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重回书房后,后厨已经送来丰盛的酒菜,柳叶正在摆放碗筷。
“只有我们三个,他们两个呢?”狄仁杰问。
“他们两个在一起,正在后院巡查,让我向大人告假,不过来吃饭了。”柳叶回答。
“柳生牧云是来自扶桑的剑客,剑法了得,以后有机会再介绍给青书姑娘认识。”狄仁杰说。
青书点点头,柳叶猛地叫起来:“哎呀,原来是这样——”
狄仁杰皱眉,青书微笑着问:“妹妹想到了什么?”
柳叶挠着头回答:“我姓柳,柳生牧云也姓柳,原来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哈哈哈哈……怪不得我看着他有些眼熟。”
狄仁杰苦笑:“你这样说。简直是张冠李戴。等一会儿见了柳生牧云,千万不要这样说。”
柳叶大笑:“我当然不会这样说,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大人,你和青书姐姐都太沉闷,只顾谈公事,两个人都像老古板。我只好开个玩笑,逗你们一笑。”
青书微笑起来:“谢谢妹妹,但是事情这么多,又这么乱,只能一件一件做,只有老古板才能够胜任。姐姐真是羡慕你,天大的事也能一回首就放下,什么都不想不管,吃得香睡得着。”
柳叶再次大笑:“天塌下来有大人顶着,我只不过是大理寺的小人物,担心太多,又有何用?我不是大人,也不是姐姐,有那么多事等着做。我只是我,大柳树上落下来的一片小小叶子而已。”
被柳叶这一闹,狄仁杰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一顿饭,他终于尝出了饭香和菜香。
其实,自从白眉出事,他已经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再熬下去,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柳叶不是干将,不是神捕,更算不上六扇门高手,但她的作用不容忽视,走到哪里,就能给哪里带来一片笑声。除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
吃过晚饭,狄仁杰陪着青书到院中散步。
大门外,长安城灯火迷离,高处飞檐上垂落的大红灯笼随处可见,仿佛一串串天火,映亮了半边天空。
被困于海市蜃楼时,狄仁杰眼中只看到大片灰色,却没有丝毫色彩。
“敌人想给长安城的旗帜换一种颜色,太狂傲,太嚣张……铁骨忠臣还在,敌人就不可能轻松做到。”他默默地想。
“我一直心存愧疚,师父的遗蜕被鼠患所伤。”青书重提旧事。
“那只是意外,不必自责了。”狄仁杰说。
“所以,只要皇上前往,请大人务必陪同,一起向师父遗体告别,然后为青书解释,乞求师父的原谅。”青书说。
“那是当然,我会禀明皇上,劳烦他的金口玉言,向白眉道长祝祷。”狄仁杰点头。
他们都是极度自律的人,稍有失误,就会记挂于心,想办法补救。
两人沿着花径到了后院,迎面看见柳生牧云大步走来。
狄仁杰为两人介绍,但柳生牧云抱着胳膊,傲慢地昂着头,只向青书点了点头,便大摇大摆地去了。
“柳生牧云一向如此。”狄仁杰向青书解释。
“没事,大人,高手行事,素来如此。”青书说。
大理寺是个讲求通力合作的地方,几乎容不下柳生牧云这样的人。相反,陶荣、柳叶、胡先生他们,个个卓然不凡,但却平易近人,从来没有什么架子,与其他人打成一片。
现在,狄仁杰最大的希望,就是关亮也能如陶荣一样,迅速成长起来。
“整理师父遗物时,我又想到了那两封高丽密信。大人,如果它们没什么用处,就干脆烧掉,免得落入好事之徒手中,影响了师父一生清誉。”青书说。
狄仁杰深有感触,也提及了鬼王的情报。
如果有人诋毁白眉道长或者燕云十八骑,他都无法容忍。尤其是鬼王那样的情报贩子,通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了最后,往往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甚至演化为血口喷人。
“大人,师父襟怀宽广,如同青天日月,究竟是善是恶,世人自有公论。犹如日月之盈亏,不必矫饰,人人皆知。前几年,我随师父游历北国,从嘉峪关至山海关,从淮河至北海,也见过燕云十八骑里的叔伯辈人物。他们不但没有谋反之心,而且谈及当今皇上,全都赞不绝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都已经垂垂老矣,无法再度出山,为大唐效力。回来的路上,师父谈到这一点,也总是耿耿于怀,胸中块垒难消。”青书说。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狄仁杰连连点头,“我只希望,无论弯月夫人的扫梅轩还是道长的白眉书院,都能化戾气为和平,随着时间平淡老去,不再激怒皇上,让他将那段往事放下。”
说来说去,狄仁杰为的都是皇上。
大唐只有一把龙椅,也只有一位皇上。他在,江山就稳如泰山,固若金汤。他若有事,天地倾覆之灾转瞬即至,大唐的百姓也就遭殃了。
“青书谨遵大人教诲,师父入葬之后,立即命人伐树,不留丝毫后患。”青书说。
她是个懂得审时度势、明辨是非的人,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对于这一点,狄仁杰无比放心。
两人到了后院,四处不见人影。空地上摆着兵器架子,上面插着十八般兵器,全都久未擦拭,蒙了一层浮尘。
平时,胡先生每日都会督促杂役们擦拭兵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狄仁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眼眶一热,红了眼圈。
胡先生进入大理寺以来,不求官职,不论虚名,只是勤勤恳恳做事,给狄仁杰当好智囊。
他已经不再年轻,待在这里,很明显没有未来。
“再陪大人走一程吧,人生海海,红尘茫茫,找一个知己,并不容易。”这是胡先生经常对狄仁杰说的话。除此之外,再无妄语。
“我总不能辜负了这些人——”狄仁杰走到兵器架子前,伸手抹拭,擦亮了一把金背砍山刀的刀身。
既然不能给予胡先生什么,那么,总要舍命为他报仇,让伤了他的人俯首纳命。
刀背如雪,映着狄仁杰的脸。
他蓦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灼烧得血红一片。
“大人,事要做,心也要稳。师父说,人生在世,想做大事,那就遵循三个‘不’字。”青书淡淡地说。
“哪三个‘不’字?”狄仁杰问。
“不要脸,不害怕,不着急。”青书回答。
狄仁杰醒悟,原来青书在不言不语中已经洞悉了他的内心。
“好一个——不要脸,不害怕,不着急。白眉道长说的,果然精辟。”他说。
“大人,要为大理寺死伤兄弟报仇,容易得紧。不过,在那之前,大人先要心如止水,直至眼中没有怒火,心头没有怒气,身上没有怒意。其实,如果愤怒能够杀人,我等早就怒发冲冠,以怒气杀人了。大人,来日方长,不如放下那把刀,拈花一笑——”青书伸手,指尖上捏着一朵红艳艳的凌霄花。
“我不爱花,只爱刀剑。唯有刀剑,才能让这座城永保平安。”狄仁杰摇头。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不是吗?打江山用的是刀剑,守江山用的是繁花。试想一下,如果这座城里只剩下刀剑武器,老百姓还敢居住于此吗?土地、庄稼、绿树、繁花、酒肆、绸缎……是这些让长安成了天下大城,而不是这架子上的兵器。大人,以您的智慧,这样的问题不过是大雨过后荷叶上的露珠,一眼就能洞察其根本。”青书叹息。
大理寺的围墙上颇多凌霄花,夏日开始,红彤彤一片,艳得刺眼。
四人公务繁忙,平日竟然无人注意这些红花。
此刻,狄仁杰从青书指尖上接过花朵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次触摸这红如胭脂的花朵。
那朵花轻若无物,但是极红,极艳,极动人。
狄仁杰抬头,看见了青书深邃两泓如秋潭的眼神。
“大人,师父欣赏你,是因为你心中只有刀剑和大唐。另外的人仰慕你,则是因为,你让这长安城里的花四季次第开放,各自保有颜色。”青书淡淡地微笑着说。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薄薄的藩篱。有些心底事,仿佛不必说,只经着呼吸就能相互传递。
“师父教导我,总有一些事,刀剑做不到,而繁花却可以。拈花一笑,自得奥义。”青书又说。
此时此刻,因为青书的点醒,狄仁杰心中似乎也开放了一朵红花。花再好,也需要有人呵护,为它遮风挡雨。否则,雨疏风骤之后,落红满地,零落成泥,再美的风景也不复存在了。
“大人。”仙儿从树丛后面闪出来,向着狄仁杰招手。
她的出现打断了狄仁杰和青书的交流,很多话已经到了喉头,却来不及说出来。
“什么事?”狄仁杰问。
“我有新的发现,与敌人的海市蜃楼有关,可否请大人移步?”仙儿说。
狄仁杰皱眉,向青书望了一眼。其实,如果仙儿再晚一点出现,他就可以说出某些话,让青书明白,大理寺永远可以做她的后盾。即使白眉书院毁了,她仍可以在长安立足。只要有他狄仁杰在,青书就能够像这朵花一样,平安无虞。可是,仙儿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是在他要说未说之际。
“大人公事要紧,不要耽搁。”青书说。
狄仁杰点点头,走向仙儿。
仙儿带路,两人绕过树丛,走到西侧墙下。墙头上开满了凌霄花,与狄仁杰掌心里握着的那朵一模一样。
“大人,我发现敌人的海市蜃楼竟然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找到要害,击杀敌人,也许转眼之间,又要重蹈覆辙。”仙儿说。
“你有什么办法?”狄仁杰问。
“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只有保持清醒,才能远离伤害。就像大人掌心的花一样,你若不摘,它就永远与你无关,也不会进入你的心里去。”仙儿说。
狄仁杰挥手,把那朵花扔进树丛里去。
细细想来,他刚才的确有些失态,那些想说的话其实并不该说,尤其是在这种大战即将来临的时刻。这样看,仙儿的出现不是破坏,而是挽救。
“大人,我们刚刚死里逃生,从敌人的层层圈套里出来。我带领柳生牧云留在大理寺,就是为了挽回颜面。我父亲说过,敌人打你,你就要更犀利地回击过去。否则,家和国都要丧失殆尽。现在,我正在践行的,就是我父亲的箴言。”仙儿说。
她眼中有花,但心中无花,与青书有着根本的不同。
狄仁杰突然醒悟过来,后背冷汗涔涔。
“我……我竟然——”他心口一痛,为自己一时的迷失而痛悔。
“大人,大理寺有我坐镇,您可以放手做事。”仙儿低声说。
如果柳叶在场,听了她这句话,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等于是向狄仁杰要权,将统驭大理寺的大权全都揽在自己怀中。
狄仁杰抬起左手,伤口虽然被包裹住,但仍然有血水渗出来。
他解开布条,亮出伤口。如果不是被心魔所困,扫梅轩那一战,他将全力以赴,不让黑衣人逃脱。可是,心魔来得突兀,根本防不胜防,这道伤口就是心魔的见证。
现在他把伤口露出来,就是时刻提醒自己,心魔不除,永无绮念。
“我去百骑营。”他说。
仙儿点头:“该做的必须去做,毫无商量余地。生死存亡之际,无论任何手段,放胆实施就是了。”
柳生牧云贴着墙根走过来,双手扣在剑柄上,看似百无聊赖,实则警惕无比。
“有何发现?”仙儿问。
“大理寺四周原先布满窥探者,但现在全都消失了,一个都不剩。我能感觉到,那都是海神帮的人。说来也是奇怪,他们似乎在等一个命令。没有人敢于冒进,反而撤得比谁都快。我想,敌人一定有大阴谋,就像之前的海市蜃楼一样,要把所有人一起装进去。此时此刻,我想找人厮杀,但却没有目标了。”柳生牧云说。
“要想把长安城装进去,那得需要多大的阴谋?”仙儿笑了。
“我们都小瞧了海神帮,尤其是他们的大司命和少帮主。最起码,他们敢于全面出击,重重押注,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一举拿下长安城上,勇气可嘉,未来可期,比你我要强得多。”柳生牧云说。
“方向不对,努力白费,越是努力,就越南辕北辙。不要太悲观了,大人要去百骑营,这就是扭转颓势的开始。”仙儿满怀信心地说。
“百骑营还有可战之兵吗?”柳生牧云懒洋洋地问。
“还有朱玉。”仙儿回答。其实,她也是在提醒狄仁杰,联手朱玉,共同对敌。
“我们动作要快,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相信朱玉,因为对方是个有缺点的人,瞻前顾后,爱惜羽毛。正因如此,狄仁杰觉得能够与对方结成联盟。小人动之以利,君子晓之以义,既然他已经看到朱玉的弱点,就能够加以利用。
他之所以敢把大理寺的大权完全交给仙儿,也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内心。
仙儿不像柳叶,通晓全局利益。正如狄仁杰所料的,现在仙儿能够看到,只有彻底消灭海神帮,才能保证高丽国的安全。两者都在海上,此消彼长,纷争不断。如果长安城一战能够重创甚至全歼海神帮,高丽国就高枕无忧了。
当下,仙儿正在做的,就是利用大理寺的力量,正面抗击海神帮,为高丽国扫清未来的隐患。所以,对于仙儿和柳生牧云来说,这一战无关于正义邪恶,也不是为了大唐,而是为了自己的国家。
狄仁杰回到青书那里。心里再也没有绮念,只剩国家大事。
“如果大人有事,青书就告辞。”青书说。
“我要去百骑营,柳叶可以陪你。”狄仁杰说。
青书摇头:“我是来看大人的,既然大人身体无妨,我就该回去了。更何况,书院那边百事繁忙,容不得我静下心来留宿休养。”
既然如此,狄仁杰没有强行挽留,而是吩咐柳叶备好马车,送青书离去。
柳叶十分不解,拉着青书的手依依不舍。
“明日之后,大家就都有闲了。到时候,妹妹到书院或者是我到大理寺来,都很方便。今日暂别,来日再见。”青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