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却说刘将军逼着凤喜唱曲,凤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后把凤喜不愿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来。凤喜一难受,就晕倒在地下。秀姑看到,连忙上前,将她搀起时,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一点也站立不定。秀姑就两手一抄,将她横抱着,轻轻地放在一张长沙发上。刘将军已是放了烟枪,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样子,便微笑道:“你这人长得这样,倒有这样大力气!”说着,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膊,笑道:“肉长得挺结实,真不含糊。”秀姑将手一缩,沉着脸道:“这儿有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将军笑道:“她不过头晕罢了,躺一会儿就好了。”说着,也就去摸了摸凤喜的手,“呀”了一声道:“这孩子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着铃将听差叫进来,吩咐打电话找大夫,自己将凤喜身上抚摸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刘德柱,你下的手也太毒了!怎么会把人家打得浑身是伤呢?这样子还要她唱曲子,也难怪她受不了的了。”他这样说着,倒又拿起凤喜一只胳膊,不住地嗅着。
这时,屋子里的人,已挤满了,都是来伺候太太的。随着一位西医也跟了进来,将凤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诊察了一会子病象,便道:“这个并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受了一点刺激,好好地休养两天就行了。屋子里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将军便用手向大家一挥道:“谁要你们在这儿?你们都会治病,我倒省了钱,用不着找大夫来瞧了。走走走!”说着,手只管推,脚只管踢,把屋子里的男仆女仆,一齐都轰了出去。秀姑让刘将军管束住了,正是脱身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就正好躲出房来。——因为人家被轰,她也就一块儿躲出来。心里本想着今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凤喜这种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了,重来不得,这以后的种种消息,又从何处打听来呢?于是悄悄地到了楼上,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这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这里再看守一宿,请他和父亲通个信儿。秀姑把话说完,也不等家树再问,就把电话挂上了。
这一天晚上,果然凤喜病得很重。大家将她搬到楼上寝室里。一个上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刘将军听了医生的话,让她静养,却邀了几个朋友到饭店里开房间找乐儿去了。
两点钟以后,女仆们都去睡觉了,只剩秀姑和一个年老的杨妈,同坐在屋子里,伺候着凤喜的茶水。秀姑无事,却和杨妈谈着话来消磨时间。说到了凤喜的伤,杨妈将头一伸,轻轻地说道:“唉,这就算厉害吗?真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过呢!从前,我们这儿也是一个正太太,一个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整天受气,她受气不过,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就在老家过去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就抖了,整天坐着汽车出去听戏游公园。据说,她在外面认识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晌,姨太太听夜戏,十二点多钟才回来,咱们将军偏是那天没有出门,抽着大烟等着,看看表,又抽抽烟,抽抽烟,又坐起来。一打过十二点,他就要了一杯子白兰地酒喝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又跳又骂。一会子工夫,姨太太回来了,只刚上这楼,将军走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右手在怀兜里掏出一管手枪,指着她的脸,逼问她从哪里来。姨太太吓慌了,告着饶,哭着说:‘没有别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一会儿馆子,听戏是假的。’我们老远地站着,哪敢上前!只听到那手枪啪啪两下响,将军抓着人,隔了栏杆,就向楼下一扔……”
杨妈不曾说完,只听到床上“哎呀”一声。回头看时,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由床上滚到楼板上来。秀姑和杨妈都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将她扶到床上去。她原来并不曾睡着,伸了手拉住秀姑的衣襟,哭着道:“吓死我了,你们得救我一救哇!”杨妈也吓慌了,呆呆地在一边站着望了她,作声不得。秀姑却用手拍着凤喜道:“你不要害怕,杨妈只当你睡着了,和我说了闹着玩的。哪里有这一回事!”凤喜道:“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么样呢?”说时又叹了一口气。秀姑待要再安慰她两句,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大概是刘将军回来了。杨妈就颤巍巍地对凤喜道:“我的太太,刚才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来。说出来了,我这小八字儿,有点靠不住。”凤喜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说的。”
只在这时,忽听到刘将军在窗子外嚷道:“现在怎么样,比以前好些了吗?”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杨妈也连忙掉转身来,迎到房门口。
刘将军进了房,便笑着向秀姑道:“她怎么样?”秀姑道:“睡着没有醒呢,我们走开别吵了她吧。”说毕,便匆匆走开了。秀姑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带来。刘将军却是体贴得到,早是给了她一张小铁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妈子同住,就在楼下廊子边一间很干净的西厢房里住。
秀姑下得楼来,那杨妈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惧,在电灯光下,向秀姑微微一笑。而这一笑时,她便望着秀姑住的那间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子一哼,也冷笑了一声,她悄悄地进房去,将门关紧,熄了电灯,便和衣而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来。只听得刘将军的声音,在楼檐上骂骂咧咧地道:“捣他妈的什么乱!闹了我一宿也没有睡着。家里可受不了,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
秀姑听了这话,逆料是凤喜的病没有好,赶忙开了门出来,一直上楼,只见凤喜的头发,乱得像一团败草一般,披了满脸,只穿了一件对襟的粉红小褂子,却有两个纽扣是错扣着,将褂子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发,直挺着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两只眼睛,在乱头发里看人。一条短裤,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腿与脚,只是如打秋千一样,摇摆不定。她看到秀姑进来,露着白牙齿向秀姑一笑,那样子真有几分惨厉怕人。秀姑站在门口顿了一下,然后才进房去,向她问道:“太太,你是怎么了?”凤喜笑道:“我不怎么样,他说我疯了,拿手枪吓我,不让我言语,我就不言语。我也没犯那么大罪,该枪毙。你说是不是?我没有陪人去听戏,也没有表哥,不能把我枪毙了往楼下扔。我银行里还有五万块钱,首饰也值好几千,年轻轻儿的,我可舍不得死!大姐,你说我这话对不对?”秀姑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却掩住了她的嘴,复又连连和她摇手。
这时,进来两个马弁,对凤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请你……”他们还没有说完,凤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赤着脚一蹦,两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他们要拖我去枪毙了。”马弁笑道:“太太,你别多心,我们是陪你上医院去的。”凤喜跳着脚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是骗我的!”两个马弁看到这种样子,呆呆地望着,一点没有办法。刘将军在楼廊子上正等着她出去呢,见她不肯走,就跳了脚走进来道:“你这两个饭桶!她说不走,就让她不走吗?你不会把她拖了去吗?”马弁究竟是怕将军的,将军都生了气了,只得大胆上前,一人拖了凤喜一只胳膊就走。凤喜哪里肯去,又哭又嚷,又踢又倒,闹了一阵,便躺在地下乱滚。秀姑看了,心里老大不忍,正想和刘将军说,暂时不送她到医院去;可是又进来两个马弁,一共四个人,硬把凤喜抬下楼去了。凤喜在人丛中伸出一只手来,向后乱招,直嚷:“大姐救命!”一直抬出内院去了,还听见嚷声呢。
秀姑自从凤喜变了心以后,本来就十分恨她;现在见她这样疯魔了,又觉她年轻轻儿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骗,受了人家的压迫,未免可怜,因此伏在楼边栏杆上,洒了几点泪。刘将军在她身后看见,便笑道:“你怎么了?女人的心总是软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这个机会,便揩着眼泪,向刘将军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这样容易掉泪。太太在哪个医院里,回头让我去看看,行不行?”刘将军笑道:“行!这是你的好心,为什么不行?你们老是这样有照应,不吃醋,那就好办了。我也不知道哪个医院好,我让他们把她送到普救医院去了。那个医院很贵的,大概坏不了,回头我让汽车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秀姑道:“那怎样可以?一个下人,和将军坐在一处,那不是笑话吗?”刘将军笑道:“有什么笑话?我爱怎样抬举你,就怎样抬举你,就是我的太太,她出身还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将来再说吧。”说毕,下楼去了。刘将军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至极,手拍着栏杆,哈哈大笑。
到了正午吃饭的时候,刘将军一个人吃饭,却摆了一桌的菜。他把伺候听差老妈,一齐轰出了饭厅,只要秀姑一个人盛饭。那些男女仆役们,都不免替她捏一把汗,她却处之泰然。刘将军的饭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后向后倒退两步,正着颜色说道:“将军,你待我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谁有不愿意做将军太太的吗?可是我有句话要先说明:你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这里,工也不敢做了。”刘将军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着秀姑发笑道:“这孩子干脆,倒和我对劲儿。”秀姑站定,两只手臂,环抱在胸前,斜斜地对了刘将军说道:“我虽是一个当下人的,可是我还是个姑娘,糊里糊涂地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说你不嫌我寒碜,收我做个二房,也要正正当当地办喜事。一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呢。二来,你有太太,还有这些个底下人,也让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万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欢我,是假喜欢我?你若是真喜欢我,必能体谅我这一点苦心。”说着说着,手放下来了,头也低下来了,声音也微细了,现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状来。
刘将军放下碗筷,用手摸着脸,踌躇着笑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你别拿话来骗我!”秀姑道:“这就不对了。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不跟,还打算跟谁呢?你瞧我是骗人的孩子吗?”刘将军笑道:“得!就是这样办。可是日子要快一点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办得及,明天都成。可是你先别和我闹着玩,省得下人看见了,说我不正经。”刘将军笑道:“算你说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后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后天吧。今天你不是到医院里去吗?顺便你就回家对你父母说一声儿,大概他们不能不答应吧。”秀姑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怎么样管得了!再说,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套话,说得刘将军满心搔不着痒处,便道:“你别和老妈子那些人在一处吃饭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这桌子吃吧。”秀姑扑哧一笑,点着头答应了。刘将军心想:无论哪一个女子,没有不喜欢人家恭维的。你瞧这姑娘,我就只给她这一点面子,她就乐了。他想着高兴,也笑了。只是为了凤喜,耽误了一早晌没有办事,这就坐了汽车出门了。
秀姑知道他走远了,就叫了几个老妈子,一同到桌上来,大家吃了一个痛快。秀姑吃得饱了,说是将军吩咐的,就坐了家里的公用汽车,到普救医院来看凤喜。
凤喜住的是头等病室,一个人住了一个很精致干净的屋子。她躺在一张铁床上,将白色的被褥,包围了身子,只有披着乱蓬蓬散发的头,露出外面,深深地陷入软枕里。秀姑一进房门,就听到她口里絮絮叨叨什么用手枪打人,把我扔下楼去,说个不绝。她说的话,有时候听得很清楚,有时却有音无字。不过她嘴里,总不断地叫着樊大爷。床前一张矮的沙发,她母亲沈大娘却斜坐在那里掩面垂泪,一抬头看见秀姑,站起来点着头道:“关大姐,你瞧,这是怎么好?”只说了这一句,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涌了出来。秀姑看床上的凤喜时,两颊上,现出很深的红色,眼睛紧紧地闭着,口里含糊着只管说:“扔下楼去,扔下楼去。”秀姑道:“这样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么说呢?”沈大娘道:“我初来的时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现在大概是累了,就这样躺下两个钟头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说着,就伏在沙发靠背上窸窸窣窣地抬着肩膀哭。
秀姑正待劝她两句,只见凤喜在床上将身子一扭,咯咯地笑将起来。越笑越高声,闭着眼睛道:“你冤我,一百多万家私,全给我管吗?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得我这一身伤!”说毕,又哭起来了。沈大娘伸着两手颠了几颠道:“她就是这样子笑一阵子,哭一阵子,你瞧是怎么好?”凤喜却在床上答道:“这件事,你别让人家知道。传到樊大爷耳朵里去了,你们是多么寒碜哪!”说着,她就睁开眼了。看见了秀姑,便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摇了一摇,笑道:“你不是关大姐?见着樊大爷给我问好。你说我对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吧!”说着,放声大哭。秀姑连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将秀姑的手背去擦眼泪。秀姑另用一只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梁,只说:“樊大爷一定原谅你的,也许来看你呢。”
这里凤喜哭着,却惊动了医院里的女看护,连忙走进来道:“你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见了客是会受刺激的。”秀姑知道医院里的规矩,是不应当违抗看护的,就走出病室来了。这一来,她心里又受一种感触,觉得人生的缘法,真是有一定的:凤喜和家树决裂到这种地步,彼此还有一线牵连。看凤喜睡在床上,不断地念着樊大爷。樊大爷哪里会知道,我给他传一个信儿吧。于是就在医院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请他到中央公园去,有话和他说。家树接了电话,喜不自胜,约了马上就来。
当下秀姑吩咐汽车回刘宅,自雇人力车到公园来。到了公园门口,她心里猛可地想起一桩事:记得在医院里伺候父亲的时候,曾做了一个梦,梦到和家树挽了手臂,同在公园里游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机会,天下事就是这样:真事好像是梦;做梦,也有日子会真起来的,我这不是一个例子吗?只是电话打得太匆促了,只说了到公园来相会,却忘了说在公园里一个什么地方相会。公园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去找他呢?心里想着,刚走上大门内的游廊,这个哑谜,就给人揭破了。原来家树就在游廊总口的矮栏上坐了,他是早在这里等候呢。他一见秀姑便迎上前来,笑道:“我接了电话,马上雇了车子就抢着来了。据我猜,你一定还是没有到的,所以我就在这里坐着等候。不然公园里是这样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么会面呢?大姑娘真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过意,我得请请你,表示一番谢意。”秀姑道:“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这个脾气,喜欢管闲事,只要事情办得痛快,谢不谢,倒是不在乎的。”
两人说着话,顺着游廊向东走,经过了阔人聚合的“来今雨轩”,复经过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宫外墙。秀姑单独和一个少年走着,是生平破题儿第一遭的事情。在许多人面前,不觉是要低了头;在不见什么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头。自己从来不懂得怕见人,却不解为了什么,今天只是心神不宁起来。同走到公园的后面,一片柏树林子下,家树道:“在这儿找个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答应了。
在柏林的西犄角上,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宽濠,濠那边一列萧疏的宫柳,掩映着一列城墙,尤其是西边城墙转角处,城下四五棵高柳,簇拥着一角箭楼,真个如图画一般。但是家树只叫秀姑看荷花,却没有叫秀姑看箭楼。秀姑找了一个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里的荷叶,一半都焦黄了,东倒西歪,横卧在水面,高高地挺着一些莲蓬,伸出荷叶上来,哪里有朵荷花?家树也坐下了,就在她对面。茶座上的伙计,送过了茶壶瓜子。家树斟过了茶,敬过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么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乱问,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这地方景致很好。”家树道:“景致很好。”秀姑道:“前几天我们在什刹海,荷叶还绿着呢。只几天工夫,这荷叶就残败了。”说到这里,秀姑心里忽然一惊,这是个敷衍话,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电话,并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怜。”家树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还提她做什么?可怜不可怜与我有什么相干!”秀姑道:“她从前做的事,本来有些不对,可是……”家树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大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对,那就行了。自那天先农坛分手以后,我就决定了,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强。大姑娘是个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多话。干脆,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提到她。”
秀姑听他说得如此决绝,本不便再告诉凤喜的事。只是他愿意提凤喜不提凤喜是一事;凤喜现在的痛苦,要不要家树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设若她现在死了,樊先生做何感想?”家树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么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心里就难过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暂时就不提她,将来再说吧。”家树道:“将来再说这四个字,我非常赞成。无论什么事,就眼前来说,绝不能认为就是一定圆满的。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难的时候,才看得出好人来的。不过那个时候,就知道也未免迟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绝不为了要现出自己的真面目,倒愿人有灾有难。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来那些侠客的。但侠客所为,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没有强暴之人,做出不平的事来,就用不着侠客。难道说做侠客的为了自己要显一显本领,还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来不成?所以到了现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训,增长了一番知识。我现在知道从前不认识好人了。”
秀站听他这种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着自己。一想自认识家树以来,这一颗心,早就许给了他。无如殷勤也罢,疏淡也罢,他总是漠不关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资格,来给他们圆场。不料自己已经跳出圈子外来了,偏是又突然有这样向来不曾有的恳切表示,这真是意料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说得很透彻,就是像我这样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的人,也明白了……”家树笑着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问道:“大叔从前很相信我的,现在大概知道我有点胡闹吧。”秀姑道:“不,他老人家有什么话,都会当面说的。”家树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的。不过有件事也很让我纳闷:两个月前,仿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说,又不好说似的,我又不便问,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么事?”
秀姑这时正看着濠里的荷叶,见有一个很大的红色蜻蜓,在一片小荷叶边飞着,却把它的尾巴,在水上一点一起,经过很久的时间,不曾飞开。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树说的这些话,秀姑是不是听清楚了;或者听得越清楚,反而不肯回答,这都让家树无法揣测。随话答话,也没有可以重叙之理,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了城墙,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墙,出来就让它抵住,觉得非常讨厌。这里也是一堵城墙,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风景了。”家树道:“可不是,我也觉得这里的城墙有意思。”两个人说来说去,只是就风景上讨论。
正说到很有兴趣的时候,树林子里忽然有茶房嚷着:“有樊先生没有?”家树点着头只问了一声:“哪里找?”一个茶房走上前来,便递了一张名片给秀姑道:“你贵姓樊吗?我是‘来今雨轩’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请过去说话。”秀姑接着那名片一看,却是“何丽娜”三个字,犹疑着道:“我并不认得这个人,是樊先生的朋友吧?”家树道:“是的,是的。这个人你不能不见,待一会儿我给你介绍。”因对茶房道:“你对何小姐说,我们就来。”茶房答应去了。家树道:“大姑娘,我们到‘来今雨轩’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气的。”秀姑笑道:“我这样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处,不但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道:“大姑娘是极爽快的人,难道还拘那种俗套吗?”秀姑就怕人家说她不大方,便点点头道:“见见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走的。”家树道:“那随便你。只要介绍你和她见一见面,那就行了。”于是家树会了茶账,就和秀姑一路到“来今雨轩”来。
家树引秀姑到了露台栏杆边,只见茶座上一个时装女郎笑盈盈地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点头。秀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凤喜明明病在医院里,怎么到这里来了?老远地站着,只是发愣。家树明白,连忙抢上前介绍,说明这是“何女士”,这是“关女士”。何丽娜见秀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大褂,而且没有剪发,绾着一双细辫如意髻,骨肉停匀,脸如满月,是一个很康健又朴素的旧式女子,因伸着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请坐,请坐。我就听见樊先生说过关女士,是一个豪爽的人。今天幸会。”秀姑等她说出话来,这才证明她的确不是凤喜。家树向来没有提到认识一个何小姐,怎么倒在何小姐面前会提起我?大概他们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见面这样的亲热,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因笑道:“刚才何小姐去请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来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给我介绍介绍,我只好来了。”何丽娜笑道:“不要那样客气。交朋友只要彼此性情相投,是不应该在形迹上有什么分别的啊!”于是挪了一挪椅子,让秀姑坐下。家树也在何丽娜对面坐下了。
秀姑这时将何丽娜仔细看了一看,见她的面孔和凤喜的面孔,大体上简直没有多大的分别,只是何丽娜的面孔略为丰润一点,在她的举动和说话上,处处持重一点,不像凤喜那样任性。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走着,无论是谁,也会说她们是姊妹一对儿。她模样儿既然是这样的好,身份更不必提,学问自然是好的。除了年岁而外,恐怕凤喜没有一样赛得过她的呢!那么,家树丢了一个凤喜,有这一个何小姐抵缺,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又何怪对于凤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里想着事,何小姐春风满面地招待,就没有心去理会,只是含着微笑,随便去回答她的话。何丽娜道:“我早就在这里坐着的。我看见关女士和樊先生走过去,我就猜中了一半。”家树道:“哦,你看见我们走过去的。我们在那边喝茶,你也是猜中的吗?”何丽娜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我在林子外边,看见你二位呢。”家树听了默然不语。何丽娜道:“难得遇到关女士的。我打算请关女士喝一杯酒,肯赏光吗?”秀姑道:“今天实在有点事,不能叨扰,请何小姐另约一个日子,我没有不到的。”何丽娜笑道:“莫不是关女士嫌我们有点富贵气吧?若说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园里来呢?”家树道:“她的确是有事。不是我说要介绍她和密斯何见面,她早就走了。”何丽娜看着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园外去找馆子。这里的西餐倒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好不好?”秀姑这时只觉心神不安贴起来,哪有心吃饭,便将椅子一挪,站立起来,笑道:“真对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丽娜和家树都站起来,因道:“就是不肯吃东西,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秀姑笑道:“实在不是不肯。老实说,我今天到公园里来,就是有要紧的事,和樊先生商量。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也应该去回人家的信儿了。”她说了这话,就离开了茶座。何丽娜见她不肯再坐,也不强留,握着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来,笑嘻嘻地道:“今天真对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见面,有话请樊先生转达吧。”说着又握着秀姑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后告别回座去了。
秀姑低着头,一路走去,心里想:我们先由“来今雨轩”过,她就注意了;我们到柏树林子里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侦察,这样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实我今天是为了凤喜来的,与我自己什么相干呢?她说,她天天和樊先生见面,这话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来今雨轩”去,那么些茶座,并不要寻找,一直就把她找着了,一定他们是常在这里相会的。沈凤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又有了情人,你还恋他则甚?至于我呢,更用不着为别人操心了。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往哪里走去了,见路旁有一把露椅,就随身坐下了。一人静坐着,忽又想到:家树今天说的“疾风知劲草”那番话,不能无因,莫非我错疑了。自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静静地想。远看那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一半是男女成对的。于是又联想到从前在医院里做的那个梦,又想到家树所说父亲要提未提的一个问题,由此种种,就觉得刚才对这位何小姐的看法似乎也不对,因此心里感到一些宽慰。心里一宽慰,也就抬起头来,忽然见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去。同时身边有两个男子,一个指道:“那不是家树?女的是谁?”一个道:“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还正式给我介绍过呢。”这个沈字,秀姑恰未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园而去。这一去,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要知如何惊天动地,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