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够了。”白石出现在饮冰斋的门口。
“师兄,道观里出了那么多的事你不管,几条鱼就扰动你心思了?”青泉笑起来。
“你明明知道,这些鱼就是我的命。”白石颓然。
在青泉面前,他的气势极弱。
“玩物丧志,师兄,你忘记这句话了吗?在修道者面前,一切都是玩物,不可过于看重。刚刚你说什么?这些鱼就是你的命?真是可笑,如果我命人涸泽而渔,是不是等于要了你的命?”青泉问。
“是我口不择言——”白石后退一步,气势消失殆尽,“请师弟进来说话。”
青泉笑了笑,把鱼竿扔给小道士,昂然上桥。
狄仁杰看得出,白石的“守弱”有诈,请青泉过桥,暗藏着极大的杀机。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凤凰观有白石、青泉两位强者,本来就藏着随时爆发的危机。
青泉过桥,白石又一次后退,进了饮冰斋。
“师弟请进。”白石的声音从门内响起。
青泉刚刚低头,准备迈进门去,白石的进攻就开始了。
黄昏中,水上有蜻蜓起起伏伏,时而停在水草尖上,时而掠过饮冰斋的檐角。
四名小道士以为白石、青泉要坐下来好好谈,所以各自松懈,忙着收拾鱼竿和木桶,指着桶里的鱼低声说笑。
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只是狄仁杰深切感受到了笼罩在饮冰斋上的一团杀机。
“白石不堪重压,马上就要爆开了——”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做好随时冲出去劝架的准备。
倏地,白石一步出了饮冰斋,缓缓地停在桥上,面向着四个小道士。青泉跨进了饮冰斋的门,隐身于门后,低声咳嗽起来。
“放下木桶,去吧。”白石挥了挥袖子。
四名小道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抬头望着白石,各自将双手探入腰间。
“我曾说过,任何人不得踏入饮冰斋外二十步范围。现在就走,我不追究。”白石又说。
四个小道士面面相觑,刚刚从鱼钩上摘鱼的那个突然跪下:“我……我们不该违背规矩,不该碰这些鱼。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走吧,没事了。”白石大度地微笑起来。
四个小道士相互搀扶着后退十几步,突然转身,撒腿飞奔。
“师弟,这么多年,你终于按捺不住野心,要对我动手了。可是,你不要忘了,师兄永远是师兄,师弟永远是师弟,不能乱了规矩。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但必须等我解决了那个难题再说。”白石说。
青泉呻吟了一声,扶着门框,一步步出来,小腹正中的衣服上已经添了一块碗口大的血迹。
两人在进门、出门时贴身恶斗,一个回合,便分了胜负。
“师兄,人死不能复生,我说过,那些药都是毒药,毒药害人,不能救人。你一次一次把毒药喂给……这是杀人,不是救人。最终,你得到的是一个毒人,怎么处置?”青泉问。
“毒人也是人。”白石背负双手,一字一句地回答。
“毒人不是人。”青泉反驳。
“你要的,我一定给你,其它的,你就不用管了。”白石说。
“那杀人凤凰呢?谁来管?古籍上那个预言里说过——凤凰鸣于风雨如晦之岭,不动明王开屏露杀戮本相,天地玄黄,千万人亡,尸横断河,兽血疯狂。师兄,师父弥留之夜,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许我们跟杀人凤凰有关的念头。你也发过毒誓,一旦违背,乱箭穿身而亡。”青泉大声说。
“毒誓毒誓,那个人死了,我的心也碎了,毒誓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人吃人……我不想再当任人宰割的牛羊了,我要反抗,要让这个世界按我的规矩重新来过,让……活过来。”白石说。
他们两人的交谈中,刻意回避着一个名字。每当说到那个名字,都非常默契地跳过去。
“他们说的是一个死了的人,是谁?”狄仁杰脑子里掠过好几个名字,但并没有一个能跟两人的谈话对得上。
“师弟,最后帮我一次。”白石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你帮了我,我最后带……走,凤凰观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服气曾知味,以为凭你的能力,也可以坐镇南王府大总管的位子。你放心,离开之前,我杀了曾知味,替你扫平障碍,怎么样?”
青泉昂着的头低下来,那个“大总管”的位子像一个沉重的王冠,把他死死压住。
“大总管处理完了响铃镇的事,很快就会回来。最慢十天,最快五天,师兄,我们瞒不了多久的。”青泉说。
“五天足够了,我计算过,距离……的最后一次发作期还有三天,伏下最后一副药,就成功了。”白石急迫地说。
“好,我帮你。”青泉终于点头。
“谢谢师弟,你我各取所需,精诚合作,一定能大功告成。”白石松了口气。
他们两人都是德高望重的修道者,在宾客和弟子的面前,永远都仙风道骨、温文尔雅。可是,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之时,与普通人同样猥琐而邪恶。
白石向侧面让开,青泉踉踉跄跄地过了小桥。
两人再次擦肩而过,表面虽然没有剑拔弩张、相互戒备,但狄仁杰还是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已经横着一条永远无法弥合的鸿沟。
狄仁杰悄然后退,藏在树丛深处。
青泉离去后,白石走到木桶边,把里面的锦鲤一条一条捧出来,弯腰放回水里去。
“毒人也是人,你们说呢?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从前爱你们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放生了所有鲤鱼之后,白石向着水面喃喃低语。
“问题果然出在白石和青泉身上。”狄仁杰如释重负。
如果没有王妃被挟持之事,他会命令陶荣、柳叶一直跟踪白石和青泉。现在,他终于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暮色之中,白石的身影孤独孑然,仿佛一棵衰草,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狄仁杰想到初入凤凰观时看到的那些书法与画作,与现在的白石正好相符。
“修道者入魔,才是最可怕的事。”狄仁杰摇头叹息。
眼下发生在饮冰斋的事,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三天,三天……”白石高举双手,仰面向天,“三天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就结束了。毒人,毒人,呵呵呵呵……就算是毒人又怎样?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人钟爱又怎样?”
白石猛地飞起一脚,将木桶踢得远远的,水淋淋地跌进树丛里。
“谁也不能阻止,我将是凤凰观唯一的王者……”白石阴森森地笑起来。
任何案件到了最后,真相总是赤裸裸的,惨不忍睹。就像现在,狄仁杰远远地望着白石,不想看着对方一步步入魔,却又无法援助。
呼延豹、梁长生死于凤凰观的“成仙”,更早一点,还有王妃的女侍小怜。这三条人命不会白白消失,总要有人为此认罪。天道自古长存,大唐法令也不会形同虚设,所以,该白石认的罪,一点都不会少。
白石一个人过桥,进了饮冰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狄仁杰无声地退出树丛,沿着青泉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青泉小腹受伤,一路上留下了无数线索。对于精通追踪术的狄仁杰来说,那些每隔四五步才出现一次的暗红色血滴,比路标更清晰。
最终,狄仁杰在后厨外的石桌边找到了青泉。
“狄大人?”青泉颇感意外。
“白石要你做什么?毒人是谁?杀人凤凰是怎么回事?曾知味回来之前,你打算一直替白石隐瞒下去吗?”狄仁杰没有兜圈子,直接把所有问题都抛出来。
青泉面如土色,颓然垂首。
“说吧,白石已经入魔,这时候只有说出真相,才能救他。如果你还念着师兄弟之情,就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我。”狄仁杰紧紧逼问。
“师兄他……他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那就是开启了凤凰观七代观主扶摇师祖的水银棺,从里面偷出了传说中的‘药俑术’。当夜,我巡查后山,发现了师兄,严辞规劝,但他不听我的,并且告诉我,除了‘药俑术’,他还找到了凤凰观早就失传的‘凤凰胆之术’。那种奇术来自西域,本观历史记载中提到过,扶摇祖师五次深入西域,就是为了求取‘凤凰胆’,但却没有结果。原来,祖师早就获得了奇术,只是秘而不宣,最后带进了棺材里。师兄说,只要我肯帮他练习‘药俑术’,他就帮我取得‘凤凰胆’,将来建功立业,封疆裂土。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他。修炼‘药俑术’需要很多苗疆秘药,我几次去岭南,跋涉于苗寨之间,为他找药,十分辛苦。后来,我发现他跟曾知味有秘密交易,很多我找了多时的秘药,曾知味轻而易举地就帮他拿来,藏在后厨的铁柜里。我质问他,是不是要把‘凤凰胆’送给曾知味,他一直否认。我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像曾知味那样帮助师兄,只好默许了他们的交易,但每次见到师兄,都叮嘱他不要忘了当日盗取扶摇祖师水银棺时的誓言。可是,我越来越发现,师兄早就忘了那件事,他一定会把‘凤凰胆’献给曾知味,因为曾知味答应了他另一件事——”青泉一边讲述一边苦笑,伤口一直流血不止。
“每个人都有野心,曾知味也一样。如果‘凤凰胆’真有江湖传说那样神奇,任何人都会觊觎不已,梦想着据为己有。”狄仁杰说。
“师兄是个好人,只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才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天下只有我不会害他,而曾知味给他的药,每一样都毒性奇大,连苗疆人都不敢在病人的身上使用。我第一次知道他将‘阴狐花’和‘连王城芝’给人服下的时候,吓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要知道,那两种毒草每一样的功效都超过鹤顶红、断肠草一千倍,只要用舌尖舔一舔,走不出三步必死。这些东西给人服下后,结果如何,不用猜都知道。我只能说,师兄的做法误入歧途,最后培养出的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毒人,让凤凰观陷入更大的危机当中……我刚刚去找他,心存一线希望,求他迷途知返。大人,他伤了我,我不怪他,因为他是个很可怜的人……”青泉一直都表白自己是个满腔正义的人,但是,他帮助白石的出发点,就是要对方替他养凤凰、取凤凰胆,而取得凤凰胆的目的,则是号令天下,做一方霸主。
他是颇有根基的修道者,却连“名利”二字都看不透,这么多年的读经打坐,也全都白做了。
狄仁杰曾经侦办过一系列贪腐案,将长安城里的十一名高官一起刺配西北。审批状上,狄仁杰亲笔批示,说那十一人“满口仁义道德却一肚子男盗女娼”,做过的那些坏事简直令人发指。
如今,面对白石和青泉,狄仁杰又一次想起了贪腐案审判状上的那些话。
“白石即将大功告成?”狄仁杰问。
“三天。”青泉点头。
“怎样阻止白石的计划?”狄仁杰追问。
“只要毁掉铁柜里的毒药,师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真的回天乏术了。”青泉向后厨深处指了指。
“现在就毁了那些药。”狄仁杰斩钉截铁地下令。
“这个……我开不了那把鲁班锁。”青泉犹犹豫豫地回答。
“找斧子,劈开铁箱,你不愿动手,我来。”狄仁杰说。
毁掉白石的梦,就等于是挽救了凤凰观的一场噩梦。
狄仁杰很庆幸今天目睹了青泉与白石的谈判,才能突然洞悉了凤凰观的秘事真相。
“大人,我不能……师兄对我有恩,入师门时,我只有十一岁,是他天天照顾我,比至亲兄长更周到。我曾经发誓,今生无论发生任何变故,我都得全心全意地维护他。有恩不报,修道者德行亏损……”青泉抬头,已然满面都是纵横的泪痕。原来,他是一边哭着一边回到后厨来的。
“我们是在救他。”狄仁杰说。
“回来的路上,我想过要毁掉毒药,可是这念头转来转去,就是狠不下心来。大人,白石师兄本来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劫啊,这都是师兄命里的大劫啊……”青泉长叹。
“我去找斧子。”狄仁杰淡淡地说。
后厨一定有好几把斧子,劈开鲁班锁不是难事。
“大人,容我考虑,再给我一点工夫,容我考虑。”青泉张开双臂,试图阻拦狄仁杰。
狄仁杰闪身,绕过青泉,大步进了后厨。
门后边,七八把斧子倚在墙角上,长柄短柄,大头小头,什么样的都有。
狄仁杰取了一把短柄月牙斧,向后厨深处去,很快就找到了角落里的铁柜。
铁柜被一列摆放碗碟锅铲的木架子挡着,上面覆盖着一块黑布,遮得严严实实。
鲁班锁的锁身由紫铜铸成,约有拳头大小。
狄仁杰举起斧子,三下就砍烂了那把锁,用衣袖掩住口鼻,然后将铁柜的盖子掀开。
柜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狄仁杰放下袖子,隐约闻见柜子里有各种甜腥味混杂后的古怪香味。按照经验,这里曾经存放过多种毒药,虽然每一种都严密包裹住,仍会留下余味。
“青泉说谎?还是白石提前盗走了毒药?”狄仁杰皱眉。
他将铁柜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确认除了开锁揭盖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取走里面的东西。也就是说,白石和青泉中间一定有一个人说了谎,毒药已经到了白石手中。
狄仁杰把铁柜的盖子阖上,把那块布盖好抚平,然后才缓缓地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