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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半下午了我应该走了

    十六、半下午了我应该走了
    梁秋圃这时站在屋子中间,看见儿子把信一丢,叹了一口长气。就问道:“孩子,你看回信怎么样?”
    梁山伯道:“回信啦!哎!就言辞说,那已经难为她了。不过,这世无望,只望来生吧。”他把那封信,交给父亲,在床上躺着望了四九。
    梁秋圃拿过信来,对四九道:“对了,你到祝家村去,怎么样的情形,告诉告诉。”
    这时,高氏也来了,也挤着来听。
    四九道:“祝家的待遇情形很好。”因把自己到祝家的情形,详细报告了一番。说到祝英台恸哭的情形,略微含糊一点。
    梁山伯道:“除了老员外夫妻而外,都十分好。然而祝员外也不可怪他,谁叫他生在这势迫利诱之下呢。”说着,把丝棉被抖了一抖,盖了身体下半截,侧身向里而睡。
    高氏道:“孩子要回信,回信来了,孩子不怎么高兴,什么道理?”
    梁秋圃道:“信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听,四九也可以听。”他就把信取出,凑近窗户的光线念道:“自接到你的信,眼泪随了句子望下落,看你的意思,最好是跟你一块儿走。但是能这样,我也很愿意,在海边上,山坡上,跟那些龙呀、鱼呀、野鹿呀,在一处玩。”
    高氏靠了床站定,便轻轻敲了一下床道:“这孩子能说出这样话来,难得呀!”
    梁秋圃续念道:“但祝马两家,村子外就布了陷阱,我这里说走,那立刻就逮捕了。”
    高氏和四九都唉了一声。
    梁秋圃道:“这是老天捉弄的,没有办法。你现在害了病,望你好好保重,后来也许有聚在一处的日子。更也许命很长,能另想个好法子,老天很近啦,后事也未可知。”
    高氏道:“这话也说得很好。”
    梁秋圃道:“还有好的呢。她说,她已经决定了。今生不另嫁人,虽摆烈油锅在前,也都像吃糖一样甜。万一你要是不幸,请你在黄泉等候着她。这话是祖先佛菩萨都看见的。”
    高氏听了这话,早是哭起来了。垂着泪道:“这是差不多的朋友,都不肯说的。信上还写了什么呢?”
    梁秋圃道:“还是叫他保重。”说着,又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的确是非泛泛之交所能说的。山伯,你要保重呀。”
    梁山伯点点头,还是朝里而睡。四九也是听得呆了,这时流下泪来。抬起袖子来擦。
    梁秋圃把信卷起来,塞在叠作枕头丝棉被底下,因道:“山伯睡了,我们也各自去休息,这里的事,请李嫂来照顾一会。”
    李嫂是他家远房亲戚,平常帮着作饭洗衣等事。经梁秋圃提议,高氏同意,就叫李嫂来房里坐下,这里三人,各自出来。
    高氏见她的儿憔悴不堪,哪里有心去休息,有时候望望太阳,有时候望望野景,有时候又看看厨房里的火,煨了些东西给梁山伯吃。后来想起一点事,把四九叫了进来,在堂屋里问他的话,问道:“你相公和祝小姐同学三年,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是个女性吗?”
    四九道:“她们改装得好,真是一点不知道,不要说相公不知道,就是银心我也不知道是个女子呀!”
    高氏道:“我想你相公和祝小姐住在一起,共有三年之久,时间又是那样长,总会知道一点吧!”
    四九跳起来道:“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高氏道:“我的儿子,我自然信得过,可是这样一来,眼见得他不久人世了,就没有一点法子可想吗?”她说着话,眼泪又流出来。
    四九道:“我笨人想起了个主意。让我们写一封信给马太守,说祝小姐和他同学,因为晓得祝小姐是女扮男装,于是订下百年之好。请马家把这婚事退了吧。让他两人因爱慕而成为婚事。不然,祝小姐立誓不嫁,你们留着这婚事,也是枉然呵!”
    高氏听了这话,正自犹疑着。梁秋圃在影壁后面转了出来,两手同摇着道:“这事千万使不得。据我听见人说,马家正因祝小姐三年读书,还守着贞节,这事极为难得,所以很快就订成了婚事。你写信大谈其婚事,马家考证梁山伯说的不确实,马太守有的是人,他会把梁家人抓起来,那真会弄得后事一塌糊涂,所以千万使不得。现在我夫妻只有各尽人事,一方面劝劝山伯,祝小姐回的那信,已经很好,自己把病治好了再说。一方面请高明郎中瞧瞧吧。”
    高氏只有擦擦眼泪称是。于是又请郎中瞧了几次,梁山伯吃了药下去,一点效力没有,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瞧见祝英台。那柳树浓荫,遮遍大地。一个六角草亭,立在浓荫底下,梁山伯慢慢在亭子以内散步。只见一丛蔷薇花,开得红花朵朵,和绿叶交叉,遮遍人行路。梁山伯只管瞧着,心想这个地方,正是与祝贤妹结交之处,只是多了一丛花。正在猜想,忽然蔷薇花架移动,只见祝英台拂开了花枝,走了出来,而且正好是女装。不由得失惊道:“贤妹,怎么出来了。”
    祝英台走上草亭来道:“梁兄,是妹见兄想妹想得可怜,因此不问家庭怎么管得严厉,打破了樊笼,冲了出来。”
    梁山伯道:“那正是难得,如今到哪里安身?”
    祝英台道:“现在是离家越远越好,海滨山麓,哪里都可以去。”
    梁山伯哈哈大笑道:“这太好了。贤妹,你看这是什么地方?”
    祝英台道:“那怎么不认得,正是当年订交之处。”
    梁山伯道:“只是多了这丛花。”
    祝英台道:“这是我亲手栽的呀!等我去摘两朵来戴。”说着就跨了大步,由亭子石阶上下亭子,一步不留神,那只移上前的脚踏了空,身子着虚,就斜倒下去。
    梁山伯道声不好,跑了过来,弯腰牵了她的手,使劲望上托。
    高氏就叫道:“山伯山伯,不要拖住自己的手呀。”
    梁山伯睁开眼来,原来是一场梦。看着自己右手还用尽气力,使劲拖住自己的左手呢。
    高氏坐在床沿,睁眼望着,口里还喊着道:“为什么要拖住自己的左手呀。”说着,用两手来将梁山伯右手拖开。
    梁山伯醒过来了,便道:“不要紧的,我在作梦。”
    高氏道:“作什么梦呢?”
    梁山伯也不用瞒,就把梦中所见,略微告诉高氏。
    高氏道:“梦由心造,不要放在心里。”
    一句话刚完。忽然四九叫进来道:“祝家来人了。”
    梁山伯道:“你听,祝家人来了。是什么人来了。赶快去看一看。”说着,就把躺在床上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高氏也知道山伯性情,说看一看,一定得去看上一看,于是起身向堂屋里走去。只见四九引着一个汉子挑了一挑东西,放在堂屋中心,梁秋圃也早被四九叫了出来,四九在一边介绍着道:“这是老相公,这是王顺大哥。”
    王顺施了礼,然后道:“我家小姐听到梁相公病了,打发王顺前来看看,王顺还有点力气,就和安人商量着,把家里现在的东西,挑上一挑,请相公笑纳。”
    梁秋圃道:“哦!还是安人同意的,这越发不敢当了。”
    高氏出来了,四九又介绍一番。高氏看那挑子,包括樱桃,枇杷,梨,腊肉,熏鸡,还有纸包七八包,便哎哟一声道:“这都是给病人吃的吗?实在多谢。”
    王顺道:“这不过是一点意思,梁相公现在哪里,小姐叮嘱我瞧瞧。”
    高氏道:“他还要瞧瞧你呢,我引你去。”说着,引王顺进了梁山伯卧房。
    梁山伯坐在床上,首先看见了他,便道:“哦!是王顺。”
    王顺施过礼,见梁山伯瘦得颧骨高起,嘴唇干燥,脸色病容很重。因道:“小姐请你多方保重,带了一点东西,请相公病里吃呢。”
    四九便将一挑东西挑进病房,让山伯过目。
    梁山伯道:“多谢小姐,还有什么话吗?”
    王顺道:“这些东西,都是老安人过目的,小姐点交东西,安人在旁,只得说请相公保重而已。是王顺将要走的时候,银心私下交了一块红罗手绢给我,说我小姐送给相公的。这手绢呈上相公,相公自然明白。”说完,在身上取出红罗手绢,双手交给梁山伯。
    梁山伯接了手绢,见上新旧斑痕,清清楚楚。便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的病,恐怕不会好的。我本来想修书一封,交你带了回去,但我今天不能写信了,只觉四肢无力,请你告诉小姐,彼此心照吧。”
    王顺看那样子,梁山伯实在不行,便在床前,安慰一番,然后出去。那挑子依然由四九挑出卧房。
    梁山伯坐在床上,拿了那块红罗手绢,只是翻来复去,默然不语。王顺吃过了午饭,进来告辞,梁山伯点点头。王顺看这样子,病体是恐怕没有指望,对床上施一礼,告辞而去。
    到了晚上,梁山伯喝了点稀粥,略微有点精神,正好二老都在床前坐着,就对二老道:“儿的病已经是十分不行了。这对二位老人家不孝之罪,那是无可补偿的,这只有请二位老人家原谅。我死后,请在胡桥镇上,面对甬江建立坟地。坟地以外,请写两块碑,一写梁山伯之墓,一写祝英台之墓。等着不久的时候,儿的话是会灵验的。关于儿的东西,只有一样,须为殉葬,就是祝英台送我的两只玉蝴蝶,这两只玉蝴蝶,现时在我身上。”
    梁秋圃道:“我儿真是不幸,白发人断送黑发人,是人生最可怜的事,哎!我儿说的话,自然办到。惟写两块碑的事,恐怕不能照办吧?因祝英台系祝家姑娘,而且活跳新鲜的人,这碑立起来怕人家不愿意啊。”
    梁山伯道:“那也不妨,尽管写起来。到立梁山伯的墓碑的时侯,祝英台的墓碑,暂时埋在土内也可以。”
    梁秋圃道:“埋在土内,又有何用呢?”
    梁山伯道:“那你老人家就不用管。”
    梁秋圃道:“好!就依儿的言语。”
    高氏听了儿子的话,只背对了灯光,兀自流泪。
    梁山伯道:“你老人家,且莫要哭,儿子还没有死。”
    高氏揩着眼泪道:“自然,我总是指望儿子活着的,你说这话,叫我这年老的娘,还有什么指望呢?”
    梁山伯听了老娘的话,一阵心酸,也不由得自落两点眼泪。粱山伯是躺着的,把棉被盖着身体,脸子挨着枕头,泪滴在枕头上。那颧骨下稀松的肌肉,都浸得湿透了。梁秋圃把丝棉被慢慢给梁山伯盖好,拿出旧的白罗巾,把眼泪水由眼睛边到满脸,给他擦干。又用手轻轻拍着棉被,才从容的道:“好好的睡吧。也许今天睡一宿,明天就慢慢的好了。现在叫四九进来睡。”
    梁山伯听说,点点头。
    高氏道:“四九睡着的时候,我每回进房来三四次,他知道吗?”
    四九在外面答应着走进来,才道:“也有一两次知道的。”
    梁秋圃站在高氏后面,把嘴对床上一撇道:“自今晚起,睡觉要惊醒点。”
    四九会意,连声答应是。但是这一晚上,尚幸无事。这样子结果,梁山伯虽没大好,也没有大坏。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到了第四天头上,太阳刚斜照东边壁上,大概半下午,梁山伯睡着半迷糊的时候,见五色云端,幻成了整个太湖石,太湖石又高又大。至少有十丈高,石正中开了一个极大的洞门。太湖石也会腾云驾雾,且慢慢的望上升。那洞门忽然走出个挽官髻,穿宫装的女子,向他招手道:“来呀来呀,快上天啦。”梁山伯看这女子有点儿像英台,但仔细的看去又不是的。正要叫喊,却惊醒了过来。一看秋圃、高氏、四九三个人,都站在床面前。问道:“现在什么时候?”
    梁秋圃对院子里看看太阳影子道:“大半下午了。”
    梁山伯慢吞吞的道:“我请示二老,我死后,将我葬在胡桥镇,可以办理吗?”
    梁秋圃垂着泪道:“当然可以办理。”
    梁山伯道:“谢谢两位老人家,恕我不能起来叩谢,就在枕头上叩谢二老吧。”说着,头歪着在枕头上连连摇曳了几下。
    高氏早是不能说什么了!只是手扶床沿,望着梁山伯,唏唆的哭。
    梁山伯望着四九道:“四九,你过来。”
    四九连忙挤过来,将身子俯着依靠床沿。
    梁山伯道:“我很对不住你,跟我七八年,一点儿好处没有得到。但我的二老决不会亏待你的,请你放心。”
    四九连连说是。泪珠子落个不止。
    梁山伯道:“还要跑一回路,我死之后,家事不用你管,你赶快到祝家去报信,你说,我家还没收殓,静等小姐前来,以为最后一面。祝小姐听说,一定会来的。”
    四九答应不出来,泪珠落着,只管点头。
    梁山伯道:“爹,妈,刚才爹爹说了,已大半下午了,我要走了。”
    高氏走靠附近床沿道:“你……你……你不能走呀。”
    梁山伯两只手由丝棉被伸出,一只手牵着梁秋圃,一只手牵着高氏,很久很久,不能作声。最后才道:“我对不住你二位老人家。但是男女婚姻事件,千万不能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总要听凭儿女自愿。你二老是能听凭儿女双方自愿的。但祝家父母却不然,只晓得势力,父母虚荣。儿这一死,叫做父母的看看,尚有为男女婚姻事件以死力争的人。”
    说到这里,声音模糊,慢慢四肢无力,便觉有进气无出气,梁秋圃将他两只手轻轻的放下,与身子放平,就觉得进出都没有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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