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对弈,不主动进攻,而是处处谨守。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处处领先于敌人半步。十几个回合下来,敌人一动就要挨打受创,寸步难行,自己觉得索然无味,就会推枰认负。大人,我感觉敌人这一次玩的,也是这一招呢。”胡先生微笑着说。
“想要拖垮我们、击溃我们?”狄仁杰问。
“正是。”胡先生点头。
“如此甚好,敌人必败。”狄仁杰斩钉截铁地说。
他是永远不会被拖垮的,因为他在朝中安身立命的第一要诀就是一个“守”字。
兵法有云,善攻者攻于九天之上,善守者守于九地之下。
无论攻还是守,只要做到极致,就能万无一失。
“如此看来,敌人对大人还是不够了解,忘记了大人深得《道德经》之精髓。”胡先生淡定地笑了。
《道德经》的确给狄仁杰带来了无数启迪,并且对他的性格造成极大的影响,更加深了他生命中的“善守”之道。
鬼市之行,非得没能解惑,反而引发了一桩七命血案,令狄仁杰有些郁闷。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鬼王并非善类,今日遭人以暴制暴,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此刻,陶荣应该早就抵达白眉书院了吧?”他问。
胡先生垂下眼帘,默然不语,直到外面传来健马疾驰之声,他才猛地抬眼:“消息来了,终于来了。”
一名流星斥候飞奔进来,向着狄仁杰和胡先生拱手:“卯时初,陶大人抵达距离北门二里的小茶花巷,遇到一队金吾卫拦路。陶大人出示了大理寺腰牌,金吾卫不予放行,将他带走,沿着珍珠泉巷、走马巷、三才人巷向东,应该是去金吾卫的驻地。有人看见那十人拥着陶大人前行,进入三才人巷之后,再没出来。”
“没事,再探再报。”胡先生挥手。
斥候退出去,飞身上马,疾驰离去。
“我们似乎遇到大麻烦了。”胡先生低声说。
陶荣是大理寺的得力干将,如果连他都失踪,那么敌人的手段就太嚣张了。如果真的是金吾卫的人,胡先生也就不用担心了。最怕的是有人假冒金吾卫,挟持了陶荣。如此一来,凶多吉少。
“不要慌,派人去看看。”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皱着眉走出门去,叫来两名斥侯,吩咐他们到小茶花巷,一路沿着目击者的证词追查下去,但不要跟任何敌人发生冲突,一旦得到线索,马上回来禀报。
狄仁杰虽然叫胡先生不要慌,但是自己心里已经开始忐忑不安。
他早就预感到,金吾卫的人马有变动,就会给敌人带来可乘之机,让长安城的治安产生太多无法估量的变化。
胡先生回来,依旧沉默不语。
这时候,做任何猜测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无法决定金吾卫那边的事。
“敌人知道大人担心,所以就会反复试探大人的软肋。我的意思是,无论遇到任何事,大人都不用动心。唯有如此,才能坚强前进。”胡先生说。
“陶荣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属下,也是我的兄弟。他若是有事,我就……”狄仁杰说不下去,忽然间红了眼眶。
“大人,我们都是大理寺的人。自从进入这里,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侥幸从一场大战中逃生,也许就要在下一次大战中离世。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除非退出,否则就会一直面临危险。我们都不怨天怨地,大人更应该心安理得。”胡先生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失去任何人。”狄仁杰说。
“陶荣没事,陶荣没事。”胡先生连声安慰。
斥候离去后,久久没有回音。
“我去看看,亲自去,不用任何人代替。”狄仁杰起身。
胡先生劝阻不住,只好放手。
这一次,狄仁杰连柳叶都不带,只带了四名随从。陶荣失踪,他不愿柳叶在有事,所以,刻意将她留在胡先生身边,驻扎大理寺,尽可能减少危险。
从大理寺到小茶花巷的路上,狄仁杰不断遇见金吾卫的人马。平时日上三竿之时,金吾卫早就回去歇息,街上不再有顶盔贯甲的队伍出现。可是今天黑夜过去了,金吾卫却仍然毫不放松,仿佛完全忘记了做事的规矩。
狄仁杰深深皱眉,因为他知道,长安城内是要守规矩的,各行各业谨守各自的规矩,包括金吾卫也是一样。勤奋勤勉不是坏事,但现在,金吾卫的过度能干,已经令老百姓感到不安。再这样下去,长安城的大街上就连一个行人都看不到了。
预料之中的是,多次有金吾卫拦下狄仁杰,查看腰牌。四名随从嘀嘀咕咕,很明显对金吾卫不满,但又不敢在狄仁杰面前胡乱说话。
到了小茶花巷,狄仁杰下马,从巷子口一路走进去。
这条小巷的长度约在四百步左右。两侧只有七户人家。
他挨个敲门,找到了七名证人。七个人都说,金吾卫带走了陶荣,一直向东。
当时,陶荣已经被反绑,失去了抵抗力。押解他的人箭上弦,刀出鞘,非常警惕,如临大敌。可惜的是,老百姓无法分辨金吾卫的真假。
到了珍珠泉巷,狄仁杰又找到一名证人。此人坦言,陶荣已经趴在马鞍上,陷入昏迷。押解他的人一边向前走,一边用水火棍敲打他的后背,态度极为恶劣。
狄仁杰心急如焚,但表面不动声色。
“那些人有没有说什么话?”他问。
“我记得有人说,大家加把劲,银子就要到手了。”证人说。
“他们有没有提到过跟大理寺有关的事?”狄仁杰追问。
“啊,对了对了,有人说,抓了此人,就等于断了大理寺一只翅膀,再怎么折腾,也上不了天了。下一步,就是看另外两路人马了,到底能不能将狄仁杰的另一条翅膀也砍下来,让他独木难支。”证人说。
“另一条翅膀?指的是柳叶还是胡先生呢?”他苦笑着自问。
其实,他脸上带笑,实际内心已经无比愤怒,因为敌人已经踩到了他的头顶,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陶荣,追到天边,也要把陶荣找回来。
他继续向前追,旁边一条巷子里,突然有人闯出来,向他手里塞了一件东西。
他打开看,却是一张手帕。
他记得很清楚,这张灰色的手帕正是陶荣昌用的。
“人在哪里?”他向那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问。
“跟我来,一个人。”中年人说。
狄仁杰毫不犹豫,吩咐四名随从原地等候,然后跟着中年人进入斜巷。
他连问了几次,中年人都没有回答,而是一路小跑,越走越快。
“你还没有告诉我,陶荣到底出了什么事。再不说,我就要回去了。”狄仁杰说。
“仙儿姑娘说,路上不要耽搁,请狄大人火速赶去。”中年人说。
狄仁杰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仙儿也突然卷进来。
“真的吗?”他问。
“千真万确,仙儿姑娘说,如果你不相信,就告诉你柳生牧云也在那里。如果不是两个人齐心协力,陶大人早就完了。大人快点走吧。没必要再耽搁下去了。”中年人说。
听到柳生牧云的名字,狄仁杰点头,继续跟随。
两人在小巷里穿行,拐了十七八个弯,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两侧的房子也越来越低矮,渐渐进入西坊后面的贫民聚集区。
“就在前面。”中年人放慢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狄仁杰问。
“仙儿姑娘麾下,马前一卒。”中年人回答。
从对方疾走时的路数看,狄仁杰感觉他不是中原人。
又走了一阵,中年人推开了一道篱笆门,进了一个小院,击掌三次。
院中有三间小屋,屋门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走出来。
“去看看,有没有尾巴。”中年人吩咐。
老头子与狄仁杰擦身而过,出了院子,消失在巷子里。
“进来吧。”中年人进屋。
狄仁杰走进门,立刻闻见了浓烈的血腥气。同时,还有砂锅熬药的苦涩味道。
“在里面。”中年人站住西屋门口,轻轻将小门推开。
“卢将军,将所有人派出去,牢牢守住附近的八条巷子。如果有敌人追来,就发讯号报警。这一次,一定要保住狄大人和陶大人。”那正是仙儿的声音。
狄仁杰走入西屋,陶荣仰面躺在土炕上,脸色惨白,浑身都是血迹。
仙儿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一弯腰,正一勺一勺喂到陶荣嘴里去。
柳生牧云坐在角落里的小凳上,一把短剑横在膝头,双手按着剑身,正在闭目养神。
狄仁杰没有说话,一步跨过去,探查陶荣的腕脉。
从血迹看,陶荣受了极重的外伤,而从脉息判断,内伤同样严重。
“谁下的手?”狄仁杰问。
“有人假冒金吾卫,下了重手,陶大人伤了五脏六腑,无法还击。我的人冒死抢下他,但敌人紧追不舍,于是我就发出紧急讯号,请柳生牧云帮忙。目前还好,我利用地形优势摆脱了追击者,他们的追查线索断在七条巷子之外。”仙儿回答。
“谢谢你们救他。”狄仁杰向着柳生牧云拱手。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仙儿姑娘。”柳生牧云摇头。
“是你出了力,狄大人面前。应该领一份大功。”仙儿说。
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默契,虽然没有挑明,但狄仁杰看得出。再联想到之前在大槐树下,柳生牧云是那么痛苦,所以他立刻明白,两个年轻人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谢你们二位,陶荣是大理寺的干将,能救他的命,大理寺上下对二位感激不尽。”他说。
这是狄仁杰的真心话,乱局之中,如果陶荣出事,大理寺的损失就太大了。
“狄大人,我感觉现在长安城就像巨浪滔天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生死存亡之际,如果大理寺不能拿出切实有效的霹雳手段来,那就会出大事。”仙儿说。
“金吾卫发生变动,不是大理寺能够管理的,而且百骑营那边,也是乱象丛生。”狄仁杰眉头深皱。
很多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而且敌人来势汹汹,不惧向任何人下手,这就是最麻烦的事。也就是说,朝廷失去了震慑作用,犯上作乱的人没有任何底线。
“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一句话,大理寺已经无能为力。”柳生牧云再次开口,手指在剑柄上轻轻地弹着。
“不是大理寺无能为力,而是朝廷法令已经失去了弹压作用。”狄仁杰分辩。
“那就杀个干净,一杀了之。敌人再多,杀个成千上万,任何危险也都平息下去了。”柳生牧云淡淡地说。
“这里不是扶桑岛,要想服众,仁义为先。”狄仁杰摇头。
每个人都以为,乱世用重典就是目前长安城应该做的,也就是大理寺的任务。可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人根本没有想过,杀掉的人不能重生,战乱之后,千里沃野变为白地,村落之中只剩老幼妇孺,国家如何能够强盛?
先皇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水都没有了,大船如何行进?妄谈杀戮的人,都是没有远见、只顾眼前之辈。
“如果这条路都行不通,那么长安城就完了。”柳生牧云冷笑着说。
“长安城不会完,因为有二位这样的热血勇士,还有大理寺这样的乱世忠臣。”狄仁杰回答。
“忠臣都要死了,如果不是仙儿,此刻你的忠臣已经躺在不知哪一条暗巷里,死狗都不如。”柳生牧云说。
很明显,他对狄仁杰充满了敌意和误解,如果不是仙儿,他是绝对不会为大理寺拔剑的。
“多谢,多谢。”狄仁杰再次致谢。
为了陶荣,他可以说很多好话,但是,却不能改变心底里的原则。大理寺的任务是侦缉破案,而不是放手杀人的刽子手。
“喝了这些药,陶大人能够暂时脱离危险,抬回大理寺去。大人不用担心,陶大人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一定没问题的。”仙儿说。
“当时的情况怎样?仙儿姑娘能叙述一遍吗?”狄仁杰问。
仙儿点点头:“当时,我正路过珍珠泉巷,看到一群金吾卫拥簇着陶大人。其中一人紧扣着陶大人的手腕,狰狞冷笑。我料到情况不对,就悄悄跟下去,同时发出讯号,召集我的手下一路跟随。之后双方短兵相接,激烈交手。我损失了五个人,金吾卫那边也死了三个。我们抢下了陶大人,迅速撤退,敌人追击过来,沿途再次交手,双方各死了五个人。我再度发出讯号,柳生牧云赶到,将对方格杀殆尽,然后就回到这里来,派人出去通知大人。”
叙述过程虽然简单,但当时的情况一定危险万分。假冒的金吾卫志在必得,只是防范大理寺,而疏忽了其他人。否则的话,仙儿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松地就能得手。还有,柳生牧云才是真正的高手,杀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几方面的有利条件加起来,才侥幸救下了陶荣。
狄仁杰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城外白眉书院的事还没告一段落,城内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每一道波浪涌来,都能摧垮长安。
“我得去通知宫内,皇上暂时不能出去,放弃一切计划。”他说。
“不用了,我已经——”仙儿摇头。
柳生牧云插嘴:“根本无需通知,只要在九城之内点起狼烟,皇上自然就不会出门了。唉,这时候啊,人人保命,各自缩头,谁像大理寺一样,明明自己都朝夕不保了,还拼命出击,为别人的漏船堵窟窿?好了好了,你们聊吧,这屋内的腐儒气息太浓重,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得出去透透气,以免有性命之忧。”
他起身,将短剑收进袖子里,开门走出去。
“狄大人勿怪,柳生牧云就是这样的人,一言不合拔剑,一言不合离开。不过,他是个好人,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陶大人这样的好官丧命。大人放心,长安城的事一天不结束,他就一天不会放手。”仙儿说。
“我不会怪他,心里只有感激而已。”狄仁杰恳切地说。
昏迷之中的陶荣猛地呻吟了一声,反手抓住了狄仁杰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