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渐渐熟悉,但也陌生,许多新的建筑拔地而起,老建筑退到新建筑的后面,起重机的剪影沉浸在夜色之中,几个蚂蚁一样大小的工人悬在高楼的墙壁上赶着工。城市的灯光逐渐繁华,路边的大排档逐渐热闹起来。
六七个小时的车程让人疲惫,我闭上眼睛安静地歇了会。没过多久,大巴便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时,大家都在舒展身体准备下车。我扭头望向窗外,拉客的摩的早已蜂拥而至,路灯橘黄色的光芒打在摩的司机紧张的脸上。
车门打开,人们陆续下了车。乘客脚刚着地,蜂拥在车门的摩的司机立刻热情洋溢地询问下车乘客的去向,现实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写在他们的脸上,这样的表情我曾在父亲的脸上见过,也就是盖新房子的那些年,那时我还小,不懂得什么叫生活,只管躲在父母的身后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己的童年,尽管肩上背着巨大压力的父亲也从不会在我们面前流露出对生活现状的不满和悲观,他每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都是一张坦然的笑脸。那时我们半年才能与父亲见上一面,甚至有时只能等过年或是圣诞节,但每次听闻父亲要归来的消息,我们都会早早守在大门口等着父亲归来,因为父亲每次到家,都会从公文包里拿出攒下的硬币分发给我们,那时的父亲就是我们的财神爷和圣诞老人。后来有一次,债主上门催债,我才看到生活在父亲脸上留下的真实面目。
父亲的车停在川三中学的南路口,我下了车,远远看到他在向我招手,我向摩的司机摇了摇头,拉着行李挤出摩的包围圈,快步走向父亲。
我坐在后座上,心情舒畅地看着后视镜里的父亲,父亲的面容显得疲惫,可他还是不断地询问我考试的情况,一路上都没说其它话题。我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后,便掏出手机给叶露凝发了一条短信:我到家了。
“早点休息吧,搭了那么久的车。”她很快回了我信息。
出租屋的大门倘开着,大厅里,母亲疲惫地坐在凳子上,她的神情透露出几分哀伤,见到我拧着行李走进门,她在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些笑容。妹妹就坐在她旁边,和她一样的神情,疲惫哀伤。妹妹现在是川三中学的一名音乐生,低我一届,明年她也会到广州集训。
“怎么这么夜还不睡啊?该不会是在等我吧?”我摆放好手中的行李笑着说,大半年没见他们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小激动,话音音响亮了不少。
“唉,你奶奶走了,刚办完葬礼呢!”母亲哀伤地说。
我眼前的世界瞬间安静,我说不出话来,灵魂像是受了重重的一击和躯体分离,不知所踪,只剩下像根木头一样沉默的躯体,周围的空气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氧分,让我难以呼吸。第一次失去最亲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失去。虽然我清楚留给奶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我没有想到死神来得那么快,没想到半年前我的离开成了这段记忆的终止,也没有一场葬礼给这段记忆画上记号,这叫我如何接受这段记忆的突然终止?我作为这个家族的长子,爷爷奶奶的长孙子,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我连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现在连葬礼都错过了,难道是要将奶奶硬生生地从我的生活中删掉吗?
现在,关于奶奶的记忆就那样停留在我上广州前的那次道别,停留在道别时奶奶的那张灿烂的笑脸,停在奶奶希望看到的那张大学通知书上,可我那张大学通知书的踪影还没见到,奶奶就急着走了,我该如何兑现那时我许下的承诺?我无法给自己找到平复心情的理由,言语也无法找到出口。
父亲似乎明白我的突然沉默,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因为你临近考试,为了不影响你考试,所以大家都瞒着你了。”父亲努力藏起语气里的悲伤。
“奶奶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母亲说,此刻他们都将悲伤往心里藏 ,我明白他们现在的坚强是为了减轻我内心的悲伤,但我依然沉默不语。
妹妹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睛已经湿润,在眼泪没有夺眶而出之前她站起来走进了房间。
“明天带你回家看看奶奶的墓吧,别想太多了,洗个澡睡觉吧!”父亲说。
夜深人静,妹妹已经在上铺入睡,我躺在下铺的床上,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眼睛,小时候的成长记忆开始不断在眼前的漆黑里浮现:我看到奶奶在母亲忙不过来时拉起我的小手,带我逛村子去;我看到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正给我讲我那调皮的父亲的童年;我看到那时特别调皮的我,在爬家里的围栏时,不小心把手摔断了,因为家里还没有交通工具,奶奶和母亲慌忙背起我跑到几里外的医院去求医······
眼泪终究没有忍住,从眼角流了出来,我将棉被盖过我的脑袋,好掩盖我抽泣的声音。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却断断续续地经过我的喉咙。
也许是为了给内心找个平衡点,此刻我开始相信有灵魂,相信奶奶的灵魂在这个维度之外看着我,她不希望看到我悲伤的眼泪,就像她希望我看到的是她灿烂的笑容。我用被子将眼角的泪擦干,紧咬牙关强忍住还想往外涌的眼泪。
也许是哭累了眼睛,我在不知不觉中睡去。在梦的那头,我正被一些恐怖的东西紧紧追赶着不放,可是无论我怎么哭喊,我的喉咙里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好拼命逃跑。跑了很久很久,那些东西始终在我身后追着,直到我看到奶奶朝我走来,她带来了白色的光芒,驱赶了那些我说不清楚的恐怖之物。那些东西四处逃窜后,我看到了她脸上出现了一道灿烂的笑容,那张笑脸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朝我挥手而去,消失在白色的光芒之中。
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我眼前的一切,也很快让我眼前的一切化为白茫茫的一片。我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灯已经亮起,窗外的天空也透亮了,妹妹已经从上铺爬了下来,正准备洗漱回学校上课,她依然是垂头丧气。
吃过早饭,父亲便开车送我回村。我手里拧着一个白色袋子,里面装的不是冥币,是一件红色的冬装,我在广州给奶奶买的新年礼物。一路上我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父亲给我讲奶奶葬礼的过程。我知道他现在内心也是装满了悲伤,只是他努力将悲伤隐藏起来,好减轻我的难过。
父亲说奶奶走的时候没有痛苦,很安详,走的时候母亲和大婶婶正帮她洗澡,在说笑之中,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也就停止在那微微的一笑。
奶奶的墓建在村子的西南方向,墓地四周围着一片视野辽阔的农耕地,去往墓地要走过长长的田间小路。我记得小时候曾跟随奶奶到过这里采摘过野菜,那时我刚学会保存自己的记忆,奶奶就教我如何区分野菜和野草。后来我家里建房子欠下不少债款,母亲就常常吩咐我就到田间采摘野菜,那时的田间小路上,可是印满了我的小脚丫。
我踩着野草和泥土来到墓前,白得发亮的水泥覆盖在突起的坟头上,坟头两边砌起了一米高的弧形围墙,围墙周围堆着一些新泥,围墙中间,立着两块墓碑,一块墓碑刻着奶奶的名字,另一块墓碑还空着,在埋葬奶奶的坟头旁边还留着一座空置的坟头。父亲告诉我,这是座双人坟墓。
我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这似乎是在告诉我,我们生前的所有铺垫都是在等待死亡。还健在的爷爷该如何承受这一切呢?这是不是过早铺设了未来?虽然这是个必然的结果,但我不想现在就去接受。
我从袋子里取出那件大红色的外套,在弧形围墙外找了一处挡风的地方,掏出火机蹲下来,将衣服点着,滋滋的火苗很快在衣服上蔓延开来,火势越来越旺,达到最盛时又逐渐减弱,直到火苗奄奄一息,火光再也映照不到我的脸上,我才缓缓站了起来。
我在奶奶的坟前伫立了许久,直到衣服化为灰烬,烟雾随冷风散尽。田野的辽阔纵容了一阵阵从北面扑过来的冷风,冷风肆意地刮过我的脸,卷走奶奶坟头上的尘土,让坟头看上去更加苍白。
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坟头的父亲此时走过来低声和我说:“走吧,回家看看爷爷。”
我又蹲下来,抓起一把脚下的泥土,撒在奶奶洁白的坟头上。
走到距家门不远处,我看到一个老去的身影孤单地坐在大厅里的那张黑色木椅上(上广州前,奶奶就坐在这张黑色木椅上和我道别),他垂头丧气地抽着闷水烟,几年前他已经把烟瘾戒了,现在却又抽了起来。我走到他跟前,他放下水烟筒,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又吸了一口水烟,接着让烟雾随着他那声叹息吐了出来,烟雾还没吐完他便沉重地对我说:“回来了···唉,你奶奶走了,扔下我一个人了。”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孔冒了出来,他的眼睛开始湿润。
“别想太多了,你还有我们,奶奶走得很安详,她希望我们好好地过。”我试图安慰他,可是我的声音里夹带着掩藏不住的哽咽。
我在他身边坐下,见他又拿起水烟筒抽了一口,我也没有阻止他。很快,大厅里便烟雾弥漫。
父亲载着我往村外缓缓驶去时爷爷没有出门,他只是放下水烟筒走进了他空荡荡的房间。
车开出村外,开过落光叶子的笔直树干,开过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农场,农场里,隐藏在棕榈树林里的饲料工厂正在工作,浓烟从高大的烟筒里冒出,随着风涌向我的村庄,污水从生锈的排污管道排出,流过我的村庄。这里的居民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十多年了,自从这饲料工厂建立以来,村里的癌症病例急速增多,夺走了不少生命,村民因此曾多次将工厂老板告上县法院,无奈工厂老板后台过硬,饲料工厂才停工没几天便又开始正常运作。
记得小时候曾有个长者对我说过这个地方是“自治区”,那时刚看过姐姐贴在家里的中国地图的我还天真地站出来澄清了他的错误,现在想起来他是对的,这儿确实是个“自治区”。
回到出租屋,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安静地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我的父母也没有过来打扰我。
许久后,我掏出手机给叶露凝发去短信:我奶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