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裘,下来,下来。”狄仁杰大声叫。
老裘伸直了脖子,将嘴里的叶子咽下去,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向下直流。
“我是……我是东海海神,十万海疆都是我的领土,不容别人踏足。不管是谁驾船出海,都得听命于我。否则,几百丈的浪头打下去,一个不剩,全到海底喂鱼。你们,都来跪拜,跪下,都跪下……大海无边,海神在此,还不跪拜?跪下,都跪下……”老裘语无伦次地胡乱叫着,左臂搂着树枝,右臂在空中乱挥了一阵后,五指岔开,向下指着。
“你是老裘,不是海神。有什么话,下来说。”狄仁杰淡淡地说。
“老裘?谁是……老裘?”老裘又抓下一把绿叶,一边向嘴里塞着,一边瞪着狄仁杰。
“小桃红。”狄仁杰没有回答老裘的话,而是说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入主大理寺之后,狄仁杰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了解了麾下全部人马的详细情况。之后,每隔三个月,他就将这些情况更新一遍,以确保洞悉每个人的优点和缺点。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狄仁杰是智者,所以大理寺近几年才能风生水起,成为大唐版图之中,最受人敬畏的朝堂门户。
小桃红是西坊官妓营中的一个舞姬,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那只是一个姿色并不出众、舞技十分平常的普通女子,但对于老裘来说,却已经是他心中的仙子。
狄仁杰知道,老裘一年多来吃糠咽菜,节衣缩食,已经攒下了四百两银子,准备为小桃红赎身。
所以说,老裘即使在精神混乱之时,也会对“小桃红”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果然,三个字出口,老裘咀嚼树叶的动作停下来。
“小桃红在等你。”狄仁杰又说。
“小桃红,小桃红……”老裘抬起头来,仰面向天,连叫了十几遍那个名字,突然松手,翻身坠落下来。
“陶荣——”狄仁杰大喝一声。
陶荣早有准备,自长廊内一跃而出,半空接住老裘,随即轻飘飘落地。
四周的人一拥而上,按住老裘,绳捆索绑,一举拿下。
“那把刀上有古怪,带回去检验,看刀柄上的颜料是不是有迷魂作用。”狄仁杰吩咐。
“是,大人。”陶荣拱手领命,先把老裘带下去。
这次意外歪打正着,分了青书的心,让她的哭泣声渐渐止住。
狄仁杰没有放松对现场的勘察,亲自带着陶荣,第三次巡查书院前后。
“天上不会下刀,凶手不会上天。”这就是他始终坚信的一点。
他把发现高丽密信的事告诉陶荣,陶荣突然眼睛一亮:“大人,钦差大臣马精忠本来要去登州,持尚方宝剑督战,命登州府守军全力以赴剿灭海盗。当下,白眉道长精研资料,也要为剿灭海盗献计献策。如此说来,是不是长安城内有幕后黑手要浇灭这种抗击海盗的热情,连续搞出惊人血案,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当然有这种可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即使在太平盛世之中,也有无数野心家伺机而动。找出这些人,一一清除消灭,就是我们大理寺的职责所在。”狄仁杰回答。
两人自前门巡查到后门,从门缝里远眺外面绿油油的山林。那是最适合凶手匿藏的地点,但他们都详细勘察过,门口、墙头都没有凶手逾越过去的痕迹。
“陶荣,以你的轻功,能从墙上跃出去而不留痕迹吗?”狄仁杰问。
陶荣退后几步,仰面打量那堵高约一丈二尺的白墙。
“你可以试一试,这里既然没有凶手逃走的痕迹,就不必担心毁坏线索了。”狄仁杰又说。
陶荣点头,再次后退,然后发力前冲。先是凭空拔高五尺,双脚脚尖在墙面上连环猛踢,借力飞升,双臂搭住墙头,身子打横一飘,便腾空立在了墙头上。
当然,他这种越墙方式,必然会在墙面、墙头留下痕迹。
“大人,墙外也没有脚印。现在可以确定,凶手并未从这里出去,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离开。”陶荣说。
狄仁杰皱眉,这一点十分不合常理。
如果他是凶手,行刺之前,就会确定撤退路线。后门、石径、山林、远遁……这几乎是一个聪明杀手必然选择的撤离路线。不选这里,就变成了舍近而求远,被阻截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大人,我想,等我们会齐了胡先生,把得意楼那边的情况与这边汇总,或许能有更好发现。”陶荣又说。
“好,很好。”狄仁杰赞赏地点头。
这是他最欣赏陶荣的地方,身在一个案子之中,眼睛却一直通观全局,将长安城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长安城形势复杂,各种势力纵横交错。所以,大理寺接手的任何一个案子都不会是单一事件,很多时候都面临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微妙困境。
那么,得意楼血案、白眉书院血案之间的相关性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当下,狄仁杰在地面前进,陶荣沿着高墙绕行,两人从后面绕到了前门。奇怪的是,书院四周的屋顶、墙头都没有任何遭人践踏的痕迹。
陶荣没有放过那棵桂花树,一个人爬上去,反复搜索了几遍,怅然下来。
“只有老裘折树枝、嚼树叶、抓树皮留下的痕迹——真是怪了,凶手到底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这下,陶荣也连连挠头。
青书已经带人将白眉的遗体送到后面的小厅里,拔掉短刀,换过寿衣,送入棺材中。之后,她亲手在那小厅里摆上祭台、香案、蒲团,事事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帮手。
柳叶跟在后面,一边抹泪一边抽泣,哭得眼睛都肿了。
门前马蹄声响,有大理寺的流星斥候来报:“胡先生来了。”
“来得正好。”狄仁杰大感欣慰。
他与智囊胡先生之间,仿佛有着某种灵犀相通之感。每次遇到山穷水尽、需要磋商之时,对方总会不请自到,来得恰到好处。
秋风虽起,天气仍有几分燥热。
是以,胡先生进门时,额头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
“大人。”胡先生拱手。
“胡先生辛苦,请坐。”狄仁杰一直对胡先生十分客气。
陶荣陪在一边,赶紧倒茶,双手端给胡先生。
“知道白眉书院噩耗,心里急,处理完得意楼的事,就快马加鞭过来了。”胡先生抹了两把汗,情形有些狼狈。
“已经送入棺材了,青书姑娘在打理一切。”狄仁杰回答。
“刚刚进来,迎着关亮,他已经说了事情大概。大人,看来这一次我们必须要跟海盗硬对上了。得意楼那边,我查到了海盗落脚踩点的痕迹,后厨的一个厨子、一个采买都是一个月内从登州府过来的,厨艺、办事能力极强,根本不是做粗活出身的。我已经把两人拿下,还未严加审讯,一并带了过来。审完他们,也许就能摸着点端倪了。”胡先生说。
“海盗觊觎的,只是海上渔船、海边渔民,抢来抢去,不过是钱和粮草,没有更大企图。胡先生,我在想,他们根本不敢也不该把手伸到长安来。刚刚,我在白眉道长的书桌暗格里找到了两封密信,写信者怂恿他重出江湖,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要——”有些话,狄仁杰不便说出口。一说出来,就是对当今皇上的大不敬。
“海盗也分很多种,有些野心小,有些野心大。之前大理寺得到的情报,有海上小国网罗了大批海盗,企图扩张疆土,到中原大地上来分一杯羹。大人,这一次,咱们必须雷霆出击,毫不客气,肃清长安城内一切流寇余毒。”胡先生说。
陶荣不自禁地叹气,引得胡先生诧异地向他瞟了一眼:“怎么了陶荣?垂头丧气的?”
勘察白眉书院时,陶荣久久未能获知线索,已经叹气数次。
“胡先生,说出来或许你也不信,刚刚大人带着我第三次勘察现场,竟然没发现一丝丝凶手进来、离去的踪迹,仿佛从天而降又拔地飞去。从前办过那么多案子,还没遇到过如此诡异的呢。更何况,白眉道长的身份如此特殊,只怕——”陶荣向上指了指,无奈地闭嘴。
大理寺的人都明白,那个手势代指的是皇上,不便明说,只能如此。
白眉道长的身份的确特殊,他是当今皇上本家,皇上每次提起,都要尊称一声“白眉叔”。
他突然遇刺,皇上一定震怒,大理寺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处大事当小事,处小事当无事。陶荣,不必担心,将这件案子与从前所有案子看得一样,努力去查,也就是了。”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是智者,犹如良医,面对任何案子,就像良医面对任何病人,并不会因对方身份高贵就使出特殊的手段来。
“陶荣,搏虎尽全力,搏兔也要尽全力,这才是一名高手应有的做事态度。”胡先生补充。
陶荣垂首,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疲态,谨遵两人的教诲。
其实,从胡先生满脸流汗的状态,狄仁杰也能看得出,得意楼的血案也是相当棘手。否则,胡先生素日一向是洒脱恬淡、闲庭信步的样子,何曾弄得如此狼狈过?
“马精忠不是个急躁暴烈的人,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在朝中极少得罪人,过去被那些老臣子欺压到家,当面唾弃,他也能低头弯腰、唾面自干。这样一个人,谁会跟他过不去,非得置他于死地呢?”狄仁杰困惑不解。
是非皆因强出头,而马精忠不要说是“强出头”了,有时候事情紧急,逼他出头,他都未必肯与人当面争辩。在同僚眼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或者换句话说,是个无用之人,虽然长着男人的面孔,说话做事,却绝没有一点男人的大度与气概。
拿这样的人开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大人,我把厨子和采买带上来,请您过过目?”胡先生请示。
“好,见见也好,总得见的。”狄仁杰点头。
陶荣出去,很快就带着一个双手反绑的中年人进来。此人的发髻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虽然并不脏污,但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后厨里的油烟味。
“何园,得意楼的厨子,一个月前由登州府来,应聘至得意楼后厨,擅长做海鱼,最受食客们好评的是‘酸辣海鱼锅’。”胡先生介绍。
何园向狄仁杰望了一眼,然后垂下头去。
大多数厨子的身材都比较臃肿,自然是贪吃的缘故。不过,何园的身材却十分矫健,哪怕装出了弯腰塌背的模样,也掩盖不了他腰间、腿弯的极高韧性。只有常年习武、锻炼的人,肢体才会保持那种状态。
再有,此人的肩头微微隆起,可见衣服下面的肌肉相当发达。身为一个厨子,无论左手刀还是右手刀,只会将持刀的那只手臂练得粗壮有力,相对的,另外一条手臂就会绵软、细瘦,形成非常明显的左右差别。
更重要的一点,厨子常年切菜,身体因为腰、膝用力不均而发生扭转,任何时候站住,其姿势与普通人相差极大,总是歪歪扭扭的。
以上这些厨子的特点,何园身上都没有,只剩下一种油烟味。
“何园,你在得意楼干了不到一年?”胡先生问。
何园点头,老老实实地站着。
“去年中秋节,来得意楼之前,你在哪里?”胡先生又问。
“在登州府海边,开小酒馆。”何园回答。
“今天,马精忠大人那一桌上的菊花酿鲤鱼是你做的?”胡先生追问。
“是,我做的。”何园回答。
在这些普通的问题中,胡先生已经下了圈套,也就是六扇门行话说的“钩子”。三句话过了,这钩子也就露出来了。
“何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厨子,但站姿跟普通人一样。你看看,长安城这么多酒楼、这么多厨子,哪个跟你一样?只要在后厨切菜的人,干三个月以上,站姿一辈子改变不回来。再说,你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连老茧都没有。整天握刀的人,哪怕是我们大理寺的兄弟,手上都得有一层厚茧子。何园,你能不能告诉我,手上的茧子去了哪里?”胡先生声色俱厉,话术中的“钩子”逼得对方无处藏身。
“每天洗,用热水泡,把茧子泡软了,再用小刀削掉。我就是个厨子,大人不信,我也没办法。”何园回答。
“大理寺这地方,从来不缺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成千上百嘴硬的人进来,个个最后都老老实实,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你呀,现在嘴硬得很,到时候就有嘴软的时候了。”胡先生说。
“我就是个厨子,走到哪里,我也是个厨子。”何园低着头嘟囔。
“你擅长轻功,能够长距离高速奔跑。这种特长,正好用来在城中传递消息。过去大城守军中曾有‘巡城马’一职,所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你的手指很软,越软,捏着暗器射出时,就会越有分寸,既准且狠。你的人中呈现出暗青色,那是慢性中毒的迹象,可知你长期接触某种毒药,在你呼吸之时,毒气由鼻孔进入,无法避免。我还观察到,你的耳朵后面磨出了茧子。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每次接触毒药,都在嘴唇、鼻子上蒙了一块布,借此来防毒。很可惜,如果你早见到我,我会交给你,蒙布防毒的同时,必须用布卷塞住鼻孔,那样就不至于中毒。塞住鼻子,用嘴呼吸,毒气进入腹中,只有少量进入气管,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之策。不过,到了眼下这地步,你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所以做什么事都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了。最后,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说实话,我仍然有办法救你——”狄仁杰淡淡地说。
观察比提问更重要,尤其是对于嘴硬的犯人来说,只有直击其内心最柔软之处,才能攻克其心理防线。
“我只是个……厨子,大人说的,我不懂。”何园分辩。
“还是提审那个采买吧,何园是被收买,而不是主谋。他做的,最多是炼制毒药、菜里下药,根本连外面酒宴上坐着的是谁都不清楚。所以,问他几十遍,他也只能回答这一句。”狄仁杰说。
一道菜从出锅到上桌,中间至少经过三个人转手。每次转手,都将厨子的罪责嫌疑削减一半。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下毒,何园很容易就把下毒的责任转嫁到传菜、理盘、上菜的伙计身上去。
假如沿着这条线索追查,需要抓捕审讯的人太多,浪费气力,并不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