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大人,或许你一直感到疑惑,我们想要什么?”青书问。
“我得到的消息,海神帮要让长安城的旗帜换一种颜色。”狄仁杰回答。
“错了,海神帮要的不是长安,而是一块长治久安的土地和一道遮挡海浪的大堤。我的人想要好好活着,在长安也好,在登州也好,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谁愿意拼命厮杀?”青书说。
“可是,海神帮一直在挑起事端,祸乱长安,这又怎么解释?”狄仁杰问。
“这其中的原因,狄大人可以去问问登州府。贪官污吏横行,苛捐杂税不止,海边渔人遭受压榨,民不聊生,经年累月。他们也曾击鼓鸣冤,也曾长途上访,但又有什么用呢?登州府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黑白对错全都是官府说了算。到了最后,渔民只能揭竿而起,远遁海上,成为海盗,用拳头和鲜血保卫自己的生活。我每次见到你,都想告诉你,海神帮和大理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争取这世上的公平正义而活着。”青书说。
“所以你们杀了钦差大臣马精忠。”狄仁杰问。
“马精忠赶往登州府,唯一的使命就是督办追查剿灭海盗之事。尚方宝剑一到,官军肯定就要展开行动,召集大批人马肆虐海上。可是你知道吗?那些所谓的官军,大部分也是山贼和平民冒充,只为需报粮饷中饱私囊。战争一起,最受伤的仍然是无辜百姓。大理寺不去调查这些,反而一心协助朝廷缉捕海盗,包括你们六扇门的杀人神捕在内,所作所为,与百姓想要的南辕北辙。你以为消灭海盗就是帮助百姓,实际上却是在助纣为虐。所以,我第一年来到长安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机会刺杀你。”青书说。
听了这些,狄仁杰的脸颊开始发烧。
他知道一些登州府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事,也曾教导过六扇门的人,一旦发现有官员犯事,绝对不能姑息。能够缉捕入狱的,马上执行,力不能及的,也要及时上报大理寺,由上级决断。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惭愧,惭愧。”狄仁杰低头。
他把与青书的初相逢想象得太美好,竟然没有察觉,她是带着无尽杀机踏入长安的。
“这些事,必须从长计议,不是一夕之间就能解决的。”他说。
“官老爷等得起,但渔民百姓等不起。”青书说。
“既然天不下雨雪、天不刮风云,那么要老天何用?不如我们亲自动手,打出自己的一片天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自由痛快?哈哈哈哈……”白眉高举双臂,朗声大笑。
人人想要自由,但大唐只有一个天、一个地,哪里有真正的自由?狄仁杰在京师久了,自然明白“戴着镣铐跳舞”的道理。
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上,进出行事,也要接受臣子、谏官的约束,不可肆意妄为。
“打下一片天?谈何容易。”狄仁杰回应。
“今天,马上就要实现了,任谁都无法阻止。”白眉回头,盯着狄仁杰的脸。
“你们以为夺了龙椅,就能一战成功?”狄仁杰苦笑着摇头,“如果世事如此简单,六国联合早就灭了暴秦,霸王项羽早就坐了天下,蜀中汉相早就扫荡北方,杨隋天下早就一统四海……”
太多例子说明,理想与现实永远不能同日而语。
在狄仁杰看来,白眉和青书要的是完全自由的一方广阔天地,最后得到的,或许只是狭窄逼仄的囚室一间而已。
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将无立锥之地。
“你太悲观了,怪不得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就足以让你向皇上俯首帖耳,甘做驾前走狗。狄仁杰,这一战之后,我封你为天下刑罚公、执法公,统管监督官吏清廉、为官公正之责,握先斩后奏之权。普天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哈哈哈哈……”白眉再次大笑。
狄仁杰摇头:“执掌大理寺足矣,绝不奢求更多。”
他记起来,在药铺时,其中一名奸细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执掌大理寺。看起来,即使是在海神帮里,也有人不肯泯灭良心,抱着为天下尽力的志向。
所以,他必须对得起大理寺的金字牌匾,战斗至最后一刻。
三人边说边行,耳边渐渐传来水声。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哈哈哈哈……”白眉大喜,加快脚步,飞奔向前。
地道出口就在井壁的凹陷处,距离井沿约有六尺。
三人出了水井,已经身在扫梅轩中。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桂树的叶子铺洒在院中,形成错落的光影,斑斑驳驳,十分写意。
白眉登上台阶。转身望着狄仁杰和青书:“你们等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他虽然强颜欢笑,但喉头已经哽咽。任何人都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故地重游之时,回想过去伊人风采,心中总会感慨万千。
“请吧。”狄仁杰挥手。
他能想象,年轻之时,白眉每次到这个院中来,都会欢欣鼓舞,心潮澎湃。而那时的弯月夫人也是艳压后宫,卓然不群。如果换了一个环境,他们一个是万人景仰的白眉帅,一个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郎才女貌,相得益彰,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造化弄人,错失姻缘,才会导致过去二十年来,两人天各一方,不得善终。
白眉转身,无声地走入殿中。
“我们不是敌人,如果海神帮的困境真的如你所说,我会全力斡旋,解决登州府的事。”狄仁杰说。
“无论你相信与否、解决与否,都不重要了。这里是长安城的心脏,拿下这里,城头的旗帜就将换了颜色。你能做的,不过是选择归降、劝降还是人头落地?”青书淡淡地说。
与之前狄仁杰一样,她虽然获得了胜利,脸上也毫无喜色。因为这种胜利来得太艰难,步步杀人、节节流血才换来了收获。只是惨胜一分,并不比失败强多少。
“白眉道长是当世少见的智者,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与他相比,我和大理寺都是愚者,可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狄仁杰说。
青书在台阶上坐下,双手握着连机弩,仍然指向狄仁杰。
“我们还在等什么?”狄仁杰问。
“既来之,则安之,多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呢?狄大人,我一直在想,变化无处不在,或许我们等的就是一个最终变化。”青书说。
“你以为一切都在白眉道长预料之中吗?”狄仁杰问。
“难道不是吗?”青书反问。
“我一直在说,这座长安城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建造这片城池、打下这座江山的那些人,更不是你们想象的昏庸懦弱。亢龙有悔,见错能改,龙潜于渊,不容小觑。如果海神帮早能想到这一点,又何必越过潼关?”狄仁杰无比惋惜地说。
“再等一等吧,你我说的,都不是最终结局。”青书摇摇头。
他们都累了,从昨日到今日,没有好好安睡过,而是连续面对各种突变。
“也许吧,我也很想看看,白眉道长到底如何应对最后揭幕的一刻?”狄仁杰说。
两人不再开口,默默地对着那棵桂花树。
外面,长安城或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唯一的清静之地,只剩这方圆数里的皇宫。可是,最猛烈的爆发往往是从最安静之地开始。
只不过,狄仁杰很清楚,胜负到底握在谁的手中。
若干年前,就在这院中,留下了白眉和弯月最美好的记忆。宫苑虽深,禁锢不住年轻人的梦想和希望。
世事不能重来,即便错过,也只能接受苦果。
狄仁杰心里已经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他只希望,找到一篇良方,化解白眉心中的坚冰。
一阵风过,枝叶拂动,花蕊落了满地,庭院里飘满了桂花的芬芳。
“如果白眉书院没有之前的祸乱,大概桂花树下也是同样的风景吧?”狄仁杰仰望桂树,心里充满了惆怅。
“本来,一切可以避免。如果弯月夫人没有自绝,师父就会一直忍耐下去,直到所有人都老了,所有错误和仇视,所有坊间谣言,所有误解……都随风而散,不留痕迹。可惜的是,一夜酒后,皇上突然闯入这里,当着秋水和浮萍的面,大声叱骂弯月夫人,说她是大唐后宫之耻。皇上离去后,夫人就割腕自绝了。师父收到这个消息,三日三夜不吃不睡,只在纸上写字。我亲眼所见,他写了几千个‘杀’字,胸中杀机,如怒海波涛,拍案而起。那两封高丽密信全都来自海神帮老帮主笔下,起初,师父还在犹豫,夫人之死,仿佛在浇满了鱼油的柴堆上丢了一把火,腾地一声爆燃起来。你说,他这样做,错在哪里?”青书的目光穿透了桂树枝叶,飘到无尽楼阁之外。
“那的确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狄仁杰不说对错,只说感受。
“我说过,海神帮众只想好好活着。就像师父,他也只想与夫人好好活着,一个在宫内,一个是书院,只要知道彼此平安无事,同在一片蓝天之下,就过得开心喜悦。他几度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后数十年中,竭尽全力为朝廷出谋划策,平定边塞,稳固海疆,让大唐江山千年不倒,成为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盛广袤之国。这一切,都让皇上的一夜酩酊大醉给毁了。”青书接着说。
狄仁杰苦笑一声:“其实,青书,你若是如此维护白眉道长,天下人也许就有不同之音了。”
按照人伦常理,白眉与弯月夫人之间再怎么青梅竹马、清白纯洁,都已经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弯月夫人是先皇的女人,已经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不可能自由选择与谁交往。白眉这样做,早就犯了欺君之罪,论法令当斩。
“他没有错。”青书说。
“那错在谁?”狄仁杰问。
“错在皇上。”青书回答。
狄仁杰摇头:“青书,但愿道长心中不是如此想法,否则,这个结,再也解不开了。”
“既然解不开,那就不要解了。吾有利刃,再多死结,都能迎刃而解。”白眉从大殿里走出来,倒背着手,昂然挺立。
“道长,即使手握利刃,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颠倒是非,混淆对错。”狄仁杰站起来,冷峻无比地反驳。
“对这院中发生的事,你又知道什么呢?弯月是我的女人,自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她这一生应该属于我。”白眉淡淡地说。
他的眼角带着隐隐的泪痕,但声音冷漠如冰,满含杀机。
“走吧。”他说。
狄仁杰不再开口,既然辩白已经结束不了问题,那就只有等待最后的生死对决了。
他们从隐藏在桂树树干里的密道下去,一路前行,沉默不语。
即使是百骑营的高手都在这里,也未必能阻挡得了白眉道长和青书。更何况,连朱玉都死了,已经无人能够为皇上一战。
从地道出来,已经是御书房一侧的花丛。
青书打了一声呼哨,有一名小太监弯着腰匆匆跑过来,低声禀报:“在大殿,一个人。”
狄仁杰皱眉,原来后宫之中已经被海神帮渗透,到处都有眼线和内奸。
“很好。天助我也。”白眉道长低语,向右一拐,直奔金銮殿。
日已西斜,金銮殿中空无一人,只剩那把九五之尊坐过的龙椅。
“怎么没在这里?”白眉道长一怔。
三个人进了大殿,一直向前。到了金阶下面。
平时,臣子都在这里止步,不敢逾越。
当下既然空无一人,白眉道长便大步上了进阶,在龙椅前稍微一停,立刻旋身坐了上去,双手按在扶手上,神态倨傲,睥睨一切。
“这把椅子,他能坐得,我也能坐得。”他说。
狄仁杰向上望,忽然觉得,白眉脸上充满了邪恶。
如果说,对方是为了弯月夫人而一怒拔剑,不得不奋起一战。那么现在,他坐在那里,只是一个为了天下富贵而迷失的无耻小人。可笑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装出来忠君爱国的样子,招摇过市,瞒哄天下。连狄仁杰也骗过了。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说错在皇上,现在看看,到底错在谁身上?”狄仁杰低声说。
青书无语,她似乎也觉得,白眉道长的行径已经逾矩。
“我们出去吧,师父。”青书说。
“这张椅子,我梦寐以求了很久,现在,既然已经坐上,那就永远坐下去,不再让给他人。”白眉道长说。
“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大局未定,不可放肆。”青书沉下脸来。
白眉道长哈哈大笑:“大局未定,在我看来,大局早就定了,这是我的龙椅,这是我的金銮殿,这是我的——”
话音未落,龙椅上突然弹出九把钢钩,分别扣住了他的脖颈、双肩、双手、双腿、双脚。一扣住即收紧,死死将他箍住,根本动弹不得。
狄仁杰急速后退,青书射出弩箭,嚓的一声,贴着狄仁杰的耳边划过。
“你输了。”狄仁杰说。
“这是陷阱,这是陷阱……”白眉道长叫起来。
这当然是陷阱,其实,自从狄仁杰意识到京城中形势混乱,就已经为皇上布局,设下了这把独特的龙椅。即便不是白眉道长,换成任何人坐上去,都是死路一条。
“皇上在哪里?”白眉道长挣扎了一阵,慢慢冷静下来,低声问。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狄仁杰说。
“这是我的末日,我必须见到他,说完最想说的话。”白眉说。
“我已经将皇上藏在密室之中,长安平定之前,谁也见不到他。”狄仁杰说。
他是忠臣,自然不能将皇上作为诱饵,因为那是大逆不道的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由朱玉假冒皇上,引敌人上钩。
“叫他来,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白眉大叫。
“我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吧。”右侧的帷幕后面,皇上缓缓踱出,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过来。
狄仁杰侧身跨步,挡住青书,以免再生变化。
“青书,什么都不要做,听我说。”白眉道长吩咐。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是谁的错,就该认罪服输。”皇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