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到南洋去正如在前面章节中所描述的那样,中岛敦曾经在当时日本的殖民地朝鲜度过了长达近六年的青少年时光,又因为父亲中岛田人在“关东厅”立大连第二中学工作的缘故,中学时期每逢寒暑假,他都会往来于日本与中国东北之间。在殖民统治空间光怪陆离的表象之下,充斥着血腥的压榨和尖锐的人种歧视。对多愁善感而敏锐的少年中岛敦而言,这种倒错而阴晦的殖民统治地区的风景,必然会在其内心深处投下阴影。从事后主义的角度来看,殖民地的生活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岛敦的人格形成,甚至对其文学风格的形成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通读中岛敦的文学作品,会发现中岛敦有一种非常重要的精神气质,那就是对异国情趣的憧憬。这种气质的养成,毫无疑问与其早年的生活体验有关。仅读他的《古谭》就可管窥一斑,文风洋洋洒洒,内容涉及古今中外。在读者的印象中,中岛敦的作品多取材于北方,有着典型的北方式的肃穆的空气、辽远的大地、碧落万丈的秋天的苍穹。比如,他在东京“一高”时期发表在《校友会杂志》上的早期习作,以及后来的《猎虎》《在游泳池边》《北方行》《李陵》等等,莫不如此。
中岛敦不仅对北方充满了热情,对遥远的南方也满怀憧憬。中岛敦对于南方所抱有的向往之情,可以从如下这些事实中得到印证。
1936年3月23日,中岛敦曾带领横滨高等女子学校的学生去小笠原诸岛进行了为期一周的修学旅行。后来,他以这几天的体验为基础创作了100首和歌,并于次年末编辑成和歌集《小笠原纪行》。小笠原群岛远离东京1 000多千米,由大小30多个岛屿组成。16世纪末,日本信浓人小笠原贞赖相继发现了父岛、母岛等其他岛屿,并以自己的姓氏将其命名为“小笠原岛”,17世纪后期江户幕府才将其并入日本版图,从此以后,陆续有日本人移居此地。由于小笠原群岛的战略位置很重要,美国、英国都曾染指该地。19世纪前期,美国、英国在岛上开展过殖民活动,但没有获得成功。1875年,英国将这些岛屿的所有权转交给日本。从1880年开始,日本对该群岛实施有效统治。二战期间,美国军队和日本军队为争夺小笠原群岛,曾展开殊死较量。1945年,美国占领该地,并赶走了所有日本居民。1968年,该群岛又重新归还日本。不难看出,小笠原群岛同样是一个有着被殖民统治背景的地方。
不仅如此,在中岛敦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中,也数度提及其对南方的憧憬或幻想。比如在《猎虎》中,就有如下一段描写主人公“我”和朝鲜少年赵大焕在京城的三越百货大楼观看热带金鱼的情景:
赵首先把我带到了一个位于窗边中间位置的水槽前,在倒映着外面天空的清澈透明的水里,两条扁平的鱼儿在静静地游弋着,像是用薄薄的绢布做成的小团扇,十分漂亮。……鱼儿们往上吐出一串串的气泡,因为水槽玻璃较厚,气泡呈绿色。水槽底部铺着雪白的砂石,砂石丛中长着叶子细小的水藻,菱形的鱼儿静静地摆动着像是装饰品的尾鳍,游来游去穿梭其间。在我一直盯着这些东西观看时,不知不觉地产生了错觉,觉得是在用潜水镜观看南洋海底。
中岛敦的《变色龙日记》,是一部带有强烈观念性的作品,流淌在作品中阴暗的底色与主人公所遭遇的自我认同的困难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在如此形而上的作品中,中岛敦还是间接地通过主人公“我”的口,曲折地表达出了对南洋的向往:
沉睡在我心中已久的异国情调,与这只意外出现的小动物一道再次苏醒过来。曾经在小笠原群岛游玩时的大海的颜色、厚厚的热带树叶的光泽、油光发亮的炫目的天空、原色的艳丽的色彩、燃烧的光与热等,对于异国他乡的奇珍异品的那种鲜活的感动在刹那间浮现出来。尽管外面是雨夹雪的天空,可是我却感到了久违的心潮澎湃。
在《变色龙日记》姊妹篇《狼疾记》中,也有主人公三造观看反映南洋土人生活习俗的电影的描写。当然,最充分地展示了中岛敦对于南洋憧憬之情的,还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光风梦》。
尽管中岛敦对南洋抱有憧憬,但是,南洋远在万里之遥,一般的日本人根本无缘涉足。对一个普通的女子中学的教员来说,南洋更是遥不可及的了。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竟然让中岛敦与南洋联系起来了。中岛敦于1941年6月28日乘坐“塞班丸”,前往位于帕劳科罗尔的“南洋厅”赴任。其时,他的身份是“南洋厅内务部地方科”的“国语”编修书记官。在殖民地度过少年时光的中岛敦,大概没有料到,在人生的晚年会再次踏进另外一块遥远的殖民地空间,这或许是宿命。
中岛敦到达“南洋厅”是1941年7月6日。因为种种原因,8个月之后的1942年3月4日,他同样搭乘“塞班丸”回到了东京世田谷的家里,结束了短暂的公务员生活。那么,中岛敦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去了南洋?在南洋的200多天里,他曾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对此,本章节将依据中岛敦在南洋时期写给亲友的信札以及收录在《中岛敦全集》中的笔记、年谱等相关资料,进行钩稽考察。
中岛敦去南洋的动机,有各方面的考量。如前所述,他常年对南洋(南方)抱有向往之情。在去南洋之前,中岛敦已经创作完成以南洋为舞台的长篇小说《风光梦》,去那里看看,属于人之常情;其次,经济问题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当时,日本已深深陷入中日战争的泥淖,国内经济十分不景气。作为一介中学教员,中岛敦的收入并不高,再说那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要养活一家人已经不容易。相对于日本“内地”的收入,去南洋工作待遇则要好得多。此外,他想要把自己投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在南洋尚未完全开化的蛮荒中,寻找一种能将困扰他多年的“狼疾”相对化的力量,以实现自我拯救;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对于自幼怀有作家梦的中岛敦来说,已过而立之年却毫无文名,他急需静下心来潜心创作,将满腹的才华化作纸上的作品。像这样,尽管有上述诸般理由,但真正促使他下决心辞去横滨高等女子学校教职,转赴“南洋厅”工作的最大动机,乃是医治宿疾哮喘病。
中岛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患上哮喘病的呢?对此目前尚无定论,但一般认为是在1928年的春天,即在他19岁那一年。那时,中岛敦还是东京“一高”的二年级学生。哮喘后来逐年加重,在1940年病情进一步恶化。中岛敦高中、大学时期的同学以及亲人等,都曾撰文回忆他哮喘病发作时的惨状。总之,迫于哮喘病的困扰,中岛敦在1940年的年底,就开始认真思考如何治疗自己的疾病一事,打算辞掉教职,去转地疗养。为此,在1941年3月末,中岛敦与横滨高等女子学校的田昭胜之助理事长商量之后,双方达成先停薪留职一年的协议,并决定让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老父亲接任自己的课程。这一年的缓冲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对中岛敦而言都是十分宝贵的。在这一年中,他可以一边治病,一边潜心写作,检验自己究竟有没有做专业作家的能力。若断定自己不适合依靠写作为生,还需要尽快找到一份更适合自己的新工作。
像这样,医治宿疾乃是当下最首要的任务。他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中岛敦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也再三提及此事。比如,在1941年4月1日写给老友冰上英广的信中这样说道:“从去年年底以来,哮喘持续发作,非常严重,上班太吃力了,所以打算从四月份起辞职不干了。目前先待在家里。可(横滨)湿气太重了,打算六月份去满洲的叔叔那里,冬天再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在5月31日写给田中西二郎的信中说:“我的病很严重了,想索性去南洋”;在6月某日写给深田久弥的信中也提到:“今天出发去南洋(帕劳)——为了疾病和生活”;在6月22日写给吉村睦胜的信中也说自己是“为了逃避哮喘,决定去南洋(帕劳),在本月底出发”。
暂时辞去教职的中岛敦,在一段时间内没有找准目标。原来计划的异地疗养一事也没有着落,只好在横滨的家中闲居。直到6月初事情才出现了转机。东京“一高”、东京帝国大学时代的好友钉本久春,时任文部省的图书监修官,在钉本的斡旋之下,6月初为中岛敦在“南洋厅”内务部地方科谋到了一份差事,其身份是国语编修书记。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对断了收入又不能安心养病和写作的中岛敦来说,无疑是一个利好的消息。有了这一保障,6月16日中岛敦就向横滨高等女子学校递交了永久性的辞职信。“南洋厅”“国语”编修书记官的主要任务,是为日本在南洋的殖民地小学校审查、修订“国语”教科书。该职位属于公务员编制,在同年的三月份才新设,编制仅为一人,中岛敦是第一个被录用者。1941年7月6日,中岛敦前往位于帕劳科罗尔的“南洋厅”报到,住进了科罗尔町南进寮12号,从此开始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官吏生活。从他后来写给妻子的书信中知道,他的地位并不低,收入仅在地方科科长之下,其他在南洋工作了多年的人尚不及他的收入。中岛敦不仅可以拿到高额的薪金养家糊口,而且温暖的南洋不仅满足了他多年来的南方情结,还可以治愈哮喘疾病,当然他也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潜心创作。一石三鸟,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但是,初来乍到的中岛敦马上就对南洋表现出强烈的不适应。原本来南洋的最大目的是为了治愈哮喘的,结果适得其反。不但哮喘病频频发作,其他疾病诸如痢疾、猩红热、疟疾等也接踵而至,一直到9月上旬为止都没有消停过。所幸的是在同月底,他结识了民俗学家土方久功。土方久功同时还是位雕刻家、画家、诗人,是他在南洋唯一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
1941年9月15日,病愈后的中岛敦开始出差,任务是视察南洋诸岛上的公学校(当地原住民孩子上的学校)和国民学校,回到科罗尔时已经是11月5日。中岛敦主要的工作也很单纯,就是对当时正在“南洋厅”各地的公学校所使用的第四次编撰的《公学校本科国语读本》(全六卷,“南洋厅”,1937.3.25)和《公学校补习科国语读本》(同前)进行第五次修订和编撰。此前参与这一工作的都是一些临时人员,自从中岛敦来后才开始设置固定编制,其目的是为了更彻底地执行“皇民化教育”,适应战时的“国策”需要。为了重新修订这些教科书,中岛敦需要到“南洋厅”下属的各个殖民地小学校去了解情况。这次为期近两个月的环岛旅行,对大病初愈的中岛敦来说还是非常愉快的,乘坐的是条件优渥的“帕劳丸”的一等舱。为了彻底弄清楚中岛敦在南洋的具体工作,笔者借助中岛敦年谱上的零星记载,在此花费一些篇幅,对他的这次出差的日程、行踪以及最终辞去工作等经纬,做一个具体的梳理。
19日,轮船到达特鲁克岛的夏港,去公学校和国民学校视察。20日,轮船离开夏港。22日到达波纳佩岛,去了公学校,与宫野常治一道,由岛民负责食膳。24日,从波纳佩起航。25日,到达科斯雷岛,去公学校视察,当天乘船离开此地,27日,到达贾鲁伊特岛的贾博尔港,视察该地的公学校,再回到贾博尔港。28日,在散步时看到成百上千条鱼在海里游泳的奇观,拜访了国民学校校长饭田氏。29日,去视察公学校,在竹内虎三的带领下,拜访了当地的大酋长卡普拉的邸宅。告别之后,急忙去了公学校,讨论现行“国语”读本等事宜,结束后参加在料亭“竹之家”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30日,参观了公学校的课堂后,离开贾鲁伊特岛。10月2日,到达科斯雷港。上岸后,环列诺岛一周后坐船离开。11月3日,到达波纳佩,再次受到宫野氏的接待。4日,去了公学校、国民学校,然后乘船离开。6日,到达特鲁克的夏岛。7日上午,去了公学校。傍晚时分堀君来访,商量次日的计划安排。8日,海路到达冬岛,去了公学校。伊豆川氏请吃午饭、晚饭。9日,去公学校,参观课堂教学情况。从冬岛出发,回到夏岛。10日,9点多到达秋岛,去了公学校,由福山国民学校校长在自家中招待午饭和晚餐。11日午饭后,搭乘临时开来的“南兴丸”回到夏岛。12日,去了公学校,观看了为了采集军乐谱而举行的岛民的歌舞表演会。13日,去公学校与校长聊天。14日,上午去公学校,下午与海军方面的某人下象棋。15日,上午参观公学校的授课,下午在教员室以座谈会的形式讨论现行教科书的情况。晚上,再次在学校与松下、高桥两训导谈话。16日,去公学校,下午去神学校。17日,打算去西北边的孤岛转一圈,但因为日程紧张的缘故,未果。但还是想要去一次雅浦离岛。午饭,由松下、高桥氏招待,一边吃饭,一边闲谈到下午3点左右。全天阅读从学校借来的《密克罗尼西亚民族志》(松岗静雄著)。19日上午,从堀君那里借来福田清人的《指导者》阅读。21日,从高桥氏那里收到七个椰子,当即吃掉两个之后去了公学校,借来长谷部言人和八幡一郎写的《我那曾经生活过的南洋》一书,觉得好玩。夜里,从“南洋厅”发来电报,告知坐27日的飞机去塞班岛,然后坐11月4日的山城丸回官厅。22日,船不能走,下午再到公学校讨论补习科读本的事宜。23日,雨停了,但是没有船来。下午,在公学校继续讨论前一天的话题。24日、25日也没有船来。26日,总算是起航了,到达水曜岛,入住岩崎氏家。27日乘船,到达月曜岛,去了公学校。在泷野氏的带领下,还去了教会女子学校,拜访了茨贝尔女士,用英语交谈了约一个小时。28日,去公学校,绕江之岛一圈。29日,坐“伊达丸”出发到达夏岛。据航空公司的消息,预计搭乘的飞机要在下个月4日才来,这样就赶不上“山城丸”了,于是去分厅,请求给地方科发电报商量解决此事的对策。30日,买好了礼品打算送给堀君,去了公学校与训导一起到夏岛转了一圈。31日,早上堀君来电,告知来自南洋本厅的命令,说是让搭乘最近的航班先回官厅。
11月1日,去了公学校,与稻校长聊起伊豆的温泉,此人家住御殿场。当年,中岛敦曾在御殿场的胜又正平家度过一个夏天,稻校长与胜又是亲戚。2日,飞机延误,岛田氏来访,晚饭由稻校长招待,吃到了久违的猪肉。3日,去公学校,打算见村长夏雄,但因为对方太忙而作罢。稍稍读了点斯宾诺莎。4日,买了机票,在支厅收到了两封太太的来信,听说家中的两个孩子都很好,总算是放心了。5日,与岛田氏一道,搭乘“朝潮号”,6点50分飞机开始滑行。在飞机上欣赏了一阵风景之后,又开始阅读斯宾诺莎,下午2点20分到达。回家后立即去官厅报道。
6日,哮喘发作。当天中岛敦在给父亲的信中提及当局根本没有将岛民的教育当回事,不过是作为劳动力在驱使,所以对自己现在干的工作失去了热情。同时还告诉父亲说,南洋当地炎热而潮湿的气候让自己很痛苦,希望能调回东京的出张所工作。当然,在东京工作的话,工资会降低一半。7日,在家看书,休息。9日,中岛敦意识到,帕劳对于自己的哮喘病是致命的,只有在外面走动还会好些,所以立即动手开始策划第二次旅行,大致在40天左右。在当天写给妻子的信中,提及万一自己死了,该如何处置书稿等问题。17日,中岛敦搭“山城丸”出发,开始了第二次出差之旅(预计到12月14日)。18日,阅读《万叶集》第18、19卷。19日到达雅浦港,去了支厅,打了个招呼后重又上船。20日,整天都在海上航行,阅读苏东坡。21日,到达罗塔港,嫌宿舍的条件差,就住在船上。22日,小川氏来迎接,到支厅出张所,与所长见面。午睡后,在小川氏的带领下,去恰穆罗部落的公学校,搭乘卡车回来。23日,因为汽车故障,徒步去公学校。参观完公学校的授课后,乘坐汽车去撒不拿高原游览。24日,到公学校,下午去国民学校,与校长谈话。25日,经过特尼安到达塞班,小山田校长出迎,午饭后下船。26日,与支厅的庶务科长商谈。夜晚,坐“塞班丸”,拜访世户应彦氏,两人是离别五个月之后的再见面。27日,去公学校。学校彻底军队化。夜里,进彩帆剧场看戏,是关于琉球历史的戏剧,完全听不懂。28日,去公学校,正好碰上智力检查。为教员对学生的粗暴态度感到震惊。29日,去公学校,到达帕劳港,高里氏来访,去纪之国屋聊天。得到其帮助,得以转移到实业学校教谕田边秀穗的宿舍,在此一直住到12月10日。11月30日,整天在躺椅上阅读或睡觉。田边氏也是哮喘患者,来南洋后治愈了。
12月1日,与高里氏一道去公学校,午后,哮喘发作。2日,与高里氏去了女子学校。下午,去了第一、第二国民学校。3日,与高里氏一道坐汽车去了查兰卡诺亚的南兴神社,之前乘坐邮局的汽车去了国民学校再原路返回。5日,正午与高里氏一道乘坐邮局汽车去了马坦莎国民学校。6日,南兴水产公司的铃木荣招待吃午饭。铃木是与钉本久春、松岛敏夫等人在东京“一高”时的同级生,于1929年毕业。7日,一大早原本是要去特尼安的,等到了约定的场所,听高里氏说取消了。从实业学校借来镝木清方的《芦芽》、山口刚的《蠹虫文学》阅读。8日,去了支厅,得知日美开战的消息,正午之前回到家里,读了岛木健作的《满洲纪行》,认为他是“现代的良心”。10日,搭上便船“镰仓丸”,经过16个小时的乘船,11日总算是到了特尼安,上岸。12日清晨坐船出发,在船上写下了一首想念孩子们的长歌。14日,到达帕劳,回到官厅。哮喘不容乐观。晚上,土方在家里招待喝咖啡。据说,在帕劳尚未见到敌机。
19日,连续两天哮喘加剧。夜里,在土方家阅读南方离岛记的草稿,觉得《拿破仑》《笨蛋岛》很好玩。20日,连续数日哮喘恶化,夜不能寐。21日,阅读皮埃尔·洛蒂的《阿齐亚德》。晚上,在土方家里,岛民玛利亚大显身手,做了岛上本地菜招待大家,与会者有热带生物研究所和广播局的人。22日,头天晚上哮喘发作。晚上,在土方家碰到阿刀田、高松二氏。23日,开始用针灸来治疗哮喘。24日,继续做针灸。25日,头天夜里与高松氏约好第二天早上7点钟前去西班牙教堂,但因为两人都睡过头了,作罢。26日,上午做针灸,下午在物产陈列室度过。27日,土方招待吃日本点心。31日夜里在土方家与阿刀田、高松氏等人饮酒,聊天。就在这天,以“因为心脏性哮喘不适合剧烈公务”为由,要求调回日本内地工作。
1942年1月1日,官厅举行了新年仪式。与土方、高松氏一道去佐伯家吃晚饭。2日,在土方家与中岛干夫等人一道聚会。3日,在家阅读。4日,阅读斯文·赫定的《中亚探险记》,觉得非常有意思。拜托土方,要求一起去帕劳本岛旅游一周(大约需要两周时间)。17日出发,但由于头天晚上发高烧,拖着病躯,在乘坐“秩父丸”期间,一直卧床不起。到达梅莱凯奥克后,冒雨逃到追川君家里。18日,修养。19日出发,搬运行李的岛民逃跑了,无可奈何,住在梅莱凯奥克。20日,到达荻割村,在村长家吃午饭。21日,让岛民帮忙挑行李,结果在途中被撂挑子逃跑,夜泊乌里曼村。22日,上午去公学校,下午去土方的熟人西洛家,受招待吃晚饭。23日,乘坐西洛的船到了阿奎尔去马岗兰。傍晚,与土方一道去看石柱遗址。24日,乘船经过4小时旅程到达卡扬埃尔,在村中散步。25日,经过15个小时的旅行后,夜泊到埃米丽奇,26日,与土方去了热带生物研究所,住在那里。27日,下午3点出发,到达尕斯潘,受到志水氏的照顾。该人曾在台北帝国大学工作过很长时间。28日,出发,参观林业试验所,并住在此处。29日,打算去加托其浦,因为下大雨的缘故而未遂,再住一夜。30日,出发,抵达加托其浦,在乌尔迪克家里吃午饭,休息,住在赛拜尔家里。31日,出发,乘坐渡船,到达科罗尔码头。前后正好两周时间。
2月5日,乘坐“美登丽丸”出发去佩里修,到达后拜访了国民学校,与校长交谈,顺便去了公学校,住在校长家里。6日,参观了课堂教学,下午去参观卡尔特洛克,住在那里。7日,乘坐“宝丸”到达科罗尔。20日,乘坐“美登丽”号开始一夜两天的出差,去安卡乌尔岛,住在南洋拓殖公司的俱乐部。21日,视察公学校,出发回到科罗尔。
3月2日,给妻子发电报,告知近日会出差返回东京,不要再往这边寄东西。4日,与土方久功一道乘坐“塞班丸”从帕劳出发,17日到达了横滨,回到家里。夫妻两人都下定决心不再回南洋了。刚回到家里,哮喘发作厉害,整个4月份就在家休养。7月中,向“南洋厅”辞职,下决心做一个专业作家。同年9月7日,得到“南洋厅”的正式辞职回复。
从以上大致的勾勒中不难知道,中岛敦在“南洋厅”的生活是不愉快的。如上所述,原本去南洋最大目的是治疗疾病,但南洋炎热的气候和潮湿的空气不但没有治好哮喘病,反而加剧了,为他的英年早逝埋下了致命的祸根。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出于好意极力促成此事的挚友钉本久春痛心不已,觉得是自己杀死了中岛敦。
中岛敦辞掉来之不易的“南洋厅”的官职并不是草率为之,面对现实,他也无可奈何。尽管如此,他也得要顾及当初一手促成此事的老友钉本久春的想法。为此,1942年春天,中岛敦借从“南洋厅”回东京出差的机会,曾亲自拜访过钉本久春并征求过他的意见。在钉本久春的回忆中有这样的细节:
(中岛敦)回到东京之后,病情不容乐观。另外,来约稿的人也多起来了,他要写的东西很多。一天,中岛敦来与我商量,问是否可以辞掉南洋厅的工作。回答说当然可以,赶紧辞掉吧,当场就表示了赞成。可那时,中岛敦竟然很意外地显得犹犹豫豫的,连声说自己在南洋也只是到处旅游,什么都没有干成,真是太惭愧了!还说如果就这样辞职了,会给你带来麻烦吧,云云。我非常欣赏他平素那种爽快、自由的行动,所以,觉得他如此客客气气的,甚至觉得好玩。从那之后直到他突然去世,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他。后来同他的太太见面时,她提及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在哮喘病剧烈发作和创作活动的间隙,他曾不止一次说道“辞掉南洋厅的工作实在是对不起啊!”
中岛敦之所以对辞职一事耿耿于怀,觉得心有愧疚,除了觉得愧对老友之外,更多的还是心有不安。毕竟他上有老父下有妻儿要养,辞掉来之不易的工作又身无长物,未来的道路在哪里,他一概不知。以写作为生,对这个年逾三十的病弱的男人来说,到底还是一个心有余悸的决断。在这背水一战的人生的赌博中,中岛敦的愧疚、不安是不难理解的。也正因为如此,从南洋回到东京之后,从3月到6月底,中岛敦似乎都在为要不要辞职一事纠结不已,一直到了7月初才逐渐明朗化。比如,土方久功在1942年7月6日写给中岛敦的回信中,就透露出了此方的消息:
前几天,您来拜访过我,不巧我不在家里,太失礼了!而且家里的佣人不小心忘记了您的姓名,我也无论如何没有猜到会是您,直到收到您的明信片才明白。辞职的形式我也不明白,时间也紧张,我自己则想附上医院的诊断书,必须要寄出去了。星期三到星期六的上午,请您务必来一趟,我等您,务请光临。
对于自己辞职的动机,中岛敦对外还是比较低调的,只是强调自己的身体不适应南洋的气候。他在1942年8月6日写给友人田中西二郎的信中就如此说道:
谢谢您表扬,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单行本在近期会出版,如果出来了我会送给您的。总之,请来我家玩(但是,从明天7日起要去趟老婆的娘家,所以7—9日我不在家,10日之后就一直会在家里)。我已向南洋厅递交了辞职信。不是因为想要写作品,而是再返回南洋身体会吃不消的。总之,来了我们下一次象棋。我离开学校时,学生送了我高级的面包。
但是,写作对中岛敦来说才是第一位的,寄托了他全部的梦想。不可否定的是,现实中发生的一些利好的变化,也更加坚定了他做一名专职作家的决心。
早在中岛敦出发前去“南洋厅”之前,他通过好友三好四郎的帮助,将自己平素创作的《古谭》四篇以及《诗人之死》(后来的《光风梦》)托付给了文坛的资深作家深田久弥。身在遥远的南洋的中岛敦,尽管挂念着这些作品的下落,但无法得知任何消息,只是在期待中度日。其实,在1942年2月1日,《文学界》在没有直接联系中岛敦本人的情况下,在当年2月号上以《古谭》为总题目,刊登了《文字祸》与《山月记》。也同样是在这一年的2月,中岛敦在《南洋群岛》2月号、3月号上以好友三好四郎的名字,连续发表了随笔《来自旅途的笔记》和《在章鱼树木》。
1942年3月,中岛敦从南洋回“内地”出差,回来后才知道自己的小说刊登在《文学界》上并获得巨大的好评。《文学界》在日本文坛有着崇高的地位,也是新进作家登龙门的必经之路。能成功跻身《文学界》,也意味着中岛敦在文坛的正式出道,这无异于给他打了一支强心针。以《古谭》的成功为开端,其创作生活出现了顺风顺水的迹象,好消息接踵而至。首先是《文学界》的主编河上彻太郎对中岛敦的《诗人之死》非常感兴趣,托深田久弥给中岛敦带口信,说是《文学界》愿意刊登这部长篇小说,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希望作者适当缩减篇幅并改换小说标题。削减篇幅,是因为在战时状态下纸张稀缺,这不难理解。更换标题是要尽可能地选择一个与“南进国策”贴近的题目,这样也更容易出版一些。这些要求,站在出版社的立场上看是合情合理的。当然,这对于初出文坛的新人中岛敦来说几乎算不得是什么条件。就这样,中岛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诗人之死》以《光风梦》为题,发表在了当年的《文学界》的5月号上,该小说甫一问世,同样获得了好评。
同年的5月5日,筑摩书房社长古田晁亲自登门拜访中岛敦,商谈出一本以《光风梦》为名的作品集;闻风而动的中央公论社出版部的编辑杉森久英,于5月11日来访,要求出版作品集,在得知已被筑摩书房抢先之后,约定出版中岛敦新创作的作品。5月26日,收到今日问题社的来函,希望能将《古谭》和《光风梦》合编成该社推出的《新锐文学选集丛书》的一册来出版,但因为与别的出版社有约在先,他也只好拒绝,但还是达成了今后让该社出版一部作品的意向;6月24日,《弟子》刚一脱稿,就与之前写好了的《悟净出世》合在一起,立即交给了中央公论社。7月8日,《盈虚》和《牛人》以《古俗》为总题目发表在《政界往来》7月号上。7月15日,第一部创作集《光风梦》由筑摩书房刊出;7月23日,与今日问题社签订了出版《南岛谭》的合同。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疾病、写作等客观原因之外,中岛敦辞去“南洋厅”公职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气质、禀赋与主流政治形态格格不入。换言之,所谓的“衙门”“官吏”生活,原本就是他深恶痛绝的。中岛敦曾在《山月记》中,借主人公李徵之口,痛斥做官的公人为“贱吏”。关于这一点,正如论者所言:
(中岛敦)原本就是抱着这种悲痛的心情和复杂的理由,决绝地奔赴南洋的。那么,在南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首先,南洋的气候对于哮喘不但完全没有好处,反而有害,他的期待完全落空。第二、第三——一言以蔽之,这完全就是《山月记》的世界。原本是追求《光风梦》的世界而去的,可是事与愿违。《山月记》的主人公尽管立志做诗人,可是很难如愿以偿,为了生活极不情愿地做了小官吏,于是烦恼与日俱增。在南洋的中岛敦正好就是李徵。于是,女中教员时期的那个磊落潇洒的中岛敦不见了。在衙门里的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变得固执而不通融。工作的大半时间,都花在了调查旅游这种类似于散心的事情上。当然这算是不错的了,如果没有这样的散心,想必他也会像李徵那样发狂的吧。
在作为日本殖民地的南洋,中岛敦目睹了殖民主义者的暴政,也切身感受到了被压迫者的痛苦。他在南洋感受到的并非是灿烂的光、凉爽的风和迷人的梦幻,而是殖民者加诸原住民的血淋淋的欺压和奴役。一个一向具有批判精神、有良知的文人,竟然在无意中成了向殖民地儿童灌输“国语=日本语”的殖民者的爪牙,这无异于是一种反讽和命运的揶揄。洗刷这样的身份,当然也是当务之急,也唯有从殖民者的“圣坛”上走下来,他才能理直气壮地持续其一以贯之的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