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雾一团团飘荡在空中,久久不散。公墓里的松柏草叶被空中的水雾洗得一尘不染,浓郁得仿佛用手一攥就能滴出水来。走在这处静谧的世界,苏念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她很喜欢呼吸间沁入心脾的清冷孤寂与泥土青树的味道。
小心走过地上一块块青石墓碑,苏念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尘归尘,土归土,请安息。”
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不是所有逝去的灵魂都能得到安息。她的唇边隐约露出淡淡的嘲意。
一只乌鸦发出嘶哑的声音从头顶飞过。苏念竹抬头看了眼。这只漆黑的小东西停在大树枝桠上,瞪着小豆子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灰色阴霾的层云隔绝了阳光。苏念竹想,大概她心里也有着这样一层厚重的灰云,将明媚活泼快乐幸福都挡在了外面。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此时正与长眠地下的人相伴。她能体会到他们的忧伤与沉默。她行走在大地上,而她的心,在没有得到救赎前只属于地下那方黑暗。
正这样想着,几缕阳光从灰云间的缝隙投了下来。深沉的灰映衬得阳光像洒落了一把金色的沙。像极了油画中圣光降临的时刻,极为美丽。难道是上天聆听着她的心声吗?苏念竹望着眼前的这幕景致停住了脚步。
苏念竹第一次见到章霄宇时。令她惊诧的这道阳光正落在他身上。
青绿的草地,洁白的墓碑,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脊背挺直。
一个充满雕塑感的背影。苏念竹扬了扬细长如剑的眉。
他身边几米开外站着一个目无表情的男人。他看过来时,有钉刺般的感觉。保镖?苏念竹没有放在心上,径直朝章霄宇走了过去。
韩休上前两步拦住了她:“苏律师?”
苏念竹冷漠高傲地点了点头:“我是苏念竹。”
韩休睃了她一眼,退开了。
两人简短的对话令章霄宇转过身来,正巧与苏念竹冷清的目光碰上。
苏念竹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客户。年轻,英俊……即将成为继承大笔遗产与拥有价值连城收藏品的年轻富豪。他是个幸运儿。哪怕他喜欢坐在轮椅上装瘸子,依然会有无数的美人腻在他怀里用最真诚的声音对他说我爱你的一切。
章霄宇也在观察着苏念竹。黑色的长裙包裹着窈窕细长的身材,白色衬衫的蕾丝衣领密密扣到了下巴,没有露出半点肌肤。帽子下面的脸极为年轻,这让他有点吃惊。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精明的中年女人。她那双细长的眼睛极有特色,像薄薄的上弦月,眼尾微微上勾。他没有看到对方应有的尊敬,只看到了如同打量猎物般的清冷目光。
年轻,锐利。这个女人像一柄剑。
苏念竹露出浅笑:“章先生,请节哀。我是章老先生的私人律师苏念竹。”
章霄宇的目光中有着淡淡的疑惑与好奇:“没想到苏律师这么年轻。”
是啊,她才三十岁,就能脱颖而出成为富豪的私人律师。年轻就是女人的原罪,可以否定她的勤奋与努力吗?这小子是在好奇她用了怎样的手段迷惑了章老先生吧?苏念竹暗暗磨了磨后牙槽,没有接他的话。
章霄宇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露出抱歉的神色:“希望苏律师还能继续接受我的聘请。做我的私人律师。”
苏念竹呆了呆。
这本来是她想争取的。章霄宇主动续约,反让苏念竹慎重起来。她注视着他,带着疑惑开口问道:“您是第一次见到我。”
章霄宇轻轻地敲打着腿,笑容依然:“苏律师如此年轻就能得到义父的信任,自然有过人之处。我相信义父的眼光,也相信您不会拒绝一个能继续支付丰富报酬的客户。”
他转过脸,温柔望着眼前的墓碑:“义父说,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
“遗嘱中有一件事我必须告知您。”苏念竹尽职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遗嘱,薄薄的唇吐出的话有点冷,“如果您不能在一年内重新站起来。章老先生的财产将全部捐献给慈善机构,用于资助所有的残疾人。”
笑容凝固在章霄宇唇边。他的手摩梭着轮椅的扶手,继而用力地握住了。因为用力,白皙手背上暴出了淡淡的青筋。
苏念竹莫名其妙感觉到一丝快意。她想,大概是嫉妒。嫉妒这个年轻男人轻松拥有的财富:“您八岁时的接骨手术非常成功。每年体检显示,您的双腿很健康。而您却依赖了轮椅二十年。您是心理残疾。有病,得治。”
韩休投来一缕不善的目光。苏念竹反而挺直了背,微笑地等待章萧宇的反应。
章霄宇并没被她激怒。他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毛也低垂下来:“如果我站不起来,我就将成为……穷光蛋?!”
“对。您将拿不到一毛钱。也付不起我的薪酬。”苏念竹挑衅地看着他。
他是躲在壳里的稚鸟。义父的爱便是那层壳。义父病逝,再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由着他继续逃避。章霄宇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从脸上拂过的秋风。
良久,章霄宇放下手,然后轻松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你说过,我当年手术很成功。我的双腿很健康。”
他根本就不需要再坐轮椅!他在戏弄自己?!苏念竹所有的话噎在了喉间。对方高大的身影带给她些许压迫感,她不肯后退,便微仰起下巴,压抑着薄怒:“章先生,您明明已经能……”
他用细长的手指压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墓地寂静得连呼吸声都被风声压过了。章霄宇静默地凝视着义父的墓碑。他的声音随风萦绕在苏念竹耳边:“愿逝者安息。生者幸福。”
愿逝者安息,生者幸福。
她听到了他语气里的虔诚。苏念竹浑身的毛刺都被这句话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