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经年噩梦

    外面,柳叶与人悄声对话。
    狄仁杰侧着头谛听,来的正是关亮。
    “柳大人,大牢里关着的几个人情况不妙,似乎饮食上出了问题,都在捂着肚子叫疼,尤其是田鹤,他好像出现了幻觉,一直在胡言乱语,说是看见海神帮的大船已经开到了长安城外。我想禀明大人,请几个大夫过来看看。”关亮低语。
    “不可,大人有要事,不能打扰。你在门口守着,我去大牢看看。记住,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可进书房里去。”柳叶回答。
    “是,柳大人。”关亮低声答应着。
    关亮说过,梁山翼死于城北,那么田鹤的追杀任务也等于是完成,可以离开长安,回登州府去交差了。
    一想到田鹤,狄仁杰就皱眉,因为对方和那头老牛都是麻烦。
    “只有等田鹤养好了伤,才能带着那头牛离去了。”狄仁杰有些无奈。
    田鹤这类人在州县里散漫惯了,做事不合规矩,连六扇门必须的请示、报备、批复、遵纪都不管不顾,只是一门心思缉捕盗匪,将自己认为对的事一追到底。可是,好心好意并不总能产生好结果,就像田鹤在集市口阻击梁山翼那样,一旦误伤无辜百姓,究竟该谁负责?
    这是个令狄仁杰深感头疼的大问题,因为大唐律法早就写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一条,如果田鹤误杀了百姓,就要一命抵一命,难逃律法严惩。
    “无规矩不成方圆,要想长治久安,就必须让大理寺、六扇门严刑峻法,让每一名捕快都清楚地知道执法和犯罪的边界在哪里。”狄仁杰在内心低语。
    “快看,月亮出来了。”皇上突然梦呓,在竹榻上翻了个身。
    “桂花真香啊,父皇,我折几支带回去,放在您的御书房里,好不好?”皇上又说。
    他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但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捏紧了嗓子,声音如同八九岁的孩童。
    “父皇,我们为什么要留在树上?是跟大家捉迷藏吗?今晚,白眉叔会不会来?我上次数过,他的白眉毛有一百四十五根,黑眉毛有二百二十二根。等一下见了面,我再数数,看看白眉毛是多了还是少了。弯月夫人说过,白眉叔每杀一人,白眉毛就多一根,黑眉毛就少一根。所以,长城以北的敌人都怕了他,只要听到‘白眉帅’之名,就鞭马远遁,一直逃到草原朔漠深处去,有几个部落为了避开白眉叔,甚至一直向北,直到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州去了。敌人都说,只要白眉帅镇守边关,他们永远不敢回来……”皇上说个不停。
    这些话说的都是白眉道长昔日的功绩,并未有夸大之处。
    昔日,白眉跟随开国元勋们一起东挡西杀,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成长为一军之帅,文武双全,威震幽燕,成了大唐江山的中流砥柱。
    他没有机会登上凌烟阁,但朝野尽知,他立下的功劳已经不逊于凌烟阁上任何一人。
    “如果没有扫梅轩弯月夫人的事,白眉如今已经……”狄仁杰不敢妄加臆断,因为皇上封赏群臣时,也有自己的考虑,并不以天下人的人心向背为依据。
    他知道那个“白眉杀人、黑眉放生”的传闻,如今,白眉死了,白眉毛、黑眉毛的多少变化也就永不存在了。
    大唐天下只有一个白眉,后代人再学,也学不来白眉那种斗破乾坤、武动天下的八面威风、十方霸气来。
    “父皇,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哭了?你不是常说,英雄流血不流泪吗?你怎么哭了?是被树叶扫了眼睛吗?”皇上连声问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好,我不说话,父皇你看,弯月夫人出来了,她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真好看……”
    “皇上又在做噩梦了——”狄仁杰感叹。
    噩梦是一种病,大夫只能为病人开方抓药,最后能不能治好这种病,仍然需要病人自己正心凝气,摆脱病根,让活人的阳气战胜噩梦的阴气。
    自从皇上露面,狄仁杰就察觉,对方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所以,只要能安睡,无论是金床玉枕还是竹榻草席,都无法讲究那么多了。
    “父皇,快看,白眉叔也来了,就在下面。我们是不是也该下去了?我有许久没有见到白眉叔了,这一次,一定要叫他带我出去骑马射箭……”皇上不停地呓语,肩头颤动,手脚抽搐,已经将梦当成了现实。
    这种情况下,狄仁杰已经不敢离开房间,而是全心全意地守候,以免皇上出什么意外。至于外面的事,他都交给陶荣和柳叶去做。
    幸好,现在有了关亮,也可以独当一面,让大家不至于捉襟见肘。
    他静静地坐着,感觉皇上的梦境仍然在继续,只不过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激烈。
    依据从前的案例可知,某些奇术高手能够进入别人的梦境,并且左右梦的发展方向。但是,梦本来就是虚幻的,可以随时改变,醒来后一切都是空,根本无法记得。所以说,即便是奇术高手说已经改掉了别人的梦,也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皇上的家事,作为臣子,不该干涉,狄仁杰能够做的,就是安静地陪在这里,让皇上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精神奕奕地处理这些事。
    长安需要明君,大唐需要明君,所以皇上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全国人民的生活。作为大理寺的掌权人,狄仁杰愿意拼尽一切去做,保护皇上平安。
    猛然间,皇上坐起来,双手在胸口用力拍打着。
    “皇上,快醒醒,没事吧?”狄仁杰低声问。
    “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关系到皇家名誉的事,非常可怕,谁都无法担当。”这一次,皇上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但是眼神迟滞,似乎仍然在梦中。
    “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人都没了,一切从头开始,这才是明智的做法。”狄仁杰说。
    “难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皇上问。
    狄仁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道听途说的消息,在我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做臣子的,只会听从皇上吩咐,努力完成应该做的事,其它的一概不管不问,不信谣,不传谣。”
    “连你也知道那些谣言了,坊间传说沸沸扬扬,都在编排后宫的故事,单单这一点,我就无法接受。所以说,必须使用非常手段,才能让世人知道,后宫无事,我大唐江山无事。”皇上说。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狄仁杰说。
    其实这正是他的本意,既然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都已经去世了,那么跟他们有关的故事,无论是风韵闲话还是瓜田李下的传言,都应该一刀斩断,从此不再提起。天下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即便不敢在公开场所谈论,也会关起门来胡说八道,外人无法知晓。所以,与其担心那些,不如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去当一个好皇上,君临天下,威震四海,成为一代明君。
    假如皇上一直为这些事忧心忡忡,黑白颠倒,那就等于是陷入了纷纷扰扰的泥潭,浪费了大量时间,也破坏了自己的情绪,给世人留下更多话柄,绝对得不偿失。
    同样的例子狄仁杰也遇到过,不过,谣言止于智者,只要行得正,走得直,就无需管那些破烂事。当然,眼下狄仁杰无法这样向皇上说,因为两人的地位根本不对等,任何劝诫的话都有可能引起皇上的极度反感,反而失去了善良的本意。
    他知道,皇上需要时间,让时间慢慢冲洗掉心灵的伤痕,遗忘一切,从头再来。
    “狄仁杰,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件事还需不需要追查下去?直到把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脉络统统挖出来,一根一根斩断?”皇上问。
    狄仁杰立即摇头:“聪明人不会因为打翻了的水杯而哭泣,既然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还去搅动它干什么?天下那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百姓都看着您,您应该给他们信心,而不是让他们感到恐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给老百姓希望,才是最要紧、最迫切的。”
    “但是我每次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像开了锅。我无法忘掉父皇哭泣的脸,他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但是看到桂花树下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相见的情形,一瞬间泪如雨下。作为一个男人,到底痛苦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如此当着外人的面痛哭流涕,失去尊严?狄仁杰,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所以只有杀戮,才能平息心头的怒火,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皇上喃喃地说。
    狄仁杰能够想象,皇上梦中经历的正是现实中的一段记忆。这段记忆太痛苦,清醒的时候已经不敢回忆,所以才会出现在梦里,一次一次地困扰他。可是,这是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即便是白眉道长复生也无济于事。面对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智者就会放下它,绕过它,继续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被它挡住。
    “我不知道那时是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得出,您心里很矛盾。只有找到矛盾的源头,才能解决问题。明日,我陪您一起去白马书院,寻找源头,彻底解决问题。”狄仁杰说。
    皇上长叹一声,仰面倒下,双手捂住了脸。
    “再睡一阵吧,先恢复精神再说。”狄仁杰说。
    “我最近一直无法安睡,只要一闭眼,就看见父皇在我脸前哀哀哭泣。我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噩梦,只有到白眉书院去,才能努力解决一切。”皇上说。
    狄仁杰当然知道,任何原谅和遗忘的场合,不是当事人,永远无法体会当事人的心情。他审理过的许多案子中,虽然劝解当事人原谅凶手,但到了最后,没有几个人做到。那些真正受过沉痛伤害的人,即便是把凶手撕成碎片,也无法平息心头的仇恨。就像现在,无论他怎样劝解,皇上都忘不了过去看过的那一幕。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皇上哽咽起来。
    “站起来面对,就是应该做的。”狄仁杰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过不去的,如果能把一切交给时间,时间会消融一切,磨损记忆,让痛苦变得不再那么尖锐。
    “其实我恨不得铲平白眉书院,让一切不复存在。还有铲平扫梅轩,就当是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皇上说。
    他是皇上,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件事,只不过,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皇上,其实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放人一马,后退一步,反而能赢得天下人的赞叹。再说,那两个地方已经空了,跟您的记忆无关,再去费力铲平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吗?明日之后,如果您仍然坚持己见,那我就代您去做,让扫梅轩和白眉书院不复存在。”狄仁杰说。
    “但是他们都在我心里,一闭眼就浮现在眼前,这些该如何处置呢?再撑下去,我就要崩溃了。”皇上说。
    狄仁杰没再开口,因为他实在找不到能够解决这种矛盾的办法。他虽然是智者,但却劝不了一个固执己见的人。
    不知不觉中,皇上又睡了过去,重重地翻了个身,脸向着墙。
    狄仁杰松了口气,如果皇上能再睡一阵,总共睡上三个时辰,精力就会恢复一大半。他从来没有想到,大理寺还能担当这种功能,帮皇上恢复睡眠。
    “大人,大人。”关亮在外面低声叫。
    狄仁杰后退两步,靠在门边,低声问:“什么事?”
    “宫里有人过来,询问皇上的情况。”关亮回答。
    “转告他们,我跟皇上正在密探,别人不得打扰。再过两个时辰,等我们谈完了,皇上自然会安然无恙地出去,让他们稍安勿躁。”狄仁杰说。
    此时此刻,只有他能解决问题,陪伴皇上入眠。对于这件事,宫里的人早就束手无策了,否则的话,皇上也不会微服出访,到大理寺来了。
    “是,大人,我马上去跟他们说,请您放心。”关亮说。
    门外,关亮的脚步声离去,四周安静下来。
    狄仁杰渴望安静,只有在静谧的环境中,他才能深入思考。
    “父皇,我们回去吧。”皇上的噩梦又开始了。
    狄仁杰叹气,但又无可奈何。
    “我们回去吃好吃的,喝桂花酒。”皇上说。
    狄仁杰皱眉,“桂花”实际是一个很犯忌讳的词,因为扫梅轩和白眉书院同样有桂花树,那似乎是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的一种约定,落在先皇的眼里,心情自然不好受。
    果然,噩梦中的皇上突然双手捂住胸口,大声咳嗽起来:“父皇,孩儿说错了话,该打,该打。”
    狄仁杰攥紧了拳头。心里对皇上充满了怜悯。
    那件事发生时,皇上只是八九岁的孩子,已经能够体会大人的无奈。他想化解那件事,但却用词不当,才会招致了先皇的重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如此残酷的记忆,当然会毕生难忘。
    “父皇,我们回去吧,夜深了,天凉了。”皇上继续说梦话。
    这样一个梦,给他巨大的压力,但却找不到合适的人诉说,因为这是后宫之耻。如果不是临近崩溃的边缘,皇上也不会到大理寺来,跟狄仁杰哭诉。
    男人永远都是坚强而勇敢的,流泪哭泣是女人的事,两者不可混为一谈。皇上到这里来,既是对狄仁杰的信任,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一次,一定要全力化解此事,免得青书和白眉书院遭难。”狄仁杰暗暗地想。
    他知道,现在迫切要做的,就是打消皇上对白眉书院的敌意。
    “父皇,您不要哭了,等我长大了,一定为您解除烦恼,不再让任何人惹您落泪。”皇上说。接着,咬牙切齿之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狄仁杰苦笑,他大概是第一个知道皇上痛恨白眉道长的人。这种恨,从后宫的扫梅轩开始,一直持续了二十几年。古人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皇上心里的仇恨已经埋藏了二十多年,直到现在才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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