤凰胆只是个传说,是野心家觊觎的东西。我想,岭南有你这样的人,无需凤凰胆,也足够团结苗寨,击败大仙会了。”狄仁杰感叹。
“大人,凤凰胆真的存在,扶摇道长下葬时,岭南蛊苗部落曾来过十二位绝顶高手吊唁送行,‘杀人凤凰之术’是上古奇术,并非今人杜撰。那十二人……嗯,后来没回苗疆,只留下这个传说。”金镶玉顿了顿,神情有些尴尬。
“那十二人为抢夺奇术而死?”狄仁杰问。
金镶玉叹气:“是,大人明鉴,正是这样。凤凰胆是宝物,宝物自然会遭人觊觎,那十二人在苗疆征战一生,一直无法实现一统岭南的梦想,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凤凰胆上面。传回苗疆的消息说,十二人在葬礼上暴起发难,打倒了凤凰观所有道士,接着开启了装殓扶摇道长的水晶棺。水晶棺里突然飞起一只黑色凤凰,鸟身而双首,一边是人头,一边是鸟头,瞬间啄瞎了十二人的眼睛,接着便咬断了十二人的喉咙。”
“死人杀人,才是最可怕的。野心家们即便已经算无遗策,又怎能料到,一切都在死人的算计之中呢?”狄仁杰也十分感叹。
现在,问题焦点集中在凤凰胆上面,只有彻底解决此事,飞虎城、凤凰观才能平安。
颜如玉阁的门开了,镇南王微笑着走出来。
夜已深,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看来,为了布置今日的连环套之局,他考虑得太多、太久,穷尽心智,机关算尽,大局已定,的确该好好歇歇了。
当然,唯有如此,他才能每一夜都平安入梦。
“狄大人,飞虎城遭此变乱,需要自上而下追责,将曾知味的党羽一一铲除。我需要坐镇飞虎城,凤凰观那边就有劳狄大人代为处理了。”镇南王说。
“王爷请放心,大理寺一定护送王妃平安回城。”狄仁杰说。
“现有元十三,后有曾知味,多事之人、多事之秋啊!”提到王妃,镇南王眼中忽然浮起了一种难言的惆怅。
狄仁杰理解对方的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暗自一红。
萧梦梅是镇南王的女人,按照礼法,她一进了镇南王府,其他男人就不该再惦记她,她也不该再惦记其他男人。
美人与相思都是双刃剑,看似旖旎多情的温柔乡,其中藏着重重杀机。
这一战,如果曾知味只是妄图篡权,或许不会死得如此彻底,因为他毕竟是一个万里挑一的人才。镇南王爱才、惜才也用才,愿意给曾知味那样的“大才”更多机会。可是,曾知味太爱王妃留下的香气,这才是招致杀身之祸的最大根由。
“王爷,我和金镶玉即刻回凤凰观去。”狄仁杰拱手告辞。
镇南王微笑着点头:“那么,凤凰观那边的生杀大权就交予狄大人了,但凡有不祥之人、不祥之兆,杀之无赦。同时,我会命令尉迟将军率领神机营精锐,埋伏于凤凰观左近十里之内,大人一声令下,顷刻间千骑席卷而至,扫平凤凰观。”
离开王府时,狄仁杰后背冷汗未干。
从镇南王话中,他能感觉到凤凰观的大限就要到了。
金镶玉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对于“夺取凤凰胆号令岭南”充满了信心。
平明归来,凤凰观沉浸在雾霭之中,一座座殿宇沉默无声,像是一只蛰伏待飞的凤凰。
见到陶荣之后,金镶玉没有多言,一个低头转颈的羞涩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
“曾有人夜袭谪仙居,都被胡先生和柳叶击退。每隔两个时辰,山体就震动一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拱出来一样。”陶荣禀报。
“我去谪仙居,你招呼金小姐。”狄仁杰吩咐。
他把听雪楼留给两个年轻人,大结局到来之前,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