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值夜班的时候,大胖在旁边满脸得意的样子。自从他去了趟越南,回来后就每天这种模样,看我就像是看条狗一样。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伴了呀,没伴很可怜的,孤老终生。”接着,他从薄薄的皮夹中拿出一张照片,说:“这次去越南,我终于理解了,台湾男人不是不抢手,只是我们的市场不在台湾,到了越南,台湾男人就变得热销抢手了。小胖呀,有机会一定要去越南找真爱呀!”
我看着他薄薄的皮夹,忍不住酸他说:“你看,你就是找真爱,皮夹才薄薄的。像我单身多好,一人赚一人花,没有压力,也不需要多去担心另一个人,多去在乎另一个人,这种感觉多好,而且开销也可以控制。你这样存得到钱买车、买房、养小孩吗?”
正当我要告诉他单身的皮夹有多厚的时候,我发现我皮夹里面厚的是“xxx舒压”“xxx小吃店”的名片,薄的还是钞票,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原来帮助失学少女、单亲妈妈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这时候,我们生意来了,来的人有点面熟。
其实在这里最好不要认人,认错了会有点……尴尬。我面熟的不是躺着的那位,而是站着的那位年约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下车后,老人家步履蹒跚,一直流泪。
来柜台登记的是他儿子。填写资料的时候,我看了看往生者身份证后面的配偶栏……果然认识,哭泣的老先生是我念书时的校长。
让家属到冰库再见一面,就要让往生者在里面休息了。而这一面,我等了大概快半个小时。老校长完全不像我当年认识的那个校长,没有了威严和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只是跪在地上,一直握着亡妻的手,一直哭。
我不太喜欢这种场面,却还是得站在旁边看。我从来不知道校长严肃的背后是如此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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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做看护的时候,真的就像做功德,每天工作十三个小时以上。那时候我没有摩托车,都是坐公交车,所以实际上班的时间真的长得可怕,回家后还要照顾父亲。
有时想想,撑过那段日子之后,到现在好像都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卡了。
那时候,我是如何让自己充满上班动力的呢?是急诊室的漂亮护士吗?不是。是某间病房那个爷爷的漂亮孙女吗?不是。是每次都说要介绍女儿给我,说找我去家里吃饭,但直到我离职连她家在哪里都不知道的阿姨同事吗?不是。是那个月初很多、月底没有的银行存款数字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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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护理之家的老人不一定个个都是卧床的,也有只需要协助上下床,失智了怕走失,或在家里不方便,怕危险而送来的。但是,徐奶奶却是人好好的就进来住。她的身体状况很好,连去市场买菜走路来回都可以。她的子女很孝顺,大概每三天来看她一次。
那为什么她会来这里?原因在于徐爷爷。徐爷爷老了之后几乎失明,在家常常跌倒,于是到这里住,徐奶奶也就跟着来做伴,反正两人的退休金都够,不会麻烦儿女。
每天一早都看到两夫妻秀恩爱,从房间手牵手走到餐厅。吃饭时,奶奶一口一口地喂爷爷,回到房间念报纸给爷爷听,闲聊子孙的状况,偷讲邻居的坏话,缅怀死去的老友,中午又继续出来秀恩爱。午睡起来,奶奶带着爷爷去晒太阳。晚餐后,奶奶会边看新闻,边跟爷爷说今天有哪些消息,直到睡觉。
我忍不住问奶奶,“你们哪有那么多事情好聊?”
奶奶笑笑说:“我们中学就认识了,要说的话,还真没那么多事情可以讲。但是我们说的不是家常、新闻或报纸中的内容,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你在乎我、我在乎你的感觉。人生九十多年,能有一个人在你旁边八十多年,跟你这样闲聊,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奶奶紧紧握住了爷爷的手。
肉麻,十分肉麻,我听到就转头去忙我的事情了,只是眼角为什么有泪痕,我不知道。
他们也是会吵架的。有一次,奶奶去厨房切水果给爷爷吃,结果爷爷睡午觉起来找不到人,着急得狂按服务铃,说:“我太太不见了,帮我找找!我太太不见了,求求你帮我找找!”
我白眼翻到头上去了,我老婆不见三十多年,我也没那么急,你急什么?
奶奶回来后大喝一声:“切个水果而已,你在鬼叫什么!你以为这些医护人员很闲是吗?要跑掉,我二十几岁就跑掉啦!看看你这个样子……”
爷爷虽然被骂了,一直道歉,但是笑得可开心呢。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肉麻,十分肉麻,但为什么那么给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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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一对夫妻,也是活宝。
快百岁的爷爷行动不便,没装鼻胃管,但是躺在床上时需要氧气罩,到餐厅吃饭时得带着氧气瓶。
爷爷总是笑眯眯的,但是不常说话。他刚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不会讲话,直到有天我扶他上床时,不小心拉到他的尿袋,他挥挥手叫我靠近他一点,说了声:“你这个不长眼的,注意一点,会痛啦!”
他老婆的状况就没那么好了,失智,容易躁动,动不动就骂人,一下要媳妇来,一下要儿子来,一下要叫老公滚过来,但是发作的时间不长。
爷爷似乎很习惯老婆这样。有一次奶奶半夜发作,我急忙跑过去看,一边安抚她,一边对爷爷说:“你老婆您不管管,夫纲何在。年轻的时候在家里,你们都怎么沟通呀?”
爷爷做出一个往前丢刀子的动作。我问:“您该不会是说你们以前吵架时,她是拿刀子直接丢吧?”
老人家点点头,拍拍胸口做出一个害怕的动作。我才知道奶奶这种躁动不是病况不好,而是好转太多了。
有一天半夜,奶奶又躁动了,这次是爷爷按服务铃。我到了房间,看到奶奶不断向爷爷丢枕头。
爷爷起先对着我指了指隔壁。我说:“哎,老头,这里不是旅馆,说换房就换房呀!”
爷爷想了想,又比了一个手势。我问:“您是叫我把您老婆的手绑起来吗?”爷爷点头如捣蒜。
我再问:“这是您老婆啊,您舍得吗?”爷爷做了一个“少啰唆,快去绑”的手势。这晚爷爷不会再被恐怖攻击了。
不过,绑手真的是最后手段,有时候老人家半夜躁动会抓伤自己,而我们医院的医护人员一人要照顾十个老人,真的没办法。老人家在住院前,我们已经让家属签同意书,才会用那东西绑手。
有天晚上,我发现爷爷半夜不睡觉,一直看着奶奶。我开口逗爷爷:“哎,你看了六七十年还不腻哦?明天去餐厅看看隔壁的,虽然六十多了,但是比你老婆年轻好看;重点是,她丧偶哦!”
爷爷看我一眼,笑着点点头,接着又朝日历一看,难过得摇摇头。
“为什么不?”我胡乱猜,“明天你儿子要来?明天旁边的年轻奶奶不会来?明天你老婆会发飙?……”爷爷都摇头。
最后我说:“该不会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吧?”爷爷不再摇头,只是望着奶奶。
静静地看着这画面,很感动,真的很感动。
爷爷慢慢地朝奶奶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她的手,但是隔着两张床之间的距离,他的手根本碰不到奶奶的手。
原本我有股冲动想帮他把床移近奶奶,但想想把奶奶吵醒后,今晚又麻烦了,只好拍拍他的手,说:“反正她忘记您了,下辈子再牵吧。”
突然,爷爷眼中满满的不知道是眼油,还是眼泪,伸向奶奶的手慢慢地缩了回去,挥挥手要我离开。
早上帮爷爷清洁脸部,看着他红肿的双眼……唉,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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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原来老校长哭累了,被子女带回了车上。
两人到老的这个约定,很浪漫,需要很大的坚持才有办法实现。但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等待返去的时阵若到,我会让你先走。”江蕙的这首歌《家后》,年轻时的我听起来没有感觉,但在做过这两份工作后,我真的是听一次,哭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