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除夕夜,爆竹鞭炮声,灯笼红春联。
福利院里,除开被家里人接走的,剩余的大伙都在食堂吃年夜饭。经年不变。
老画家换上了甘陶为他新买的过年棉服,黑底红边,衣领颇有股中山装风格的设计,整个人瞧上去精神了不少。
那晚最后,吃完饭,孩子们大多跑到院子里放烟火棒了,也有不少偷偷抹泪的老人家,院里的员工和大伙也好声劝着,还是止不住弥漫伤感的氛围,好在孩子们的欢乐声和最后拍大合照的温馨暖融了大伙的情绪。
老人们围在大厅里看春晚,甘陶和陈姨交代了几声,赶着最后一趟九点半的公交车,回了市区。
万家灯火,喜笑颜开,热闹都是别人的。
过去,她一度很讨厌过年。尤其是除夕这晚,很煎熬,闷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后来,为了让自己喜欢上这个节日,她跟老画家说,把生日定在除夕。那么以后就不用因为阖家欢乐而难过,可以因为生日快乐而喜悦。
老画家说:“陶陶别怕,爷爷会一直陪着你。生日快乐,新年快乐。”
年纪小时,没这么多愁善感。初高中那会儿读书,每次刷空间动态,看着朋友同学们晒出的全家福、全家聚餐的照片,都会沉默良久。
那时,她就庆幸又幸福地想:幸好有爷爷,还好有爷爷。
之后长大,她能将心事藏于深处,喜怒不形于色。每年今日,也能佯装幸福快乐的样子,咽下翻涌上心口的苦水。
公交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
刚上车时,还有乘客和司机闲聊两句:“辛苦了啊,年夜饭还没吃上。”
司机咧着嘴笑:“最后一班了,开完就回家。”
谁能一直陪着谁呢,这个世界,永远不要将自己的一辈子拴在别人身上,倚靠他人而活。
谁都会离开。吵闹离开,事故离开,年岁离开,无缘离开……抓不稳,像指缝间的流沙,像漏斗里的清水,像渗入宣纸的墨迹……
那晚,路斌平说:“妙妙,如果有一天,你的爷爷,不能再陪着你了呢……那时,你要怎么办?为什么不肯跟我们回家啊!我们才能陪你更久啊!”
如果有一天,老画家不在了。
她偏头望着窗外,今夜的街道,空荡冷清;但人人家中,团圆美好。
怎么熬过,没有家的日子?她不知道。
她畏惧那天的来临。
如果能蒙头一觉到天明,或是能穿到另外一个世界,度过这煎熬的一分一秒,就好了。
进了小区,到处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有几个孩童在花坛边追逐打闹扔炮,小时候她最怕这种东西,因为踩到过。
有不少人扎堆聚在楼梯口附近,谈笑声、鞭炮声、某家春晚的电视声断断续续地飘来。
甘陶眯着眼往前走,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早已报废,物业赶在新年前又重新装了一个,灯光投下,可见细碎尘埃浮动。她顺着光源望去,夜风中施施然倚车而立的英俊男人,不正是魏孟崎。
他眉眼浅笑,正和一对夫妻交谈着,扎羊角辫的红衣小女孩儿蹲在他们身边,用小手轻抚抱在怀里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桃酥?
他怎么还把桃酥带来了。
又一阵鞭炮声响起,甘陶被骇得打了个激灵,缩肩往回看。再回头,对上魏孟崎望过来的视线。
他笑着和那对夫妻说了什么,连带着那二人的目光也投来。她走近后发觉,他们神情微妙。
那对夫妻牵走了对桃酥恋恋不舍的小姑娘,临别前,魏孟崎环抱住猫,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
“等很久了吗?”甘陶去看他有几分潮意的双眸,目光下移,停在雪白的一团身上,凑近它捊顺毛,“这么冷,怎么把它带出来。”
“带它来接你。”他说。
甘陶晃耳以为听错,紧接着笑问:“来见我做什么?”
魏孟崎摇头:“不是见,是接。我们两个来接你回家。”
她傻眼,手怔怔地搭在桃酥毛绒小脑袋上:“回哪儿?”
他没有回答。
左手托着雪白一团猫,隔着它,右手穿过甘陶后脑勺发丝,轻轻按靠在肩膀前。
以另一种方式,拥抱了她。
桃酥在二人胸前小声地“喵呜”,乖巧蜷着。
两人心跳,三种体温,现世温暖。
那么一瞬间,她恍惚觉得,他们真像除夕夜归家团圆的新婚小夫妻。
说了会等你回来守岁,就一定等你。
拖家带口,寒风凛凛,我心依旧。
不食言。
进了屋,恍如隔世。
只有一豆昏黄的灯光在厨房亮着,隐约可见偌大的空间和大体布局。
几乎没变,和记忆中的,差之分毫。
甘陶在玄关处把猫放下地,桃酥迈着轻巧的猫步慢悠悠朝里走。她弯腰换鞋,被魏孟崎从身后捏住手心,往里带。
“怎么不开灯?”甘陶愕然,环顾四周昏暗的环境。
“客厅的灯坏了,还没修好。”他把她按在沙发上坐下,径直走进厨房,“别乱走,一会儿磕着。”
“你家这么大,东西又稀少,能怎么磕。”甘陶嘀咕,靠上软绵的沙发软垫。
黑漆漆的客厅营造了入眠的氛围。
甘陶满脑子跑火车般回忆着两年前初住进来的情景,歪着身子一陷,瞌睡虫逐渐啃掉了她的意识,迷迷瞪瞪的,眼皮阖上。
睡着的工夫,好似还做了个短暂无厘头的梦。
她在一阵轻唤声中迷糊睁眼,眼前两根“灯芯”晃悠悠的,刺得她头晕。
眨眼几秒,恍惚听见他说:“来吹蜡烛,不然今天就要过了。”
意识渐渐回拢。
眼下,魏孟崎单手端着一个九寸的蛋糕,单膝跪地蹲在她面前。
蛋糕上面插着两根数字蜡烛,“2”和“3”。
生日蛋糕。
甘陶就着歪倒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脸被轻捏住,他俯身凑近吮上她的唇,低声催促着她吹蜡烛:“乖,过完生日,就又是一年了。”
眼底滚烫的水意毫无征兆地蕴满,像一小泉细细的水流,蜿蜒到发丝丛。
过去交往时,魏孟崎得知她的生日是在除夕这天,曾经惊讶又惊喜地说:真幸运,一年的结尾,新一年的开始,充满期待的祝福的日子。
甘陶见他笑得温润喜悦,一言不发,也跟着笑。
那个年过得平淡又微露惨意。
老画家身体虚弱,连着过年前几周都在吃药住院。她医院公寓两头跑,不知疲倦。那夜,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她把家里门窗关好,看了眼躺在床上入睡的老画家,轻掩上房门。
她就这么把电视音量调到零,放空似的盯着透露出一派祥和喜庆的春晚节目,直到十二点。
她在《难忘今宵》的旋律中关了电视,浑身疲惫地走进房间,接到了他的电话。
“新年快乐,睡了吗?”
“新年快乐啊,唔,准备睡了。”
“到阳台上来。”
她走到阳台,楼底的男人提着一盏金鱼花灯,在夜幕上空绽放的璀璨烟花下,朝着她笑。
电话里的声音和楼下男人口型一致:“生日快乐,陶陶。”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会来。他说,你是充满期待和福意的天生瑰宝,新年第一眼见你,一整年都会有好运气。她没吭声,潸然泪下。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爱上他的那一刻,就在这里。
而对于过去的她来说,爱上的这一秒,便是失去的倒计时。
甘陶手一撑,身子摆正,双腿蜷在沙发上,犹有泪痕地看他。
他的双眸中闪着烛火两点豆大的光:“来,许个愿,咱们把蜡烛吹了。”
她轻轻道:“你要我来,就是为了给我过生日?”
“为了沾你的福气。”
甘陶抿唇,笑容很淡:“生日是我乱编的,况且每年除夕日子不同,我只是很笼统地把日子固执地定在这天。”
魏孟崎说:“我也想每年情人节过生日,这样就有借口让你替我庆生时,又能和我过情人节。”
“贫嘴。”她小声嘀咕,声音却像石子砸入平静的潭水,泛起层层涟漪。
桃酥不知何时跃上了沙发,小肉爪踩在她腿上,寻了怀里的空间,趴着。
甘陶嗔睨了他一眼,双手合十,阖眼许愿。
黑暗里,他的声音就在眼前,就在身畔:“我说过,你是被人祝福的宝物,如果在跨进新年第一天陪着你,那么从今起的后半辈子,都会福气满满,好运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