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也是落叶满地,但狄仁杰一眼就能看出,原先弯月夫人的鲜血流经之地。
“浮萍,浮萍?”秋水叫了几声,深深蹙眉,“可能又睡过去了,我去烧水烹茶。”
狄仁杰举手阻拦:“不用麻烦了,有什么话,我们就坐在那边说吧。”
院子一角,摆放着石桌、石凳,拂去落叶,就能暂坐。
秋水抢先过去,把桌凳上的落叶扫去,请狄仁杰坐。
“说吧。”狄仁杰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夫人原本没有任何自绝的迹象,血案发生的前一日,她还在裁剪丝绢,准备做一双鞋子。为了那双鞋,她差我出宫三次,将时下最流行的鞋样亲手画下来。她的心情极好,我和浮萍都听到了,她一边做事,一边轻轻哼着小曲。我跟了夫人五年,很少见她这样。曾有一次,我在她身后扫地,听她自语,说的似乎是‘也不知道这双鞋子他是不是喜欢’。狄大人,我觉得,夫人根本不会自绝,而是重新找到了冷宫里的乐趣,预备着好好活下去,比所有人活得更久、活得更快乐。”秋水说。
“那是一双男人的鞋子?”狄仁杰问。
“对。”秋水没有遮遮掩掩,直接点头承认。
“你当然知道鞋子是为谁做的?方便告诉我吗?”狄仁杰又问。
“白眉道长。”秋水坦然相告,“人都死了,说出来无妨,就算我因此而获罪,也绝不会埋怨任何人。”
从以上线索中,狄仁杰可以构思出好几种弯月夫人、白眉道长之间的复杂关系。当然,坊间传闻亦是如此,那些好事之徒唯恐天下不乱,还屡次添油加醋,掺杂进去很多香艳的情节。
这些话如果传到皇上耳朵里,一定会给扫梅轩引来杀身大祸。
“后来呢,一定是发生了某些事,才导致了惨事发生,对吗?”狄仁杰追问。
“正是。”秋水点头。
接下来,秋水说的话令狄仁杰险些跳起来——“弯月夫人想乔装改扮离宫,与白眉道长一起私奔,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不可能,不可能……你说的,绝不可能!”震惊之下,狄仁杰双手一起拍在石桌上。
白眉道长肯定不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而且两人的年龄那么大了,即便相思焚身,也会考虑大局,不敢轻易逾越礼法。
他们跨出那一步,白眉书院、白眉道长的家族和弯月夫人的娘家淮南冯氏一族就全完了,那可是关系到十几个家庭、几百口人性命的灭族之祸,谁都承受不起。
“大人,我说的每个字都是实情。”秋水冷静地说。
这个看似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貌不出众,但却无比镇定,说出这种惊天秘密来,面不改色,语气平稳。
“你见到白眉道长了?”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将混乱的情绪压制住。
“见了,就在大人现在坐的地方。”秋水一指。
狄仁杰越发惊愕,但却不动声色,更没有拂袖而起。
“他们……谈论的果然是要私奔出宫的事?”狄仁杰问。
“没错,我听到夫人说,东南风大,海上浪急,要多备些衣物。白眉道长回答说,一切都已经预备停当,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二十年。狄大人,我了解夫人,她是个极其善良的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如果不是下定了决心,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来伤害皇上的心。同样,如果不是深爱,也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向白眉道长做那么重要的承诺。”秋水回答。
“这……这……这件事的确是很麻烦,的确是风险巨大,的确是……”狄仁杰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弯月夫人、白眉道长的约定,只知道,两人密谋那件事的时候,等于是将自己放进了烧红的铁锅之中。
成与不成,都会引发大麻烦。
“他们死了。”秋水缓缓地说。
狄仁杰点头:“是啊,他们死了,这似乎才是最好的结局。”
很多时候,“一死以谢天下”就是最妥善、最恰当的解决办法。唯有如此,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可是,不说出来,我又对不起夫人的关心爱护之恩。狄大人,您也看到,扫梅轩已经荒废了,掌班公公带人来测量过,这里很快就要拆除重建。我只是个宫女,无法为夫人做任何事,所以一直都在盼望面见狄大人,把这些隐情全都直言相告。夫人为何自杀?白眉道长为何遇刺?这些悬案只有大人与大理寺能够查个水落石出。在这里,秋月只剩下一句话想说——‘求大人施展神通,勿让夫人死得不明不白’。”秋月向着狄仁杰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触及膝盖。
“秋水姑娘,不要这样。”狄仁杰起身搀扶。
弯月夫人已死,秋水能够苦守扫梅轩,为传这句话而忍耐冷宫凄楚,这份忠心,天地可鉴,虽然是女子,却值得无数男人钦敬。
“狄大人,拜托了——原先,白眉道长未死,我以为他能为夫人伸冤。现在,只能拜托大人了。只要能查明夫人的死因,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秋水饮泣,但眼泪早就哭干,已经无泪可流。
这种变化是狄仁杰始料未及的,至今,弯月夫人已经下葬,并逐渐被世人遗忘。如果白眉遇刺这件事跟扫梅轩自杀事件有关,背后原因,就更加复杂诡异了。
“我会重新梳理线索,保证让每一个九泉之下的亡灵都能各归其位。”狄仁杰答应。
“感谢大人,我去沏茶。”秋水脸上浮出了一丝凄楚的微笑。
她走向寝宫,缓步上了台阶,又叫了几声:“浮萍,浮萍?”
狄仁杰目送秋水的背影,暗自赞叹为这女孩子的忠心义气。
当今天下,“巾帼胜过须眉”之事屡见不鲜。尤其是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时,很多男人惊慌失措,而很多奇女子却能独挑大梁,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秋水如此,青书亦是如此。
“或许,大理寺还是太懈怠了,理应从各州县选拔得力干将,调到长安来,与陶荣一起,专门侦破疑难悬案。”不由自主的,狄仁杰自责、自省起来。
秋水进门之后,许久没有动静。
狄仁杰微微感到诧异,如果两个女孩子都在里面的话,至少会有说话声、脚步声传出来才对。
他缓步走到台阶前,向里面望了望,低声呼唤:“秋水姑娘,秋水姑娘,茶就免了,我该告辞了。”
奇怪的是,里面仍然没有动静,刚刚走进去的秋水仿佛已经消失了。
狄仁杰走上两级台阶,踩到落叶,脚下一滑。
等他站定,觉得台阶上湿漉漉的,仿佛落叶下满是水渍。
他伸出脚尖,轻轻拨开落叶,才发现不是水渍,而是从门槛下流出来的鲜血。
“秋水,秋水?”他吃了一惊,一跃进门,却发现两个年轻女孩子都俯卧在地上,左腕割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已经流尽。
其中一个,是刚刚与他对谈良久的秋水,左腕伤口里的血还没凝固,身上尚有余温。另外一个,血已经流干,身体已经冰冷,想必就是那个名为“浮萍”的宫女。
“自杀?该说的话已经全部告诉我,心无牵挂,遂自杀身亡,追随弯月夫人而去。”狄仁杰勘验现场,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他走出门口,站在台阶上。
原来,扫梅轩除了大片梅花,还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高有数丈,覆盖方圆几十步,其茂盛程度,胜过白眉书院里那棵。
人气旺盛时,树木葱茏,枝繁叶茂,居住者并不觉得阴森可怖。此刻,院中只剩狄仁杰,屋内两具自绝的遗体,扫梅轩主人又在两月前自绝,这院子处处充满了诡异之处,令狄仁杰不寒而栗。
他走到石桌前,揭开食盒的盖子,赫然发现,里面装的并非食物,而是纸钱和香烛。
“她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竟然连自己死后要用的纸钱都准备好了。”狄仁杰皱着眉苦笑。
刚刚,秋水虽然一直在跟他交谈,却已经做好了自绝的准备。换句话说,狄仁杰是在与一个“半死之人”说话,对方最后拜托给他的,已经是“死者遗言”。
他在台阶前点起香烛,烧化了纸钱,送秋水和浮萍最后一程。
其实,在狄仁杰看来,秋水所做的,并非是最好的选择。就像弯月夫人之死,虽然惊世骇俗,却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人的命是上天给的,只要没到老、病必死之时,谁都没有权力自绝,而是要在千难万险中坚强地活下去,涉过荆棘沼泽,翻阅崇山峻岭,直至抵达理想的天国。
那些自绝于世的人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却是在困难面前做了可耻的逃兵。
狄仁杰通知掌管扫梅轩的太监,但没有说出所有详情,而是编了个谎,只说自己路过扫梅轩,发现台阶上有血迹,才进来察看,发现了秋水和浮萍的遗体。
在宫中,宫女和小太监的命并不比蝼蚁值钱,根本无需上报,掌班太监就能处置。
所以,扫梅轩发生的事,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喧嚣,随即就被掌班太监压下来。
“狄大人,宫中跟外面不同,不属于大理寺的办案范畴。所以,今天的事,你知我知,言尽于此,以后谁也不要提了。”掌班太监如此说。弦外之音,自然是要狄仁杰三缄其口,不要多事。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点头,然后拱手告辞。
他能想到,弯月夫人自绝时,宫内所有人也是抱定了同样的心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风吹麦浪,一片和谐之声。
离开皇宫,他一个人信马由缰回大理寺。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狄仁杰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不过,经历了扫梅轩的事,他口中发苦,已经毫无食欲。
一直到了大理寺,他眼前仍然飘荡着大片的血雾,挥之不去。
这一次,出来迎接他的不是关亮,而是胡先生。
“胡先生,你回来了,太好了。”狄仁杰大喜。
之前,他曾多次与胡先生探讨扫梅轩的事,可惜没有任何结果。这一次,有了秋水的证词,他最想见的就是胡先生,两人正好能够磋商此事。
“大人,只怕没什么好的,我没带来好消息,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胡先生苦笑。
狄仁杰下马,两人进了大厅。不约而同的,两人的肚子一起咕咕叫起来。
“我从书院来,从清晨到现在,书院里所有人加上我们三个,都在打老鼠、抓蝼蛄、踩蚂蚁。而且,山林里至少有六个马蜂窝被扰动了,大批马蜂飞过寺院,蛰伤了两个书童。还有,昨天晚上,山林里的栖鸦两次大片飞起,声势惊人,很明显是被人惊动。陶荣与柳叶进山林两次,都没有什么发现。更糟糕的是——”胡先生皱着眉,轻轻捋着胡须,眼中满是困惑,“白眉道长的遗体被老鼠咬过,并不严重,只是右脚的小脚趾。”
“什么?”狄仁杰也皱起了眉。
这的确是个坏消息,一方面,遗体遭到破坏,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另一方面,白眉道长遇刺时,狄仁杰和胡先生曾经有过“诈死”的怀疑。他们两人思考问题总是心照不宣,而后殊途同归。即使事前没有交流,最后也总能灵犀相通。
既然被老鼠咬伤,那么,“诈死”就不存在了。
“你也怀疑有人诈死?”狄仁杰问。
胡先生深深点头:“世事难料,高手层出不穷,我们大理寺的勘验手段再高,总有力不能及之处。比如老裘,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我知道,不该怀疑白眉道长那样德高望重的长者,可是,既然是侦缉办案,就不该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现在,这一点终于可以放下了。”
狄仁杰也点头,证明两人心中怀疑过的、释然放下的完全相同。
“青书姑娘呢?情绪还好吗?”狄仁杰问。
“很好,一直冷静,波澜不惊。”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松了口气,明天皇上就要驾临白眉书院,只要青书撑得住,书院就不会倒。
“多调些人手过去,组成巡逻队,先把山林搜个遍,再绕着书院日夜巡查,确保青书姑娘平安。”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点头:“是,大人。”
狄仁杰把关亮叫来,先让厨房准备午饭。
趁着这个空当,他把扫梅轩的事告诉胡先生。
这一次,胡先生听得入神,当狄仁杰说到台阶上发现血渍的时候,胡先生突然举手打断:“大人,我知道,扫梅轩的前院墙角有一口井,上次带仵作进宫时,我们都看到了,井口刻着‘汲雪’二字。无论是妃子还宫女,最直接、最容易的自绝方式就是投井,只需要头朝下栽进去即可,比起割腕自杀来,简单得多。一个女人选择割腕而死,需要极大的勇气。那么,现在扫梅轩先后有三个女人割腕,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绝,而是一种向世人宣告遗志的方式。也就是说,她们死得不甘心,必须以一种惨烈之姿离世,才能将心中的愤懑全都宣泄出来。即使是死,也要死得无比惨烈,不能默默无闻……”
“她们想告诉世人什么?秋水不是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吗?”狄仁杰问。
“一定还有说不出来的话……她说的只是曾经发生的事,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她不能明说,比如她对于某些事的怀疑……大人,弯月夫人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与白眉道长私奔,为何又突然自绝?这根本不合情理,除非一日之间发生了一件可怕无比的事,才会让她迅速改变主意,由走到留,由留到死……可惜,可惜,如果秋水不死,就能把她的怀疑都说出来。她这样做,应该就是刻意留下疑团,引着我们去调查摸索。唉,这些人实在是高看了大理寺,把大理寺的人都当成了料事如神、能掐会算的活神仙……”胡先生连声慨叹。
他和狄仁杰当然不是活神仙,任何一个案子,从发生到结案,中间经过十几个、数十个环节,都是靠他们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熬夜追索、千辛万苦推动下来的,每件案子能够最终顺利结案,都是他们的辛勤汗水凝结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