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我当时真是被钱蒙了心。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我告诉了警方沈佳来找我的事,会不会就已经找到她了?刚开始没有说,后来就更加不敢说。我内疚得整晚整晚睡不着。周记者来采访时,我实在受不了,就给她看了捡到的小鸭子耳坠,和她说起了我印象中的沈佳。我打听到沈佳的儿子林景玉被送到了福利院,我想把那孩子接到我家里来,当自己的孩子照顾。我爱人已经不行了,听说后也支持我。我天不亮从医院骑着自行车去福利院,特意抄了个近道。没想到正看到有人拿石头砸向一个孩子。我一急就叫出了声。那人马上就跑了。”
章霄宇的腿抽搐了下。疼痛是有记忆的。时间也不曾让这个记忆褪色。
他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放松,手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腿。
命运太调皮。让他恨着李正的自私隐瞒,又让他知道李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有李正那一声,他就该变成瘸子被卖到山里缺儿子的人家,过着另一种人生。
他克制着情绪,轻声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
李正摇头:“天蒙蒙亮,隔着有二十多米远吧。他举着石头时胳膊拦住了脸。我喊叫的时侯,那石头已经砸下去了。我吓得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抬头再看,人已经跑到进坡上那片矮松林里没影了。他戴了顶绒线帽子,拉下来能遮住脸的那种。只记得是中等个儿,别的记不清了。”
他跑过去一看。那孩子虽然蒙着眼睛堵了嘴,李正一眼就认出他是林景玉。已经痛晕过去了。他抱着孩子送到了医院急诊室,打了电话报警。
李正说到这里突然紧张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得老大:“有什么人会去福利院绑架沈佳的儿子?会不会和沈佳失踪有关?我惊走了那个人,万一被他发现是我,他会不会杀我灭口?我爱人还躺在医院里,我儿子才十几岁。我打公用电话报的警,警察来了我就没敢露面。一边照顾我爱人,一边悄悄看着那孩子。我又想啊,那个人没杀得了那孩子,会不会趁警方不注意又下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把看到的事情告诉警方。谁曾想,我第二天看到了一个名人,收藏家章明芝先生。他居然来看林景玉。紧接着林风的远房叔叔来了,当天就办了手续把孩子接走了。孩子安全,我也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李正看向了章霄宇:“李叔胆小,没用。你恨我是应该的。那天你和小唐来山上,我瞅着你老捶你的腿。你姓章,又和那孩子一般年纪。我收的壶那么多,你只关心沈佳提梁梅壶,问起了她的耳坠……我琢磨着你可能一直跟着章先生。”
他从旁边拿起自己带来的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盒子。
“你不想说,我也不问。这把壶,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章霄宇打开盒子。母亲做的那把青泥提梁梅壶出现在他眼前。他轻轻抚摸着这把壶。梅图的刻痕深深浅浅,似心情纵横交错,起伏不定。
李正站起身:“章总,你帮着我儿子还了债给他找了工作。我知道,你签下他五年,是为了不让他再去赌。我也知道,您这么做,就为了我一句实话。我这辈子也没有别的念想了。我这就去公安局自首。说出当年的事情,重新调查你母亲失踪的案子!叔对不起你!能再见到你,说出当年的事,我没有遗憾了!”
他朝章霄宇深深弯下了腰。
眼前的李正已是风烛残年。瘦弱谦卑。
他去自首,母亲就能重新出现,父亲能活过来吗?
章霄宇不知道自己该恨李正,还是该谢谢他救了自己。冷静下来,他便明白,李正隐瞒的事情并不是揭穿母亲失踪真相最关键的线索。
他起身扶住了李正:“不要去。至少现在不是时侯。”
李正惊诧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章霄宇望向窗外沉沉的夜:“我回到沙城,是想查明真相。这座城市里还有人知道得比您更多。如果您愧疚,那么请您替我守住秘密。帮我一起找到那些保持缄默的人。找到那个对我下毒手的人。”
李正重重地点头:“我听您的。”
那个隐藏在浓重夜色中的人,这二十年一定也不会好过。一定紧盯着自己的出现。所以他不能轻易暴露自己是沈佳林风的儿子。
“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对一个孩子下手。他害怕我知道母亲离家出走是去买曼生壶。其实当年我还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后来慢慢回忆,才想起父母吵架时提到过曼生壶。也是你小心,不然说不定你也会遭遇毒手。所以,不能说。在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
李正阵阵后怕:“你放心。我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心情平复下来,章霄宇重新给李正倒了杯热茶:“叔,谢谢你。义父一直说,让我有机会找到那个送我去医院的人。”
李正手足无措:“应该的应该的。你肯原谅叔,叔就……”
“是你救了我。该谢的。谢谢叔告诉我当年的事情,您帮我大忙了。”章霄宇打断了他的话。
宽恕比怨恨更难。但是章霄宇愿意原谅李正。因为他良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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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小区时,李灿发现父亲脸上一直挂着笑,好奇地问他:“爸,章总和你聊什么谈这么久?”
“谈制壶的事情。你好好工作,好好报答人家。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以前是我混蛋。无账一身轻。我会努力工作,攒点钱娶媳妇,让您早日抱上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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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正父子,章霄宇回到灵堂。苏念竹正和帮忙守灵的邻居聊着天,她不时轻轻咳嗽着。和平时冷漠的模样不同,温柔和顺,轻言细语。
韩休走到章霄宇身边低声说道:“江城和江柯刚才来过了。送了十万块钱。说多少也有没照顾好的责任。江城还说起从前,他开壶厂的时侯,就认识王工了。说起倒是念旧情的模样。还担心念竹嫌少,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念竹收了钱,很客气。不想追究责任。”
章霄宇懂了:“江氏父子松了口气吧?”
“嗯。”韩休心细。他想了想说道:“我听着江城有句话不太对。他说‘比起王工的性命,苏小姐哪怕要十倍的赔偿都是应该的。’江柯当时都愣了,直瞅着他父亲,很吃惊。念竹说厂里给了一万,你们又送来十万。我爸在天有灵,定不会责怪江总的。念竹说这话时,我总觉得她的眼神冷嗖嗖的。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十倍的赔偿。一百万。厂里赴宴的人对王春竹酒后溺水有责任,上法院打官司也判不了这么多。而且和江城没有丝毫关系。他为什么要出这笔钱?江城和王春竹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我看念竹恐怕也察觉到了。”章霄宇说着,睃着韩休就笑了,“你平时不是叫她苏律师苏小姐?看我叫她念竹叫得亲切心里老早就不痛快了吧?”
韩休懒得理他,直接转开了话题:“李正开口了?”
“或许,我已经离真相很近了。”章霄宇常和韩休玩跳棋,打了个比方,“我扔了个吉利数字,得以越城五座。”
这么顺利?韩休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