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狄仁杰只想摸清情况,通知大理寺进来抓人。现在,他却改变了想法,不想带走任何人,也不惊动敌人,只是在外围派人监视,直到最后时机成熟,才闯进来一网打尽。
他刚想翻墙离去,正屋的门开了,那个从外面回来的人蹑手蹑脚走出来,直奔西厢。
狄仁杰知道不妙,马上向前移动,到了西厢南墙拐角处。
那人到了西厢门口,右手一翻,亮出了短刀,随即推门而入。
狄仁杰没有丝毫耽搁,趁着敌人还没关门,倏地闪进去,然后反手关门。
屋内没有点灯,急切之间,那人无法看清狄仁杰的五官,错误地以为是自己的同伴。
“我进来看看,怕是梁山翼出意外。”他低声解释。
狄仁杰了解对方的想法,其主要目的是杀人,免去前后伺候之苦。
“你不是——”一眨眼工夫,那人察觉,进来的不是同伴。
狄仁杰向前滑步,空手入白刃,一把将短刀夺下来,横压在对方喉结上。
“别说话,你想杀同伴灭口,免除麻烦,这种想法真是愚蠢。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与草原上的豺狗有何区别?”狄仁杰低声喝问。
草原豺狗残暴无比,追击敌人的过程中,如果有同伴战死,就会分食同伴,然后继续追击。
在豺狗看来,无论敌人还是同伴,一切都是食物,一切都可啮噬,先让自己果腹再说。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那人又惊又怒。
“你猜猜,我是谁?”狄仁杰问。
“你是……大司命派来监视我们的?”那人胡乱猜测,正中狄仁杰下怀。
“哼哼。”狄仁杰向前凑近,鼻息喷在对方脸上。
“我没有杀人的意思,我们一定能把梁山翼照顾好,让他重新参战,为海神帮冲锋陷阵。请告诉大司命,我们这里不会出任何问题,随时听候调遣。”那人赶紧表白忠心。
狄仁杰松手,将那人推开。
“转过身去。”狄仁杰吩咐。
那人赶紧转身,面向墙壁。
床榻上,梁山翼早就脱掉了白衣。与田鹤一样,他的身体多处受伤,伤口被布条一层层裹住,从下颌一直到小腿,至少有二十多处。
狄仁杰仔细审度着梁山翼的脸,暗自思索,如果对方没有来得及刺杀白眉,那么,肯定还有另一路刺客,抢先闯入白眉书院,得手后立即远遁。
“到底有多少人想杀白眉?到底有多少人觊觎着繁华热闹、金碧辉煌的长安城?”狄仁杰不禁感叹。
如果是普通人行事,面对这种危险的刺客,一定是挥刀杀之,永绝后患。可是,狄仁杰现在做出的却是“不杀以观后效”的高难度决定。
就像下棋一样,永远不要急着将边角战斗定型,而是尽量保持棋盘上的活力,当作打劫的劫材。
只有狄仁杰这种胸怀无比宽广者,才能无极限地容纳一切,让自己变得通晓天地乾坤,做到“天地乾坤为我所用”。
“我们不会坏事,请转告大司命,三日内一定做好准备,随时等候召唤。”面壁的人仍然忘不了表白忠心。
狄仁杰哼了一声,无声地后退,出了西厢。
在正屋内另一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他原路跃出围墙,牵着老牛,匆匆赶回大理寺。
这种意外变化之后,他相信那人一定不再刺杀梁山翼,而是改变主意,好好照料梁山翼,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
关亮一直在大理寺的正厅等他,神情十分焦急。
“大人,田鹤已经脱离危险,敷药包扎完毕,正在休息。”关亮禀报。
“你脸色不对,有事吗?”狄仁杰问,把老牛交给关亮。
“我……我……大人,宫里有消息传过来,皇上已经知道白眉道长遇刺的事,龙颜震怒,连夜下旨,挑选钦差大臣入住大理寺,限期破案。否则,将大理寺全体斩首示众,以告慰白眉道长在天之灵。”关亮说。
对于这个消息,狄仁杰并不感到意外。近几个月,大理寺已经焦头烂额,面对一堆血淋淋的无头案,却无法侦破其中一个,朝中官员已经抱怨不少,认为大理寺无能,应该下旨惩戒,限期破案。
“不怕,带我去看田鹤。”狄仁杰低声说。
集市口一战,短促而惨烈,他看在药铺观察过梁山翼的伤势,不禁连连倒吸凉气,相信田鹤也是一样。
果然,田鹤已经重度昏迷,浑身裹满了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大夫说,明天醒来,人就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关亮解释。
“好。”狄仁杰点头,在床前坐下。
兵与贼、官与匪永远都是水火不容,今日的田鹤与梁山翼原先没有任何矛盾,只是因为入错了行,一个成了捕快,一个成了杀手,才会针锋相对地当街火拼。
不同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未来,似乎冥冥之中早就被命运之手摆在了必然相遇的位置上。
狄仁杰记起来,白眉道长曾在一次酒后说过“天要我亡、我先把天捅个窟窿”的狂言,或许只有他那样横空出世、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才能说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吧,至于其他人,都只能缄默地服从上天的安排。
关亮捧过一盏茶来,正是白眉书院带回来的桂花茶。
“大人,当班的几个老哥在悄悄议论,我听了几句,不知能不能说?”关亮问。
狄仁杰笑了,他知道那些老捕快会怎么说,大概就是“找人顶罪、假冒凶手”之类六扇门常见的套路。
他一进大理寺,就把这种事列为“捕快十大罪”第一条。
有悬案不要紧,但六扇门绝对不能做瞒天过海、自欺欺人的事,将大唐律法当成儿戏。
朝廷设置大理寺,是为了发力破案,而不是简单平事,两者差别太大,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你还年轻,不要听他们说。做事情还是混日子,决定你的一生。关亮,多跟陶荣学习,踏踏实实做事,千万不要走歪门邪道,会害死人的。”狄仁杰说。
“是,大人。”关亮赶紧拱手答应。
狄仁杰试探田鹤的腕脉和鼻息,感觉对方心跳有力、呼吸稳定,总算放下心来。
“这是田鹤身上找到的,我没让别人动,抢先收起来了。”关亮拿过一封信函来。
看到信函上的高丽文字,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他抽出信纸,快速阅读那些高丽文字。
信中如此说:“鹤弟,三日内无论能否得手,都必须离京。升官发财,以后机会无限,先保命要紧。另,览后即焚,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凭你的本领,海内诸国都能谋一官职,不必拘泥于登州。长安变,勿出手,明哲保身,自扫门户,切记切记。”
田鹤并没有按照写信者的意思“览后即焚”,而是将信函留在了身边。或许,他在急速追击梁山翼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毁掉这封信的工夫。
“三天,又是三天,三天内究竟会发生什么呢?”狄仁杰皱着眉,把信纸折起来,塞在袖子里。
“大人,要不要通知陶大哥他们回来?”关亮又问。
狄仁杰知道,现在陶荣正逐渐成为大理寺的顶梁柱之一,获得了大部分年轻人的信任。
陶荣不在,这些年轻人就没有主心骨,总是忐忑不安。
“让他们在白眉书院待一夜吧,出了那么大的事,青书姑娘身边需要人手。”狄仁杰摇头。
柳叶陪着青书,至少能够让狄仁杰安心一些。多年以来,他将白眉视为自己的师长,更将白眉书院当成了自己心灵栖息之地。
如今,地动了。
“雷霆震怒,杀之……杀之都不足惜——”沉睡之中,狄仁杰陡然醒来,感觉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大石,憋得喘不动气。
天还未亮,他已经躺不住了。
“三天”是大祸来临的极限,如果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躺下去,最终一定不是个好结果。
一想到“三天”,身子下面的床板就变成了烧红的铁锅,令他辗转难安。
他取出了田鹤身上搜出的那封信,在灯下连看了十几遍,然后绕室踱步二十几圈,再拿起信来,突然下了决心。
“非常时期,个人性命不重要,为了胜利,每个人都必须付出极限代价。”他低声自言自语。
然后,他开了门,轻声招呼:“关亮,关亮。”
关亮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回应:“大人,我在,什么事?”
“去请闫神针来,马上去,不管他在干什么,让他带上针囊,即刻到田鹤的房间里去。”狄仁杰吩咐。
“是是,我马上去。”关亮答应着,胡乱套上衣服,奔跑出去。
“闫神针”过去的名字叫“三针”,是长安城内最有名的针灸大夫。他出门行医,每次最多三针,就能解决一切疑难杂症。所以,除了“闫神针”之外,他在民间还有一个绰号叫作“阎王敌”,意思是说,他的神针能起死回生,力敌阎罗王的拘魂之术。
狄仁杰判断,闫神针到场,三针下去,田鹤就能开口说话。
现在,他只想知道写信给田鹤的是谁。找到那个人,就会明白“三天”到底指的是什么了。
他刻意不去动药铺里的人,是因为要尽量保持那条线索,将来出其不意,一举破敌。
外面,黎明将至,夜色暗到极点,长安城顶上仿佛覆盖着一口大锅,将星月云朵一起挡住。
狄仁杰走下台阶,站在大理寺的院中。
他并不怕死,只怕是所有人被罢免、斩首后,罪犯仍然逍遥法外,再次掀起更大阴谋来。
“那样,仇者快,亲者痛,大唐长安,就要……”狄仁杰不愿设想那样的结局,因为他从第一天进入大理寺,就立下重誓,只要还有三寸气在,绝不姑息养奸,必须与阴谋者血战到底。
蓦地,田鹤在房间里大声呻吟,打断了狄仁杰的沉思。
他走进去,擦着火镰,点燃蜡烛。
田鹤翻了个身,触到伤口,在睡梦中疼得五官扭曲,表情极度狰狞。
“时间真是一只魔手,如果他不是遭到重创躺在这里,或许已经按写信者的吩咐,远远遁出长安了吧?”狄仁杰暗自忖度。
“大难到时各自飞——”狄仁杰理解任何人的任何想法。
“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官场中很多人的保命之法,而且大多数时候行之有效。像田鹤这样的人,只要有抓贼缉凶的本事,无论长安城换成什么颜色,他都能好好地活下去,混得风生水起,最不济也能赚个丰衣足食。
“田鹤,田鹤?”狄仁杰低声叫。
田鹤睁了睁眼,喉咙里哼了一声,眼睛又闭上。
“三天内,长安城将发生何事?你收到的高丽文字秘信是谁写来的?醒醒,醒醒……”狄仁杰低声呼唤。
田鹤又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梁山翼刺杀白眉……梁山翼到长安刺杀……白眉,白眉……”
狄仁杰皱眉,到了此刻,白眉已死,梁山翼根本连白眉书院都没去过,“刺杀”二字,已经无从谈起。
“那封信是谁写的?谁告诉你三天必须离京?”狄仁杰追问。
“三天,三天……三十六个时辰,长安会发生大事,天大的祸事。谁都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杀了梁山翼,我就回登州府去领赏,大赏……不管是谁,我‘杀人神捕’田鹤要杀的人,就必须死,逃到天边也得死……为了那个人,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捅破天……”田鹤喃喃地低语。
“那个人是谁?高丽人还是中原人?登州人还是长安人?”狄仁杰再次追问,接着补充,“男人还是女人?人在哪里?”
“人在……云端,云端……”田鹤脸上扭曲的肌肉缓缓舒张开来,狰狞的表情也渐渐隐退。
“这一生,只为一个人……”田鹤微笑起来,眼神之中,柔情蜜意深深涌现。
狄仁杰没想到,一个被江湖上称为“杀人神捕”的六扇门捕快,也会有如此温柔旖旎的一面。所以他判断,田鹤嘴里的“一个人”只能是女人。
“她是谁?住在那里?”狄仁杰凑近田鹤的耳朵,急迫地逼问。
“她在云端,一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这就是田鹤的回答,永远莫名其妙,永远答非所问。
“田鹤,别忘了,你是六扇门的人,任何时候,都要将侦缉办案、捉拿罪犯放在第一位。现在,我命令你,马上交代那人的名字和住处——”狄仁杰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我累了,睡了,睡了。”田鹤翻了个身,带着满眼的甜蜜、满脸的笑意睡去。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双掌贴住胸口,慢慢地向下捋,将胸膛里的怒气一寸一寸压下去。
他能料到这种结果,所以提前安排关亮去找闫神针。
三针下去,保管他问什么田鹤就答什么,再也不会推诿搪塞。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启用闫神针。在他的行事规则中,“针刺询问”与“屈打成招”意义相近,都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不可多用,也不可轻用。
“田鹤爱慕一个女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现在,此人给田鹤写信,告诉他,三日内必须离开长安,以免受到意外牵累。那么,闫神针到来时,下针逼问,就能找到那女人,顺藤摸瓜,获取‘三日大祸’的细节。田鹤心里一定有其它秘密,包括追杀梁山翼这件事,也大有蹊跷……”狄仁杰沉默地想了很多,甚至联想到大理寺、六扇门的未来和改革。
过去,朝廷不得不倚仗田鹤这类亦正亦邪的人,因为他们有能力、有人脉抓捕罪犯,让各州府保持相对平安。可是,他们的某些做法相当危险,已经行走在犯罪边缘。更有甚者,为了谋取私利,他们会大胆逾越界限,去做那些连罪犯都不敢做的事。
“规矩不清,六扇门永远都是一锅粥。下一步,像田鹤这样的人——”狄仁杰低头,俯视田鹤。
未来,他有极为庞大的计划,着力培养陶荣那样的六扇门新血,迅速将州府六扇门的老一批人马替换下来,重新打造六扇门的形象,让朝廷和百姓信任、倚重,成为州县治安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