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缓缓低下头去,情绪低沉下去:“是啊,出了那件事,凤凰观难辞其咎。小怜是王妃身边最出众的女侍,文才和人品都是最好的,声名远播,直至京城。直到如今,我每次见到王妃,仍然抬不起头来。这一次,王妃亲口吩咐,祭祀大典之前,必须重绘小怜的画像,悬挂于大典上,以此来表示凤凰观上下对于小怜的愧疚。”
狄仁杰注意到,刚刚进来时,白石的确正在画画,纸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大概样子。
“这种惩罚,的确是令人难受。”狄仁杰点头。
白石也点点头:“是啊,我每画一次小怜的画像,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对不起镇南王与王妃的信任。如果凤凰有灵,我真希望小怜的魂魄能够借着凤凰的灵力复活,重回人间。唉,那是我今生唯一的心愿,我曾在祖师像前发誓,只要小怜能复活,我愿意立刻死了,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两人一直站着说话,白石既不让座,也不奉茶,没有一点主人的礼节。不过,狄仁杰并不在意这些小节,他想要的是白石昨夜杀人、盟誓的真相。
他走到桌案前,低头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
画中女子正在读书,虽然五官没有画出,但白石的绘画技艺十分高明,寥寥几笔,已经将女子气质高雅、身材纤纤的特色描绘出来。
狄仁杰忽然摇头,拂袖后退。
“怎么,大人觉得我这幅画画得不好?”白石立刻觉察到了狄仁杰的情绪变化。
狄仁杰一笑:“道长,我不懂丹青,但我扫了一眼,就知道你想错了,也画错了。”
“什么意思?”白石追问。
“到外面去,到桥上去。”狄仁杰向外面一指。
两人到了桥上,俯视水中的睡莲。
天刚刚放晴,一夜雨丝飘落在莲叶上,形成了数千颗晶莹剔透、滚来滚去的露珠。
“看那些露珠。”狄仁杰说,“真正的美人,就像那些露珠一样,自天上来,向天上去,不染一丝红尘俗世的繁华喧嚣,也不带一线金银珠玉的财宝铜臭。我听过小怜的种种传闻,据我猜度,那是一个纯白如露、飘逸如风的年轻女孩子,即使此刻踏足莲叶之上,也不会惊起一丝涟漪,跟那些露珠无异。”
说这些话的时候,狄仁杰想到了梅花观的早春梅蕊。
萧梦梅来时,梅蕊含香,花瓣上挂着露珠,如同美人眼中滑落的泪滴。
萧梦梅去时,梅蕊枯萎,花瓣凋零,散落一地,连露珠也无处追寻。
那年三月,狄仁杰的心也随着梅花观的花期结束而碎了一地。
真正的美人是画不出来的,人有十分,画出来的只有十之七八而已。
“狄大人高见。”白石感叹,“对于小怜的死,飞虎城每个人都感到万分惋惜,王妃更是悲恸至极点,所以才安排了每年的祭祀大典。关于这幅画像,正如大人所说,我直接撕了,就用从前小怜的自画像就好。”
“那好,愿小怜的在天之灵能感受到所有生者对她的深切悼念。”狄仁杰说。
眼下,他们讨论的句句都是小怜,但狄仁杰胸膛里跳动着的,却无时无刻不是萧梦梅的影子。
梅花观的惊艳一见,已经变成了狄仁杰心灵上的桎梏,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除下。
“我会禀告王妃,谢谢狄大人的教诲。”白石又说。
狄仁杰摇头:“不必提及我的名字,昨天我跟手下人商量过,既然镇南王府中的得力干将曾知味、元十三两位至此,白石道长又赶了回来,我们下一步会抽身出来,在道观中修身养性,过几天忙里偷闲的日子了。”
“观中的事,不敢烦劳大人。我和青泉师弟一定会尽心竭力办好。”白石说。
田田莲叶之下,有锦鲤缓缓游来,从小桥下穿过。
狄仁杰不禁想起了庄子、惠子的“濠上之辩”,先哲看到游鱼而想到人生,后辈们却只顾追名逐利,完全忘记了人生在世的真正目的。
“看起来,凤凰观也不是世外桃源啊!”狄仁杰默然感叹。
“大人,大人。”陶荣从远处快步走来,边走边叫。
狄仁杰悬了半晚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知道响铃镇的事已经了了。
“告辞。”他向白石拱手。
“恭送大人。”白石态度谦和,一派仙风道骨。
离开饮冰斋,陶荣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大人,我把金镶玉送到响铃镇那个秘密据点,连云寨共有七十余人潜伏在那里,其中三个,是苗疆著名的大夫,确定能够快速治疗她的刀伤,不会有性命之忧。我连夜去了明月峡谷,韩、信两家得了胡先生的号令,今天就会兵发响铃镇,各自找地方安顿下来,与连云寨结成掎角之势,共同抵抗暴风雨——”他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庆幸的是,韩、信两家与镇南王妃本来就是死敌,尤其是曾知味、元十三两人,早就列入两家的暗杀名单。如果这两人追杀金镶玉,响铃镇就是一口悄然铺开的死亡陷阱。”
“把两人分开,可以各个击破。你观察一下,两人虽然屡次口角,实际却目标一致。也就是说,他们表面上是敌人,实际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忽视了这一点。”狄仁杰提醒。
“是,金镶玉也提到过同样的问题。她在飞虎城与凤凰观潜伏超过两个月,近距离观察过曾知味、元十三。她还说,几乎所有人的目标都在凤凰胆,但直到现在,都没人看到凤凰在哪里。”陶荣回应。
“你先回去休息,之后密切跟踪白石。他是观主,所有秘密都该有份。”狄仁杰说。
从表面看,白石无懈可击,是一个得道高人,也是一位谦谦君子。
狄仁杰看过他写的字,刚刚又看了他画的画,觉得很有必要细究下去。
在飞虎城,除了镇南王妃萧梦梅,他怀疑剩余的一切人,也包括镇南王在内。
路边竹篱之内,一棵牵牛藤与一株茉莉早开。粉红色的牵牛花与纯白色的茉莉花并作一处,随风摇曳。
陶荣停住,各摘一朵,捏在手上。
狄仁杰不语,但心里有隐隐的担心。
男人本不爱花,一旦爱上了某个女子,就会不自觉地将花当成了她,或者把她当成了花。最可怕的是,到了这时候,无论是武林大豪还是江湖杀手,一颗心都会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从小培养起来的雄气、豪气、胆气、杀气,也在那女子的笑靥之中荡然无存。
就如昨夜,千难万险之中,陶荣对金镶玉始终不离不弃,直至一夜之间辗转响铃镇、韩家埠、信家村,将金镶玉及连云寨部众全都安顿下来,才彻底放松下来,肯为了牵牛与茉莉停步。
救人是大理寺的公事,但也是陶荣的私事。
公事与私事放在一起,他才会舍身忘死,无畏突进。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狄仁杰感叹。
“道门九字诀”之中包含着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箴言,每一个字都可以衍化为一则千言长文,这也正是《道德经》开篇里“道可道、非常道”的宗旨所在。
“大人,我已突破了生死禁域。”陶荣回应。
“你没有,完全错了。”狄仁杰摇头,“陶荣,你还年轻,像围栏里的马驹和羊羔,以为围栏就是世界边缘,围栏上方的四边形天空就是宇宙版图,其实完全错了——你突破的不是生死,或者说你根本没有突破什么,只是进入了一场梦境。”
人生的关键时刻,狄仁杰只能毫不客气地否决陶荣的想法,让对方清醒。
情爱若梦,自古如此。一个从未爱过的男人,无论十五岁还是五十岁,都会痴迷于红花一朵,不能自持。
梦醒后,花只是花。红尘俗世中花开万朵,任何一朵下沉眠,都可以做一个美梦。到那时,男人就不会再说“为情生死”的傻话了。
陶荣怔住,狄仁杰一个人前行,把陶荣留在后面。
否定陶荣时,他却无法在心里否定自己因萧梦梅产生的那个梦。唯一不同的是,他把梦压抑在心底,任谁都不知道,而陶荣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热切情感,率真表达出来。
刚到听雪楼外,楼里已经传出来曾知味豪爽的大笑声:“哈哈哈哈,胡先生妙人妙语,从京城来的大儒生就是不一样,刚刚这番交谈,令曾某人茅塞顿开,哈哈哈哈……”
狄仁杰走进去,胡先生与曾知味并肩站在桌前,共同俯身看着一幅卷轴。
“狄大人,狄大人,正等您来,请帮我看看这幅《不动明王千变本身像》,题字落款是京城里丹青高人范嵩阳的作品,刚刚胡先生已经上过眼了,说是如假包换的真迹,东坊市价黄金二十万两,您看值不值?”曾知味抬头,笑容可掬,大声招呼。
彼时,胡先生在楼下八仙桌的客位,柳叶却坐在楼梯拐角处,散开发髻,握着木梳梳头。
两人无声配合,阻断了任何人上楼的路线。
如果曾知味是来打探消息的,一旦翻脸动手,两人就能对敌人形成合围之势。
这是大理寺演练过无数次的套路之一,随时可用,来之能战。
狄仁杰进来,柳叶立刻放松起身,披着头发上楼,剑拔弩张之势烟消云散。
“是吗?范嵩阳的真迹,那可真是不得了。”狄仁杰接过了曾知味的话头。
胡先生不动声色地笑着,向后退让,给狄仁杰留出看画的位置。
狄仁杰不在,他义不容辞地统领全局,用性命补上狄仁杰的位置。狄仁杰一到,他就从容退后,不显山不露水,仍是籍籍无名的布衣先生。
不动明王即“孔雀明王”,幻化之后,身有千手,执千种法器,具有盖世之能。
京城范嵩阳是“道画”魁首,擅长创作各种道家人物及鬼怪本像,天下无人可比。
那幅卷轴长有五尺,画中孔雀明王已经现出千手像,手中所执的法器琳琅满目,包罗万象。
狄仁杰曾在东坊的书画贩子手里见过一幅范嵩阳的《钟馗嚼鬼像》,对画家的题字、落款印象极深。
“两颗印章,一颗是李斯古篆,字面为‘小行入道中’,一颗是钟鼎文,字面为‘祖龙不死’。印章吻合,笔锋凌厉,画意深远,不可模仿。曾总管,这是范嵩阳的大作,但胡先生却说错了——”狄仁杰俯身审视良久,估计陶荣已经神游完毕,很快就能回到听雪楼,才缓缓抬头。
“错了?”曾知味脸色一变,“这幅画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大工夫才到手,难道连二十万两黄金都不值?”
“黄金有价画无价,如果曾总管有机会把画送到天竺国去,即使是一整个驼队,都不一定能把换来的黄金装运回来。我粗略估计,二十万两再翻三番差不多。”狄仁杰微笑着说。
“翻三番?那就是……一百六十万两黄金?哈哈哈哈,狄大人这话,说得我真是……心花怒放,心花怒放啊……”曾知味哈哈大笑起来,贪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动明王”是孔雀化身,民间说法,孔雀开屏时的尾羽,即“不动明王”的千手。
孔雀再美,也只是凡鸟,与凤凰不能同日而语。所以说,在狄仁杰眼中,这幅画再值钱,也只是“钱”而已。
如果一个人有了遮天的权势,那就一定会有钱,不是十万、百万两黄金,而是金山银海,数不清的财富。
曾知味小心地将卷轴收好,双手握住,一副心满意足至极的样子,忽然抬头,看着楼梯:“啊,对了,怎么没见陶大人?”
狄仁杰一笑,早就看透这才是曾知味到访的主要目的。
“胡先生,去看看陶荣吧,他似乎有些不对,刚刚看到竹篱笆上开着的牵牛和茉莉,就突然出神入定了。我猜,年轻人一定是心有所属,才会变成这样子。唉,出京时,我为此行占卜,得到‘小过’一卦,当时还不在意,现在总算明白了。”狄仁杰叹气。
胡先生会意,向曾知味点点头,然后缓步出去。
“发生了何事?”曾知味问。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狄仁杰用易经卦象里的话回答。
曾知味坐下,盯着胡先生的背影。狄仁杰用眼角余光斜瞟,曾知味的表情如同一头饿狼盯着一块离去的肥肉。
“昨夜,有人在凤凰观向南的官道上杀人,十个人,都是王府卫士。在飞虎城一带,任何江湖人物都认得镇南王府的标志,轻易不敢下手,免得惹上灭门之祸。这事也怪我,安逸太久,实在太大意了,没想到有外地高手潜入,连杀我十人。我想,有这种实力而又新近抵达飞虎城的不多,除了苗疆连云寨的蛮族,似乎只有陶大人有这种实力……呵呵,我只是在拿陶大人打比方而已,不是怀疑他。我把那些卫士当成兄弟,带他们出来,就要对他们的父母、妻儿负责,无论谁出事,都像是断我手足——”曾知味低下头,用力挤了挤眼睛,落下两滴泪来。
“我带来的人,不会胡乱杀人,尤其是镇南王妃的卫士。曾总管,我用大理寺的名誉担保,陶荣与此事没有丝毫关系。如果不信,等胡先生叫他回来,我们一起问他。”狄仁杰说。
这句话语带双关,他说的“带来的人”,却不包括自己。昨夜,他安排陶荣闯关、柳叶放火、胡先生发射诸葛七叠弩,虽然三人都在做事,却跟“杀人”无关。
他把“杀人”的任务留给了自己,宁愿自己冒险、犯事,也绝不让手下人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