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一壶茶,狄仁杰吩咐陶荣,先骑马出去,在凤凰观南面的大枣树侧面等候。
过了一个时辰,约在子时之初,狄仁杰才从二楼越窗而出,离开凤凰观,与陶荣会合。
事情就在此刻突然发生了转机,狄仁杰还没来得及上马,一支骑兵就从官道上飞驰而来,到了大枣树附近,骤然扇面形散开,把狄仁杰和陶荣围住。
这些骑兵的马鞍两侧各嵌着一只超大箭壶,每只箭壶至少装着狼牙雕翎箭逾百支。
一匹玄色健马越众而出,马上的将领身披玄色软甲,肩挎着一只铜背铁胎弓,五官包裹在一只金丝面罩里面,双眼炯炯有神,直直地盯着狄仁杰。
狄仁杰淡定地上马,手握马鞭,静静地望着对方。
“狄大人?”那将领拱手。
“飞虎城神机营的尉迟广将军?”狄仁杰点头招呼。
初到飞虎城时,他曾在镇南王的贴身虎卫中见过此人,只扫了一眼、听了一次名字,就牢牢记住了。
大理寺的资料显示,尉迟广是开国元勋尉迟敬德的旁系侄孙,原名为‘敬忠’二字,从小善射,又仰慕汉代名将李广“三箭定天山”的盛名,遂改名为“广”字。当下,尉迟广统领神机营,与大总管曾知味并称为镇南王的左膀右臂。
“正是在下,这次来是传镇南王口谕,请狄大人随我夤夜赶往飞虎城,与王爷秉烛夜谈。”尉迟广说。
狄仁杰没有丝毫犹豫,扬起马鞭向南一指:“请将军带路。”
这一次,他与镇南王做了同样的选择,必须见面深谈,才能荡平困境。
陶荣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在神机营环伺的紧张局面下,狄仁杰已经彻底没有回头退路了。
健马疾驰之中,前面出现了一座黑压压的桑林。
“进林中去,下马避雨。”尉迟广大声喝令。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随着大队入林,知道又有变化即将发生。天上虽然阴云遮月,但连个雨点都没见,自然无需“避雨”。
桑林中央搭着几座帐篷,尉迟广下马,一把扣住了狄仁杰坐骑的笼头。
“请狄大人进帐篷去避雨。”他说。
狄仁杰不慌不忙地下马,身后立刻有四名刀斧手紧贴过来。
“我们进帐篷去,狄大人不要怕,王爷有个难题,请狄大人帮忙解答。解答完毕、雨过天晴之后,我们即刻上路,不会耽误了大人与王爷秉烛夜谈。”尉迟广说着,伸手抓住了狄仁杰的手腕。
狄仁杰没有反抗,当然,他若真的动了杀机,桑林也许就要变成尉迟广和神机营骑兵们的埋骨之地了。
进了大帐,尉迟广放开狄仁杰的手,请他在锦墩上落座。
帐内摆放着一张桌子、两只锦墩,桌上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檀匣子,约有四只拳头大小。
“狄大人,事急,我就不兜圈子了。”尉迟广坐下,那四名刀斧手一言不发,站到狄仁杰背后去。
狄仁杰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面,或战或和,或进或退,都在他的自如掌握之中。在他眼中,像尉迟广这一类人,都只不过是桑林里的小蚕罢了,杀一只或者杀十只,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他从那个匣子的大小和色泽判断,通常用于“隔匣猜枚”之用。
“猜什么?”他不接尉迟广的话,比对方来得更直接。
尉迟广怔了怔,才明白狄仁杰的意思。
“王爷有三只珍藏的爱物,分别是白玉蟋蟀、红玉雕蝉、黑玉斑蝥。不知怎的,昨夜三只爱物都不见了,只剩一个匣子,但这匣子又打不开。王爷不舍得锯开匣子寻找,所以想到求教于大理寺第一智者狄大人。现在,请狄大人猜一猜,这匣子里究竟藏着王爷的哪一只爱物?”尉迟广问。
“红玉雕蝉。”尉迟广话音没落,狄仁杰已经给出了答案。
尉迟广愣住,死死盯着狄仁杰。
“那就是答案,走吧。”狄仁杰淡淡地说。
“狄大人,如果猜错了,这片桑林就是你……”尉迟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我说了,匣子里装的是红玉雕蝉,听清了吗?赶紧上路吧,不必再耽搁了。”狄仁杰重复自己刚刚的那个答案。
“隔匣猜枚”是达官贵人们常玩的娱乐游戏,同时也是赌博杀人的工具。这一次,镇南王给出了三个答案,“三选一”的情势之下,狄仁杰毫不犹豫地选择“红玉雕蝉”,等于是将自己这条命都押到了第二个答案上。
“狄大人,你……稍等。”尉迟广满头冷汗,站起来向外走。
狄仁杰笑着摇头:“王爷给你的答案一定是第二个,赶紧去查验吧。”
尉迟广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回来,向着狄仁杰深鞠一躬。
“走吧,有什么话路上再说。”狄仁杰再次催促。
“隔匣猜枚”只是个小插曲,他希望尽快见到镇南王,将飞虎城的各种复杂关系梳理清楚。
尉迟广的态度前倨后恭,不敢跟狄仁杰并辔而行,而是不断大声提醒手下,注意保护狄大人。
“尉迟将军——”狄仁杰招呼对方靠近。
尉迟广赶紧拨马过来,伸长了脖子听着。
“曾总管从王府带走了多少卫士?调动的大军又有多少?以神机营的实力,能否妥帖保护镇南王府?”狄仁杰问。
尉迟广大声回答:“目前王府中卫士全都出动,王爷临时征调神机营左军进入王府,替代卫士,担任警戒任务。”
狄仁杰心头豁然开朗,镇南王那样做,等于是将王府的警卫力量全部换血,把原先曾知味率领的人马驱逐出去,不动声色地巩固了自身的安全。
换句话说,镇南王对曾知味起疑,才会将对方派出城去合围响铃镇,看似重用,实际是想借刀杀人。
曾知味凯旋,镇南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邀狄仁杰入城,共同商议对策。上一次是“借刀”,这一次则是“借智”。
那么,“隔匣猜枚”的插曲就是为了考校狄仁杰的智谋,猜得中就携手合作,猜不中就杀之灭口。
如此说来,真正老奸巨猾、深藏不露的还是镇南王。
“尉迟将军出身名门世家,以后必定前途无量。我去年清明到长安城外扫墓,曾拜谒过尉迟敬德侯爷的陵墓。侯爷为大唐南征北战、建功立业,永远都是我辈学习的榜样。希望尉迟将军能够将毕生所学回报国家,成为大唐的栋梁之才。”狄仁杰说。
尉迟敬德是大唐忠臣、功臣之一,与“马踏黄河两岸”的秦琼齐名,狄仁杰这样说,完全出自公心,态度诚恳之极。
尉迟广在马上高高拱手:“谢大人勉励,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精忠报国,光宗耀祖。”
两人兵马奔驰一段,离开神机营的人马稍远一些,尉迟广压低了声音问:“大人,请问您怎的一下就猜到匣子内所装何物?难道这‘隔匣猜枚’还有什么天机诀窍吗?”
狄仁杰点头:“那是自然,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一定之规,如果能够读懂上天旨意,就可以纵横开阖,无往而不利。古人教诲‘顺势而为’,而不能‘逆流而上’,正是这个道理。尉迟将军如果对这方面感兴趣,以后可以多多切磋交流。”
尉迟广是武将,对这些玄秘之术一窍不通,刚刚看到狄仁杰一口猜中匣子里放的是红玉雕蝉,立刻被镇住,将狄仁杰奉为天神一般,恨不能立刻下跪拜师,获得这种通天奇术。
“感谢大人,感谢大人,如果能蒙大人提携,在下感恩不尽,愿追随鞍前马后,执弟子礼,无怨无悔,忠心侍奉。”尉迟广大喜,受宠若惊之情溢于言表。
狄仁杰微笑点头,快马加鞭,向飞虎城疾驰。
队伍进飞虎城时,时间已是寅时末了。
王府灯火通明,门前守卫看到是尉迟广到了,马上跑过来牵住战马的笼头。
尉迟广跳下马,亲自搀扶狄仁杰落地,然后殷勤地陪着进王府去。
“王爷在黄金屋静候狄大人。”神机营的箭手大声报告。
王府中有“黄金屋”和“颜如玉阁”,都是书香满室的书房,摆放着两汉书卷和前朝典籍。“黄金屋”是镇南王的书房,而“颜如玉阁”则是王妃读书写字的地方。
到了黄金屋,尉迟广叩门,然后推开门,请狄仁杰进去。
镇南王正在靠窗的长桌边看书,旁边放着笔墨纸砚,一幅刚刚完成的五尺隶书墨迹未干。
不坐殿理政的时候,镇南王不穿王袍,不戴王冠,头发用一支金簪草草地别住,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旧衫。
黄金屋里铺着灯笼草编织的草席,冬暖夏凉,柔软舒适,所以王爷没有穿鞋,赤着脚起身,微笑着迎接狄仁杰。
“王爷。”狄仁杰拱手见礼。
“狄大人无需多礼,夤夜相邀,唐突之极,幸而狄大人不怪,随神机营一起过来。我知道,一路上尉迟将军言语态度都很粗鄙,他是武将粗人,如有得罪之处,一切请狄大人看在我面上,饶恕他们吧。”镇南王微笑着,在灯影里垂下高贵的头颅,向狄仁杰低头谢罪。
两个人都是瘦长身材,气质儒雅,面如冠玉,卓尔不群,即使站在千万人中间,永远都会第一眼就被人认出来,如此出众,如此倜傥。唯一不同是,飞虎城是镇南王的地盘,客不能欺主,狄仁杰再果敢勇武、再深沉多谋,也只能在气势上屈居下风。
狄仁杰进了黄金屋,有宫女进来,捧着一个九宫格的茶叶盒子,轻轻跪在镇南王面前。
“狄大人喜欢喝什么茶?”镇南王问。
“七星岩老树、桂花从中伴露眠的兔儿眼珠小红茶。”狄仁杰回答。
镇南王微笑起来:“狄大人心思好缜密,知道我最爱这茶,才会点这一种。好,就喝小红茶吧,否则的话,就辜负了狄大人的一片好心了。”
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三年前梅花观一别,狄仁杰便搜集齐了镇南王妃萧梦梅的全部资料,自然也就连带着熟悉了镇南王。
善厨艺、吹凉州横笛、喝小红茶、习萧何汉隶、用干将莫邪剑、练回风舞柳卷飞鸦剑法、有青云之志……对内,镇南王是个多才多艺、多愁善感、至情至性、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对外,他镇守飞虎城,勤奋操演大军,为长安筑起了一条高枕无忧的南境长城。
他曾是儒生,亦是儒将,然后是儒帅,如今是儒王。
普天之下,唯一能与镇南王匹敌的,不是狄仁杰,而是长安城里的九五之尊。
在他面前,狄仁杰气沉丹田,字斟句酌,不肯被对方轻易就比下去。
宫女下去,沏好茶送进来,黄金屋内顿时茶香氤氲。
“狄大人,你见过白眉叔了?”镇南王忽然问。
狄仁杰点头:“是,上元节时,白眉老王爷进长安城赏灯,我负责警戒任务,有幸与他见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镇南王笑起来,“满朝文武之中,白眉叔只欣赏你。皇室子孙里,他只给我面子。所以,一见面,他必定夸耀亲手给我制了一只红玉雕蝉。我用‘隔匣猜枚’试探你,就是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合作的默契。唉,其实我也知道此举多余,被白眉叔看上的人,不是东海钓鳌客,也是西极擎天柱,都是出类拔萃到极致的高明人物,可是我不得不防,因为飞虎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
他双手捧壶,为狄仁杰斟茶。
托盘上的青丝岫玉茶碗并不深,但镇南王却一斟、一停,再斟、再停,三斟、三停,才将一碗茶斟满。
这种“金乌三点头”的斟茶手法寓意深刻,他是镇南王,是皇上的直系嫡亲,一言一行代表了皇家的尊严,所以不能轻易向官员、平民屈膝求救。
所以,“金乌三点头”就等于是向狄仁杰连续三次施礼,求助之意,皆在这小小动作上。
狄仁杰没有开口,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并排蜷曲,再弯曲大拇指,将四指扣住,然后用指关节在茶碗旁边连叩了六次。
前三次,等于叩首还礼,后三次,则含着“一力承托、有事请讲”的意思。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萧梦梅,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甚至连说也不能说,只用动作、眼神交流。
镇南王提到的“白眉叔”是皇上的叔叔,昔日曾是“大唐十名帅”之一,因双眉一黑一白而被军中奉为“白眉帅”。他在平息渤海郡之乱中立过大功,打得高丽人、扶桑人闻“白眉帅”之名即望风而逃。白眉中年后出家,自称“白眉道人”。
皇上刚刚登基时,他受到先皇嘱托,不遗余力辅佐皇上,在朝中威望极高。
狄仁杰与白眉道人是忘年之交,他欣赏对方的倜傥洒脱,而对方则欣赏他的处事严谨。
其实,“红玉雕蝉”是个暗号,因为白眉道人曾经与狄仁杰有过君子约定,只要有人提到那四个字,就等于是白眉本人向狄仁杰求援,请他务必抛下一切,火速相助。
尉迟广职位低微,不会想到狄仁杰与皇室之间这些盘根错节的交集,以为狄仁杰真的有“隔匣猜枚”的奇术,才会顶礼膜拜,奉为师长。
“我要……杀了……”镇南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了那个名字,“曾……知味。”
茶很香,狄仁杰嘴角带着微笑品茶,静静等待着镇南王的下文。
“我手里有一份线人的密报,曾知味与凤凰观白石勾结,制造毒人,豢养杀人凤凰。有人撞破了他的罪行,反遭他和白石以‘乘凤升天’的蛊惑手段杀之。他的野心太大,不满足于屈居飞虎城,想取得凤凰胆,号令岭南,坐拥南境,成为南方霸主,与长安城分庭抗礼……呵呵,这种野心,很多人想都不敢想,但他却想了、做了,不日即将收获胜果。我爱才惜才,却无法容忍这种欺君罔上的邪派人物潜伏于飞虎城。四个时辰后,曾知味就将带着木笼囚车回城献俘,到那时,飞虎城内的十里长街庆功宴,就将是他伏尸之地。”镇南王一口气说完,两颊突然因震怒而飞起了两团红晕。
他是飞虎城的王,卧榻之侧容不下他人鼾睡。
曾知味凭着“镇南王府大总管”的身份在外面呼风唤雨,已经超过了镇南王的忍耐极限。
响铃镇一役,是镇南王最后一次驱使曾知味效力。明日之后,世间再无“大总管曾知味”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