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生牧云

    到了柳生酒家,正如狄仁杰所料,里面没有一个客人,只有柳生牧云坐在靠门的长凳上。
    门外台阶上,五只酒坛一字摆开,上面分别贴着“小暑、大暑、头伏、中伏、末伏”的字条。
    狄仁杰下马,柳生牧云撩起眼皮看了看,又更深地垂下头去。
    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像柳生牧云这种做生意的样子,酒家最后早晚关门倒闭。
    “喝一碗酒。”狄仁杰走进去,在酒家最中央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你是谁?”闷了半天,柳生牧云憋出了这句话。
    “大理寺狄仁杰。”狄仁杰并不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外面的酒没封着,自己倒。”柳生牧云说。
    “你是店家,应该起身为客人倒酒才对。”狄仁杰微笑着说。
    柳生牧云抬头,看着狄仁杰。
    “这里是长安城,不是一个人随意任性的地方。你的酒好喝不好喝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开店的样子。”狄仁杰说。
    “这些酒,你不懂,走吧。”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摇头:“不懂酒就不能喝酒?”
    “我知道你,但我实在不想跟你扯上任何关系。否则,也就有杀身之祸了。”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叹了口气:“我从白眉书院来,青书姑娘说,你曾到访书院,与白眉道长彻谈了一天半夜。我想知道,你们谈论的那些话题里面,跟高丽国联系最紧密的内容是什么?告诉我,大理寺就不来麻烦你了。”
    柳生牧云的脸很白,从侧面看,犹如一方美玉。他的身材十分匀称,十指细长,亦白得像玉。
    与大多数扶桑人不同,他的双眼、双眉线条柔和,眼神空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狄仁杰知道扶桑人的生活习性,犹如古之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极少步入豪华宴饮之所。另外,扶桑人严谨自律,来长安城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习深造。
    柳生牧云起身,从台阶上搬起一坛酒,倒了两大碗,端回来,放在狄仁杰的手边。
    “我去向白眉道长请教,海岛震动,房屋倾颓,该如何处之?中原秦书中说,扶桑岛压在一只吞海巨鲸背上,巨鲸每年七月醒来,摇头摆尾,地动山摇,岛上百姓苦不堪言。我柳生家族是扶桑第一望族,以平息灾难、拯救百姓为己任,必须拿出切实可行之策,应对这件事。我听说白眉道长有‘射鲸之术’,故此上门求教。”柳生牧云说。
    “结果呢?”狄仁杰问。
    “白眉道长学识渊博,已经为我指点迷津。”柳生牧云回答。
    “柳生家族是大族,而‘棋寇社’却是大贼。我不希望,你到长安来,也将棋寇社的贼人引来,将长安九城当作杀人流血的战场。”狄仁杰开门见山地说。
    “棋寇社”是扶桑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其行踪在中原出现过不到十次,但每一次都会留下一场惊天动地的杀戮。
    狄仁杰查阅旧年卷宗获知,棋寇社的目标一直都是扶桑大族的中坚人物,从未将矛头指向中原人。
    基于这一点,狄仁杰才稍稍放心,没有把棋寇社划入头号大敌行列。
    “白眉道长教诲我,棋寇社的存在,犹如池中乌鱼、山中豺狼,虽然带来了杀戮,却会激发扶桑人的团结战斗能力,使我们整个民族都能警醒活着,不敢懈怠。否极泰来,坏事也能变成好事。”柳生牧云说。
    “无论坏事好事,都不要给长安城添事。”狄仁杰说。
    “长安城的事,是大理寺的事,与我柳生家族无关。同样,我的事,也跟大理寺无关。”柳生牧云说。
    “你在这里卖酒,就与大理寺有关。”狄仁杰淡淡地说。
    “那我就不卖酒,只赠饮——请吧大人。”柳生牧云端起了酒碗。
    狄仁杰没有拒绝,端碗饮酒。
    门前裙裾闪动,两名女子结伴经过。其中一个,向酒家里望进来,眼珠转动,向着狄仁杰上下打量。
    狄仁杰没穿官服,店中光线又暗,所以那女子辨别他的样子时十分费力,脚步渐缓,另一名女子已经走到前面去。
    “走吧。”前面的女子低声叫。
    偷窥的女子掩嘴而笑,匆匆过去。
    柳生牧云的双手抖了一下,碗沿一倾,洒出来的酒落在胸前衣襟上。
    那女子的声音很动听,像是微风拂动了古琴上的小弦,琴声震荡,久久不息。似有意,似无意,似有情,似无情。正因如此,才更能撩动倾听者的心弦。
    柳生牧云起身,又到台阶上搬酒,脸朝着两名女子离去的方向,痴痴伫立。
    刚刚一瞥之间,狄仁杰判断,前面的女子十分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街上行人不断,店内狄仁杰与柳生牧云正在喝酒——这些似乎都没有进入那女子的眼帘,她只是挺胸抬头、端庄平静地向前走,绝不烟视媚行。
    从这名女子身上,狄仁杰想到了青书。
    青书亦是如此,端庄淑雅,进退得体,任何时候都衣着整洁,落落大方。
    “那么好的女孩子,恐怕终生都无法走出白眉遇刺的阴影了。”狄仁杰默默地惋惜自语。
    “白眉道长遇刺身亡了。”狄仁杰说。
    柳生牧云没有听到,张望良久,才垂下头,搬了一坛酒进来。
    “刚刚大人说什么?”他问。
    “白眉道长遇刺身亡了。”狄仁杰重复一遍。
    “他早有预感,杀人者一定是潜藏在长安城里的海盗。他说,皎皎者易污,尤其是那些不肯与无耻之徒同流合污的智者。敌人采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威逼与利诱,最终不能如愿的话,一定是登门杀人。我曾问他,明知居住在白眉书院有危险,为何不迁入长安城,至少能够托庇于金吾卫的保护。他回答说,自己住在那里,就是一个最好的诱饵。海盗残虐杀人,引起朝廷重视,就能彻底解决登州府之乱。”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真的这么说?”
    “正是。”柳生牧云点头。
    “白眉道长真的是……国家忠臣。”狄仁杰深深感叹。
    如此看来,白眉道长是在用自己的死召唤朝廷对海盗的雷霆痛击。如果海盗只是刺杀了马精忠那样的人,就不会引起朝廷的极大重视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警世禅语,正是白眉道长的良苦用心所在。
    对比白眉道长,狄仁杰倍感惭愧,只能低头喝酒。
    “白眉道长还说,他有事,大人一定会找到这里来。他要我转告你,乱局之中,绝对不要妇人之仁,该杀的必杀,该囚的必囚,宁愿错杀,不可错放。”柳生牧云又说。
    狄仁杰无言,这些话违背了他为大理寺设下的办案原则。
    他曾教诲陶荣:“宁可错放,不可错杀。人死不能复生,要判一个人斩首死刑,一定慎之又慎,不可草菅人命。”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请吧。”柳生牧云端碗,饮酒送客。
    狄仁杰出了柳生酒家,关亮坐在门边台阶上,正在百无聊赖地逗引地上的蚂蚁。
    “关亮,看清刚刚过去的两名女子了吗?”狄仁杰问。
    “看了个大概,前面的十八九岁,后面的年长一些,约在二十五岁上下。我听两人交谈,年长的称年轻的为‘仙儿’,两人去了前面的胭脂铺子,后来就没再注意。”关亮回答。
    “好吧,你先回大理寺,我一个人走走。”狄仁杰说。
    除了陶荣,其他的年轻人都太浮躁,不肯沉下心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案情中去。
    譬如刚才,如果候在门外的是陶荣,一定会注意到年长女子的异常之处,不必请示,就会悄悄跟踪上去。
    可惜,关亮不够机灵,错失了机会。
    狄仁杰一个人穿过窄巷向西,准备去孙广供述过的仙人堂。
    他了解长安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脑子里装着一张活地图。昔日陶荣组建九城流星斥候部队的时候,这张“活地图”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日头西斜,小巷里略显幽暗。
    每次经过类似地方,狄仁杰都会提高警惕。小巷长不过四十步,宽不过三步,只要两头封堵,行走其中的人就很难逃脱。
    他向两侧高墙看,一户人家的后院里,核桃树结果,沉甸甸地向下扯着树枝,越过墙头,伸到墙外来。
    “柳叶见了这棵核桃树,一定欢喜得很。”狄仁杰微笑着自言自语。
    柳叶最喜欢吃青核桃,每次剥完吃够,双手十指就都染成了青黑色。
    “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狄仁杰长叹,说不清自己是在心疼柳叶,还是惋惜青书。
    迎面,有人牵着一头老牛走来,将前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狄仁杰向后看,三个汉子推着独轮车,一个跟着一个追上来。
    “如果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我,长安城的治安情况就真的大大堪忧了。”狄仁杰并不担心自身安危,而是对于几个月内突然恶化的城内形势感到不安。
    或许,正如白眉所说“宁愿错杀、不可错放”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以杀止杀,以血还血,才能遏止海盗们高举的屠刀。
    小巷两侧的墙不是太高,狄仁杰只需要轻轻一跃,就能遁出困局。所以,他并不着慌,静等着两头这些人在巷子中间碰面。
    牵牛的人走近,狄仁杰站在墙边,准备侧身闪避。
    “我这头牛,卖一百两银子,能懂人言,能说人话。”牵牛的人停下来,掀起斗笠,看着狄仁杰。
    “这样的宝贝如果牵到集市上去,一定卖个好价钱。在这里,很难找到买主。”狄仁杰说。
    “只有卖给识货的人,才能卖个好价钱。识货的人不需太多,一个足够,对不对?”牵牛的人用斗笠扇风,挡住狄仁杰的去路。
    “强买强卖不是买卖,对不对?”狄仁杰反问。
    “一头会说话的牛,一百两银子不多,买了吧。”牵牛的人不肯让步。
    狄仁杰皱着眉点头:“好,我买,只是有个条件,你得把它送到大理寺去。你去找个叫关亮的,他会给你银子。”
    他对牛不感兴趣,但如果某些神秘事件跟案子有关,他就不会放过。
    “我告诉你个秘密,长安城里谁是海盗,谁是坏人,我都知道。你买下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响在狄仁杰耳边。
    狄仁杰低头,那老牛正鼓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牛眼瞪着他。
    “它在说话?”狄仁杰问。
    “对,它在说话。”牵牛的人戴上了斗笠。
    “这头牛,我们买了。你的命,我们也买了。”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走近,扔下车子,从车把里各自抽出两把分水峨嵋刺。
    “好吧,牛在这里,命也在这里,只看你们能不能拿去了。”牵牛的人点头。
    身为大理寺的人,狄仁杰本来应该出声喝止这场战斗,但却突然听到了那头牛第二次说话:“不要管他们,长安城人太多太杂,必须优胜劣汰,只保留下精英人物。他们打来打去,就省下你的气力了。”
    “牛能说话,通晓事理,还能帮人做事……这样的好牛,打着灯笼哪里找去?”狄仁杰轻轻拍着牛头,自言自语。
    他当然不相信牛能说话,很多腹语术的高手,就能做到这一点。表面是“牛在说话”,实际是“人替牛说话”。
    战斗一触即发,并且瞬间结束。
    牵牛的人冲进峨嵋刺划出的六道寒光里,穿花蝴蝶一样飞舞,摘下斗笠又戴上斗笠,三个推车汉子就弃了峨嵋刺,捂着喉咙倒下去。
    这个看似粗俗不堪的牵牛人,投入战斗之时,武功简洁高效。战斗结束之时,又如同鹤立霜田一般,孤傲冷峻,倜傥洒脱。
    “田鹤。”狄仁杰一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狄大人。”牵牛人摘去斗笠,向狄仁杰点头。
    在大理寺的六扇门精英册中,登州府“杀人神捕”田鹤占据了第二页中的重要位置。
    胡先生之所以没将田鹤列入第一页精英榜,就是因为此人嗜杀,面对可杀可不杀的罪犯时,总是做最简单的选择,一杀了之,所以才有了“杀人神捕”这个半褒半贬的称号。
    “他们是海盗,我从登州府跟踪他们到这里,已经找到了其巢穴。所以,现在,他们已经没了价值,杀了毫不可惜。”田鹤说。
    他的一双黑眉是从中断开的,仿佛长着“四块”眉毛,每一块都像一把折断了的快刀。
    “在哪里?”狄仁杰问。
    “我破了案,会把文书上交到大理寺。在那之前,一切保密。”田鹤说。
    “田鹤,你是六扇门捕快,不是杀手。大理寺要的不是文书,而是足够定罪的证据。如果杀人能够解决问题,大理寺要做的事也就太简单了。”狄仁杰皱眉。
    “杀人当然能解决问题,就像刚才,你不杀他们,抓到大理寺去又能怎样?关起来?关一辈子?天天浪费国家的粮食和地盘?像我这样,一路杀过去,一了百了,腾出工夫去做更要紧的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田鹤并不在乎狄仁杰的不悦表情,重新牵起了老牛的缰绳。
    “别用‘腹语’惑众,当心金吾卫把你当成妖人抓起来。”狄仁杰好心叮嘱。
    “金吾卫?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饭桶能抓住我?好笑,好笑……”田鹤大笑着,牵着老牛扬长而去。
    狄仁杰摇头苦笑,倍感惆怅。
    不止登州府,其它州县还有很多田鹤这样的人,整日恃才傲物、自以为是,将自己当成了地府判官一样,找到罪证即杀人结案,将六扇门变成了合法杀人之地。
    他们是捕快中的智者,可以封以“神捕”称号,但却给州县百姓带来了另外一些困扰。
    最令狄仁杰头疼的,就是对于田鹤这类人的管理和引导,强压着他们,不要捅出天大的窟窿来。
    他走出小巷,并未按照原定计划去往仙人堂,而是折返到另一条巷子,连续横穿,很快就跟上了田鹤和那头老牛。
    田鹤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观赏风景。
    狄仁杰远远跟着,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田鹤终于停下来。
    前面是东城集市,许多收摊的小贩或推着独轮车或挎着篮子,正从集市里走出来。
    田鹤蹲在墙角,斗笠遮住眉眼,向集市出口聚精会神地望着。
    狄仁杰也停住,登上台阶高处,俯瞰集市和田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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