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宫,又岂能事事如愿。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可是感情是无法控制的,他是我从小到大就爱慕着的人,爱着他,已经有很多年了。虽然我知道,他娶我进宫只是因为我和千寻身上有着相似的影子,因为我和千寻是好姐妹。我不介意做千寻的替身,只要他对我好,心里能念着我一点,我也就知足了。没有想到的是,连这一点点念想都成了一种奢侈。为了那个女人,他可以连我们的孩子都不要,因为那个女人,千寻的忌日他都忘了。我不甘心,我要报复。”灵溪面容清怅地看着静默无言的婢女,眼里闪过一丝汹涌的恨意,眸子轻沉,萧萧地道,“落梅,我想你帮我,可以吗?”
“嗯。”落梅听着灵溪这一番内心剖白,亦是替那个为了这个男人牺牲了一切的女子感到忿忿不平起来,捏紧了拳头,宛然一笑,“只要娘娘有需要,奴婢随时都听候差遣。除了小姐之外,娘娘是唯一一个还记得落梅的人。”
“既然不能在他的心里占有一席之位,那么,我就要在这后宫里占有一席之位,我要成为这后宫中的女主人,我要那些对不起我和千寻的人付出代价,我要拿回原本属于我和千寻本该拥有的一切。”灵溪目光犀利冰冷地看向窗外的恬然月色,全然不似往昔那个柔弱娇羸的温婉娴静女子,澹然清润的花容上带着一种不可忽视的志在必得与骄傲。
落梅没有说话,沉沉地看着灵溪,微微福了福身子,脸上露出一丝快慰的笑意:“奴婢等娘娘这一句话已经很久了,奴婢一定会为娘娘保驾护航的。”入宫多年,她已经看惯了后宫女子命运的无常。进了这苍凉后宫,不进则退,不浮则沉,不荣则衰。
“如今皇上和皇后之间已经有了嫌隙,我要打铁趁热,彻底让他们分道扬镳。虽然皇上现在看起来对皇后用情至深,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念着千寻的。你说,如果有一天千寻回来了,皇上会怎么样?”灵溪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浅笑,目光融融地看着落梅。
落梅有些错愕地望着灵溪,旋即反应了过来:“娘娘想李代桃僵?可是二小姐已经和我们有多年不曾联系了,这些年来,都没有她的消息。除非是二小姐,否则的话,怕是很难以假乱真的。”
“这正是我找你前来的原因。”灵溪会意一笑,缓缓地步至窗前,看着那湉湉冷月,凝然开口,“千觅在城外的水月阁中静修。你也知道,如今我这个局面,要出宫一趟却是很难的。而且我与千觅多年未见,说了她也未必信我。只有你,才能走这一趟。千觅与千寻感情要好,心有灵犀,只要跟千觅说千寻是含恨而死,千觅一定不会无动于衷的。”
“嗯,明儿个奴婢就出宫一趟。”落梅萧萧肃肃地看着灵溪,眸光一转,“依目前的局势,要对付皇后的话,似乎已经不成大碍了。可是那个淑妃,看起来绝非泛泛之辈。”
“这个我自然是清楚的。那个李漪澜,我怎么看着都觉得有些问题,可是又说不上来。先不急着解决她,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对付皇后。这一次,我一定要她输得一败涂地。”灵溪傲气昂扬地抬了头,目光清润有神,带着一种决绝的厉冽。
落梅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骄矜的如花美眷,那样婉约如水的人儿,口中竟然说出这般掷地有声的话来,想来一定是在爱情的道路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这平静已久的后宫,因为这个女子的漠然崛起,势必又会是一番残酷的尔虞我诈。
翌日,挽联高挂,柳黛音以贞德王妃的封号下葬。这一场盛大奢靡的富贵繁华来得快,去得也急。永云三年,年仅十九的贞德王妃在刚刚嫁入王府不久,便因染上痢疾而辞世,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一道无奈愁苦的谈资。
即便是再大的恩爱荣宠,面对着命运的恩赐,任何人都无法逃避,上至帝王妃嫔,达官贵族,下到布衣百姓,市井小民。
贞德王妃安葬之后,传言惠王思念成疾,却是卧床不起,每日里郁郁寡欢。这位大梁优秀风雅的王爷,德高望重的少年诸侯,不过短短的一年时间,连着失去了两位至亲,却是让那些民间仰慕其风范已久的人替他惋惜不已。
而就在贞德王妃下葬后的第二天,皇后娘娘离开了凤仪宫,回了国公府静心安胎,准备迎接那个未知的小生命。
晴朗清润了数日的天气忽而间也变得阴霾淡冷起来,仿佛也在为着这个青涩年华,姿容绝代的王妃的早逝而感到惋惜。一大早的,入秋以来的一场暴雨倾盆而至,瓢泼而下,霏霏淫淫,涤荡着这皇宫内院里的肃杀阴森之气。
午饭过后,天气方是放晴了,宫中的树叶在这一场狂风暴雨中乱空飞扬,洒满一地,却是忙活了一众宫人。
漪澜殿外,淑妃一身杏色云锦流苏裙,亭亭玉立地站了宫门之外,满心欢悦地看着雨过天晴的皇宫,却是比之先前要清爽怡人多了,漪澜殿外那萧条凄冷的榕树如今看起来,也平添了几分秋色与活力。暖和清雅的日光投射在漪澜殿的琉璃瓦上,焕发出迷离斑斓的光彩。
“娘娘,东西都备好了,可以走了。”夕姑姑手挽篮子,毕恭毕敬地从殿内走了出来,眉眼之间带着一丝愁色。淑妃仰头看了看天,悠悠地吐了口气:“一场大雨,天好像也清澈了不少。以往,这漪澜殿都不怎么见到日光,今儿个瞧着,却是很美了,你看,还有彩虹。”一边说着,淑妃指了指正东方的那一道凌空彩虹,绚丽夺目,带着一种刺眼的妖娆。
“紫气东来,日光高照,想来这宫里是要换上一番新貌了。恭贺娘娘,娘娘要时来运转了。”夕姑姑润润一笑,顺着淑妃的心思将话接了下去,却是说到了淑妃的心坎上。
淑妃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骄傲地抬起头,广袖飘飘,身姿翩翩,更显几分袅娜风情,妙丽雍雅,纤纤素手指向东边的凤仪宫:“这座宫殿,迟早是属于本宫的。本宫倒要瞧瞧,这个小贱人还能在那宫里作威作福多久。”
“眼下皇后离宫回家静养安胎,娘娘大可抓住这个好时机,趁着这一场及时雨,将皇上的心收服。”夕姑姑淡定安然地看着淑妃,融融地道。
“这个本宫自有主张。眼下这情形,本宫不宜冒险,弄不好的话,反倒是弄巧成拙了,暂且先静观其变为好。”淑妃面上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彷徨,语气里带了一丝苍凉。和烨翰相处了也有一年之久,他的脾性自也是摸得很清楚的。
皇上与皇后的感情并非是朝夕之间的事情,想要介入他们,谈何容易。以张烨翰那样多疑不定的性子,即便现在成功地介入了他们之间,一旦他朝皇后回头,自己又将沦为一个悲情的深宫弃妇,已经有贵妃这个前车之鉴在前面提醒着自己,李漪澜是断然不会犯险的。
皇后失势,这巍巍后宫之中,有的是想取而代之的人。为主中宫,一朝为后,这是每个后宫女子翘首企盼和奢望的。她自然也有这个野心,只是她不想成为第一个众矢之的。
“娘娘,咱们该走了。”夕姑姑温言默默地立了李漪澜的身后,一面柔声地提醒道。李漪澜面上闪过一丝清郁之色,嗯了一声,莲步姗姗,茕茕地领了夕姑姑出了漪澜殿。
阴翳冷清的后山林中,落叶纷纷,铺满了上山的小径,凄凄瑟瑟,无尽的苍凉与落寞靡靡地漫开。这后山,平素却是很少有人来的,一来这里位置偏僻,二来阴气极重。宫中的一些婢女犯了事,死了之后连个栖息之所都没有,这里便成了慰藉他们亡灵的地方。
后宫之中,每天消失的宫婢,犯事的太监时常有之,主子一个不顺心不满意便要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尸体留存的便运送出了宫,尸骨全无的,有好心的宫人将他们的骨灰埋在了这后山林中,或是以他们生前所用的东西取代,插根树枝,做上标记,也算是送他们上黄泉路了。一入宫门深似海,有人一朝得失,平步青云,有人一生庸碌,到死连个墓碑都没有。宫里的争斗,宫里的艰辛,何其残忍,何其悲哀。
而这后山林中,埋葬得最多的便是从暴室里出来的宫婢,进了暴室,基本上就是尸骨全无了。
李漪澜一脸的萧清感伤之色,缓缓地在一处菊花丛边站定,目光哀怜地看着那一丛菊花,一面蹲下了身子,小心地拨开花丛,却是露出一块玉制的墓碑来。
那墓碑极小极小,若非有心寻觅,一般却是很难发现的。一场大雨过后,菊花残,满地黄花哀伤,亦如此刻李漪澜伤婉忧戚的心境。凉风缓缓,撩起她纷乱的发际,杏色的裙摆在风中轻舞飞扬。
夕姑姑一旁点了蜡烛,将篮子里的纸钱取了出来,与李漪澜并排蹲着,眼里漾起濛濛的泪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喃喃地道:“小公主,夕姑姑来看你了。”
“莺儿,姐姐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姐姐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你在下面,好好地和父皇皇兄他们一起,替我照顾他们。”李漪澜哽咽了一声,一边捏紧了拳头,“姐姐对不起你,姐姐没用,到现在还完成不了我们的复国大计。就连你的一个栖息之地,姐姐都给不了你。”
泪雨霏霏,伊人愁肠。曾经泼天富贵的娇宠公主如今却是这青山绿林中的一缕幽魂,这苍凉土地下的一堆无名白骨,连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山风皑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一首柔软绵长的安魂曲。李漪澜静静地蹲在玉碑前,强势凌厉,骄矜高傲如她,再也掩藏不住内心强大的悲痛,清泪汩汩而下,模糊了她雍容贵雅的花容月貌,心中默默地为这个来不及相聚的妹妹祷告祈求,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安享幸福,过上真正的帝王家的富贵荣华生活。
“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吧。”夕姑姑怅怅地吁了口气,叙叙而言。李漪澜一边站起身来,目光怜怜地看着那一块玉碑,小心地将两旁的菊花丛抚顺摊平,深吸了口气,“小妹,过阵子我再来看你,暂且先委屈你在这儿了,要不了多久,姐姐会接你回家的,你先忍耐一阵子,等着姐姐。”
主仆二人碑前一番怅然倾诉,方是折了身,准备返宫。忽而间起了一阵凉意,一股冷风簌簌地刮过。李漪澜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咳嗽起来,一面紧了紧玉身,沉思的片会,李漪澜目光一沉,缓缓地抬头,迎向了那杉树丛松之间翩然而出的清丽之姿,幽风阵阵,空气中浮着淡淡的冷香,一如眼前如斯的清艳冰傲女子。
夕姑姑面色一阵发白,有些惊讶惶然地看向这个不速之客,一边扣紧了手中的篮子。李漪澜面色清幽宁和,安然若素地看着眼前的素紫衣衫的潋滟女子,有些自得地扬起了唇角,浮起一丝悠魅的浅笑:“真巧,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是啊,真是巧得很,原以为这样阴翳凄凉的地方,只有咱们这些下人才会来的,没有想到,淑妃娘娘也会有这样的雅兴,真是叫奴婢有些意外了。”云茉随和一笑,慢条斯理地道。
“怎么,这地方就规定了只有下人才能来吗?”李漪澜自然是听得出云茉的弦外之音,昂了头,“本宫也就是出来散散心罢了,有什么好意外的。”
“散心?”云茉故意顿了一顿,一边看了看四周,“这样的地方来散心还真是别有一番意境,娘娘的品味果然是非同常人啊。想不到,娘娘还有在这荒凉之地种菊立碑的嗜好,却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够得到娘娘这样的悉心照料。”一面说着,云茉缓缓地走向那一丛清菊面前,冷冷而语,“能够从暴室里出来还能保留完整尸身的宫婢,却是不多见的。没有想到,像娘娘这样心机深沉,用意歹毒的人居然还有这份善心来管理别人的身后事。何苦了,生前视人如草芥,生后又这般宽厚对待,奴婢还真是弄不懂娘娘在想些什么。”
李漪澜听着云茉的侃侃而语,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从容安然地看着云茉,撇了撇嘴角:“不愧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助手,本宫真是佩服你。本宫用意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了?别忘了,你始终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婢。况且,皇后现在都不在宫里了,本宫还真不明白,你这样紧咬着本宫不放到底意欲何为?”
“奴婢的确人微言轻,可是若让皇上知道,身边的淑妃是前来报复的前朝公主皇甫羽瑶,恶意在宫中散播谣言中伤皇后的人就是淑妃娘娘你,娘娘你认为,你还可以安享富贵荣华吗?”云茉不急不缓地看着李漪澜,温软一笑,清新的身姿在山林里显得分外的夺目渗人,于淡定安然中散发出一股慑人心魄的寒意。
李漪澜的面色一冷,身子一颤,眸子里闪过一丝咄咄的怒意。一旁的夕姑姑闻言已经握紧了拳头,正要出手,却给李漪澜按了回去。李漪澜宁媚一笑,对于身份的败露显得不以为然。以云茉这样的本事,要查出她的真实根底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笑什么?”云茉面色幽冷地看着李漪澜,有些不解其意。“本宫只是好笑,没有想到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婢女会这样在意本宫,真是让本宫受宠若惊了。你知道了又如何?有本事的话你去跟皇上说呀。”
“如今我已经完全确定了你的身份,当然是要告诉皇上的。”云茉缓了口气,已经萧冷肃然地转了身过去,便要向皇上告密。
“娘娘。”夕姑姑面色变得万分的焦虑起来,便要出手阻止,李漪澜唉了一声,拦住了她,娇媚一笑:“你想告密的话,尽管去告吧,看看到时候的伤心人究竟是谁?本宫就是前朝公主,又能怎样了?不要忘了,你的心上人好情郎还是前朝的余孽了。如果让皇上知道,害得他与皇后失和的人就是上官将军,你说,皇上会如何处置他了。哎呀呀,皇上那么爱皇后,如今却因为别人设计而两地分离,不知道皇上是要将这些人凌迟处死还是五马分尸了?”
云茉冷清萧肃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忧虑来,身子略略一怔,昂扬的步子倏然间停了下来,香唇紧咬,纤纤十指紧握成拳,复又松软了下去。李漪澜一脸得意地看着有些摇摆不定,心神晃荡的云茉,微微地发出了一声冷哼,妖娆地抚了抚头发:“如今皇后都不在这宫里头了,你费了这么大的心思缠着本宫,真是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要想你的好情郎能够命长一点的话,你最好识相点。”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云茉有些惶惑的面庞变得淡冷起来,幽幽地转了身子过来,目光轻软地看着李漪澜,“娘娘想要奴婢识相点,那么娘娘是不是也该自重点了。如果你觉得拿上官将军的性命就能要挟我的话,那么你错了。奴婢拭目以待,看看娘娘要怎么在这宫里崛起,夺得皇上的心。但愿,娘娘不要撞南墙才好。娘娘是什么人于奴婢而言,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过,如果以后娘娘想对皇后娘娘耍什么手段的话,也许以后,这里也会是娘娘的长眠之地。”一边说着,云茉轻轻地嗤了一声,罗袖涔涔一甩,宛然曼妙地转过了身子,素紫黛青的身影消失在那树海绿林之间。
待得云茉走远,李漪澜自负骄矜的花容变得黯然阴翳起来,目光咄咄地看着那一抹远去的幽幽芳华,一掌拍在一旁的树干上,震得秋叶纷飞,乱乱如雨,娇媚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决绝的阴戾与狠毒。
她向来清高自傲,睥睨天下,聪慧狡黠如她,即便是在这深深的宫闱里,她与皇后之间明枪暗箭地几番交锋,也未让她有过什么压力。可是今天,面对着一个小小的宫婢,面对着这个淡凉如水的女子,她竟然有一丝莫名的恐慌,一股窒息的感觉狠狠地压着她。
到底是皇后身边调教出来的人,心思玲珑,用心颇深。云茉的这一番预警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大明智,可是于李漪澜而言,她不得不顾及到这一颗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炸药,而以后的行事,无形之间又变得阻挠重重了。
国公府中,若爽已经在家中安歇已有三日之余了,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腹部的隆起已经是愈加的明显了。郑萌自然是不晓得这些日子发生在若爽身上的事情,只见得她每日里总是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愁眉不展,心情郁郁,待要询问之时,只换来她一句淡淡的无事。两三日里,云茉也曾来过几趟,却只是匆匆一探便回宫了。
用过晚膳,郑磊陪了若爽一起去了府中怡园,看望那个得了失心疯的郑家二小姐郑妍。夕阳的余晖竟然恬淡地洒在屋顶上,幽幽地泄落下来,氤氲成一片模糊清润的橘金色,这样安宁清谧的日子,也只有出了宫,才能享受这样的温馨与恬淡。
怡园里,两个婢女陪在郑妍的身侧,坐在石桌旁,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小玩意,郑妍低着头,目光呆滞地拿捏着一个小泥人,憨傻地笑着,那样纯真恬静的笑容,那样无忧无虑的眼神,她的世界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悲欢喜怒。
如果,当初进宫的是她,那么今天,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了,至少,他们的命运都会改写,至少,如今的自己不会陷在这样两难的感情里郁郁寡欢。
郑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抬头,目光融融地看向若爽,咯咯一笑,一蹦一跳地迎了上来,一边举着手中的小泥人,嘻嘻而言:“好看吗?好看吗?”
“嗯,好看。”若爽默默地点了点头,一边轻抚着郑妍的头发,深深地吸了口气,“妍儿也很好看。”“嘻嘻,哈哈,好看,好看,真好看,妍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郑妍咧嘴一笑,一面转过了身子,蹦蹦跳跳地高举着小泥人,一路飞跑起来,婉约妙丽的身影仿佛晚霞中振翅欲飞的蝴蝶,五彩晶莹,翩翩若仙。
如花似玉的美貌,如梦似幻的年纪,这样的她,正是大好芳华时,正是你侬我侬的情窦初开,可是在这一场皇权的争夺中,无辜的她却成了这一场政治争斗的牺牲品。若爽眼眶有些发涩,纵算宫廷再如何凶险无常,谁也不能去剥夺她追求幸福的权利。若爽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感叹起命运的无常来。
可是,谁又能断言此时此刻的郑妍不快乐了?那样无忧无虑的表情,那样纯真恬然的笑容,远离了宫廷的是非,远离了后宫的尔虞我诈,远离了帝王的喜怒无常,这样安然闲适地过着平静怡然的百姓生活,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多好啊。
这一刻,她多么的希望自己也像郑妍一样,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忘记了那些风花雪月的过往,忘记了那些月下盟誓的浓情蜜意,相忘于宫廷,从此孑然一身。
“大小姐,小少爷。”两名婢女施施然地迎上前来,一面向着若爽行了个礼。原本见了面大家都是唤她皇后娘娘的,若爽却是觉得不习惯,说是回了家一切按照家里的规矩来,不许人叫她皇后,给她行礼。大伙儿也不好逆了她的意思,嘴上叫着大小姐,心里却还是对着这位当朝皇后存着几分忌惮和敬畏的。
“照顾二小姐可还习惯么?”若爽微微一笑,谦谦有礼地看着两名婢女,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两名婢女本是掖庭宫的婢女,因得若爽觉着国公府人手过缺,便调派了两名婢女来国公府照顾郑妍。
这两名婢女却是亲生姐妹,原是在掖庭宫做些打杂洗衣的碎活,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目睹着身边和自己一样的宫女就那样寂寂无声地消失在了世上,宫婢的性命有如蝼蚁一般轻贱,主子的一个眼神便决定了一人的生死,多少让人感到几分唏嘘。如今蒙得皇后眷顾,可以出宫,逃离了宫廷那个是非之地,心里自然是对皇后感恩戴德的。国公府虽是官宦之家,却一点也没有达官贵族的做派,府中的下人彼此有说有笑,相互照料。这二小姐虽然痴傻,有时候却是像个孩童一样玩闹,叫他们有些忙不上手,但却是比在宫里伺候那些反复无常的妃嫔要强多了。
“还好了,二小姐安静的时候就是趴在桌上睡了,疯闹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回话的婢女是姐姐静心,双手合放于小腹之处,一脸端然地看着若爽,又望了望跟在郑妍身后一同嬉笑打闹的妹妹静安,凝然地笑了笑。
“你们习惯就好,起初我还怕你们心中不大乐意了。看到妍儿现在被你们照顾得这样好,我也算是安心了。”若爽幽幽一笑道。
“大小姐说的哪里话,能够伺候二小姐是奴婢们的福气,奴婢又怎么会挑三拣四了。比起其他的那些还在宫廷里挣扎着的姐妹,奴婢们已经很幸福了。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有时候还吃不饱。运气差的时候,被宫里的小主们责骂更是常有的事情,朝不保夕,哪像现在了。”静心摇了摇头,一面感慨地说了起来,见着若爽眉头轻蹙,眼眸里带了一丝诧然,自知错话,低着头,有些颤颤地道,“奴婢,奴婢失言了,请皇后娘娘责罚。”
“何来失言之说,你说的本是宫里的事实呀。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也觉得就是这空气,外头的也要比宫里头的好上千百倍。在宫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情谊可言,人人各怀鬼胎,暗地算计,你争我夺。我也只有在家的时候,才能落得这般清闲。若是我也能如妍儿这般自由自在,无忧无愁,该有多好。”若爽随和一笑,摇了摇头,跟着一脸欣羡地看向了那随风奔跑在夕阳之下的郑妍,快乐如一只降落凡间的精灵,清脆爽朗的笑声在这府邸之间靡靡散开。
静心幽幽而立,默默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伤春悲秋的女子。为主东宫,一生荣华,享尽帝王的三千恩宠,这个后宫里最幸福,最至高无上的女人,也会有这样无奈辛酸的感叹,又何况是那些在她之下的妃嫔了。
晚风剪剪,伊人萧萧而去。在怡园里小坐了一会,若爽便折身回了自个儿的住处。月上中天,又一个宁和平然的夜晚如期而至。夜色迷离,清朗雅致。对月怀人,心中颇有几分寥落凄迷之感。
隐约间,一阵恬然幽清的箫声在夜里娓娓地响了起来,如这瀚海夜空中一颗璀璨闪耀的星星,箫声中带着一丝闷闷的惆怅与孤寂,如泣如诉,满是哀思,吹得这本是清凉的子夜更加的苍凉落寞起来。
若爽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面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忧郁,这夜阑人静的时刻,是谁一曲哀伤绵绵,吟唱无限相思与忧愁。自在飞花轻似梦,若爽隐约间觉得这样靡靡清灵的箫声有几分熟悉,一面推了门,循着这箫声漫漫而去。
西面的凉亭里,一袭磊落的如雪衣衫的男子卓然玉立,清韵俊雅,无边风流,靠着廊柱,脉脉忧思的萧音从他的唇间溢出,忧郁的侧身在冷凉倾月的沐浴之下,更添了几分哀伤与冷清,一双星眸里敛藏了无尽的失意与落寞。
若爽就那样恬然似水地悠悠而立,目光叙叙动人地看着眼前这个温雅含蓄的白衣少年,看着这个曾经让她刻骨铭心,如今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的雍雅男子。依然记得三月里他们如烟花一般绚烂动人的初遇,依然记得山涧树林里他们真心相拥的依靠,依然记得那个回廊雪夜里倚梅看雪的温馨浪漫,他们之间有着这么多的过往回忆,却终究只属于过去,埋在了岁月的尘埃里,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风化。
她与他就这样默默相对,静寂无言,谁也没有迈开一步。凉亭里,是失意萧清的王孙贵族,凉亭外,是情场受挫的荣宠皇后,曾经的他们相爱过,是这个世上最般配幸福的一对。可如今的他们,命运让他们拥有了各自的归宿,一个刚刚丧妻不久,一个即将为龙诞子,只是这短短的距离,他们却忽然失去了勇气来缩短它。
若爽茕茕清立,洒然灵雅地望着烨泽,咬了咬唇,眸子里的清泪潸潸而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局促彷徨地看着这个温润清浅,冲淡如雪的落拓少年。
箫声渐歇,余音袅绕耳旁,经久不散,那一曲绵绵的萧音,带着他们又将往日的生死相许重新经历了一遍。记忆没有发黄,只是曾经的主角却没有了面对他们的勇气。
烨泽步履缓缓地朝着若爽走了过来,丰神俊朗,清雅翩翩如谪仙,眸光明润有神,一面掏出了手绢,小心地擦拭着若爽脸上的清泪。若爽清濛濛地看着这个贵雅不凡的王爷,咬了咬唇,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身影,可是,却找不回曾经熟悉的怦然心动。
“你,你怎么会来的?”若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烨泽有些炽热的眸光。那样的眼神,如今的自己已经承载不起这样的重量。
“想你,所以就来了。”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这样轻薄挑逗的话语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肃然和诚挚。若爽亦是没有料到烨泽会这样单刀直入,耸了耸肩膀,一面岔开了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这几天,过得还好吗?听说,你病得很厉害,身子不好,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疗养,现在天凉了,瞧你,还穿得这么单薄。”
烨泽轻软一笑,听着若爽避重就轻的回答,仰起头来,看着那一轮脉脉皎月:“过得不好的又岂止是这几天,和你分开之后,我的日子就没有过好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若爽有些诧异地看着烨泽,白衣翩翩,缓带轻衫,依然是眉目如画的倾城男子,只是他的眸光,已不复曾经的清澈与暖和,忧伤与愁郁填满了瞳孔。一年多的生离,一年多的委屈,那个如玉的少年依然还是曾经的模样,可是却找不回彼时的心境了。
若爽低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怅然地望向他:“是我不好,错怪了你,错怪了你这么久,对不起……”一面说着,眼中的蒙蒙雾气再一次扩散开来,一个误会,造就的是两段不幸福的姻缘。
“你没有对不起我,从来就没有对不起过我。知道吗?在我心里,天大的委屈也比不上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来得重要。只要你能活着,要我放弃什么都可以。”烨泽轻抚着若爽娇嫩的面容,喃喃温语。
“你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难过。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好好的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那个小年夜里,我们一起离开了这里,该有多好。不会有这么多的无奈,不会有这么多的误会。”若爽摇着头,泪水漫漫而下。
“好在现在还为时不晚,一切都已经云开雾散了,不是吗?”烨泽释然一笑,一边捉住了若爽的肩膀,深情款款,“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浪迹天涯,要和你去看塞上牛羊的。小爽,你愿意跟我走吗?走得远远的,离开这里,忘记这里所有的是非,从此以后,我们绝迹于宫廷,相忘于江湖,安谧于田园。”
若爽只觉得鼻子一酸,眼角越发的酸涩起来,一边捂住了嘴,放开了烨泽的手,泪眼飞花地看着烨泽:“太迟了,太迟了,烨泽,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如今这样残缺的我,哪里还能再奢望和你浪迹天涯,塞上牛羊。烨泽,忘了吧,忘了我们曾经的一切,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怎么会回不去,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苦衷,知道了我的身不由己,难道到现在,你还不能原谅我吗?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设计的,他拿你的性命要挟我,我能无动于衷吗?梦,梦有那样真实吗?不是回不去,而是你根本就不想回去,是不是?”烨泽有些激动地看着若爽,语气中带了一丝凌厉的斥责。
“要是可以回去,你以为我不想回吗?可是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如果是以前的我,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你走。可是现在,我怎么走?我怀着哥哥的孩子跟弟弟私奔,你要我情何以堪?更何况,我还是一国之母,我能走得了吗?皇上能这样罢手吗?烨泽,不要傻了,不要天真了,他可以拆散我们一次,也可以分开我们第二次。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们能够走到哪里去。”若爽自嘲地笑了笑,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这一场爱情的追逐战,她是彻底的输家,输掉了曾经拥有的幸福,也输掉了心。
“只要我们真心相爱,这世间,一定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小爽,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决定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把你从我的身边放开了,除非我死。”烨泽紧紧地握着若爽的手,目光温情而纤柔,“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重新开始的,一定可以找回属于我们的幸福的。我们经历了这么多风雨,我对你的情意,难道你还不清楚吗?这个孩子,我会待他如亲生的一样。再给我一次守护你的机会,可以吗?小爽?”
面对着这个男人这样步步紧逼的追求,面对着他温软灼热的眼神,若爽的心里却是充满了犯罪感,她能告诉他,曾经那个和他海誓山盟的女子早在小年夜的那个晚上已经被他一剑杀死了,站在他面前的,只是当今的皇后吗?即便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她对烨翰依然是那样留念。这几夜入她清梦的人只有那个欺骗她,伤害她的男子,没有烨泽。
一时之间,若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一份最纯最萌的爱恋依然是那样芬芳甜蜜,一如眼前的初恋男子一般清雅怡人。可是,那个陪伴了她一年,给了她无尽关怀和宠爱的男子,亦是不能叫她割舍的,纵算烨翰有着千般的不好,也无法改变他们同床共枕数个日夜,恩爱甜蜜羡煞后宫的事实。
若爽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幽幽地看着眼前的如斯少年,缓缓地推开了他的手,咬了咬唇,苦涩地笑了一下:“烨泽,对不起,我现在心情很乱,实在是没有心思想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行。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
烨泽的身子颤了一下,一脸受伤地看着若爽,唇角漾起一丝无力的笑容:“我明白了,在你的心里,始终还是皇兄比我重要。你不但怀了他的孩子,还爱上了他,哈哈,哈哈,张烨泽,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吗?你以为谁离开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第一大傻瓜,让出去的东西现在又想要回来,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噗……”一边说着,烨泽却是急火攻心,眉头一紧,直觉胸口一闷,两眼发黑,一口热血从口里吐了出来,瘦削清雅的身子往侧一倒,昏死了过去。
“烨泽,烨泽……”若爽面如白纸,惊慌失措地喊叫了起来,一面扶起了烨泽,却觉腹部一痛,似乎是动了胎气。一些下人闻得西苑的风声,纷纷赶了过来。见着眼前这般情形,亦是不敢多做他想,急急地将若爽扶了起来,又遵照了若爽的吩咐,将烨泽安置在了客房这边,请了郑萌前来为他医治。
若爽在房间里稍作了一番调息,便迫不及待地来了西苑探望烨泽的病情。整个晚上,国公府却是忙碌一团,对于这位突然出现在国公府中的温雅王爷,下人们心里虽然有所疑惑,却也不敢议论过多的是非。毕竟,一位是当朝的皇后娘娘,一位是名动京城的王爷,随便的闲言碎语都能掀起京城的一番大动荡。
若爽却是不避嫌这些,身子安稳了一些之后便守在了烨泽的床边。郑萌给烨泽施了针,又让他服了一些药,这才算是了事。此时此刻的烨泽,正恬然安淡地处于昏睡之中,房间的烛光隐隐绰绰地照耀着他俊美容颜,更显几分苍白孱弱。
“爹,他怎么样?还好吗?”若爽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郑萌,小心翼翼地问道。郑萌吁了口气,一边捋了捋胡须,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重创,刚才是急火攻心,触发了旧疾。惠王体质偏寒,本是容易犯病的人。这些日子没有好好地调理身子,导致染上了风寒,且忧思成疾,脉象有些不稳。”
“旧疾,什么旧疾?”若爽身子略略地怔了一下,有些困惑不解地看着郑萌。
“是痨病。”郑萌闭了闭眼,涣然地叹息了一声。“什么?”若爽恍如晴天遭了霹雳一般,有些呆木地看向床上安然清躺的白衣男子。这个纯净甜白的少年,这个轻盈如诗,温柔如画的男子,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病。忽然间,想起了那个与世无争,恬静如水的太妃娘娘,永远的那样云淡风轻,那样的闲适宛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一般,这个纯净温润的少年,大约是遗传到了他母妃的孱弱与旧疾吧。
“怎么会了,他看起来挺好的,我也从未觉得他有过什么异样和不同呀,怎么会得了痨病。这种病,看起来不是很没有精气的吗?可是他……”对于这个旧疾,若爽却是有些接受不过来,摇了摇头。
“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王爷出生帝王之家,医理上自然是不会有所亏待的。从小就在药材里浸泡着,自然不会如寻常人那般明显。再加上他常年习武健身,发病的次数便也减少了,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地康复了。依据我的推测,王爷的痨病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完全根治了。可是这种病有复发的后遗症。从今年年初开始,这病便开始慢慢地复苏了。我想,这病的引发应该是跟去年年底王爷的那一场大病有关。也难为他了,连着失去了太妃娘娘和惠王妃,他在精神上却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以后不能受大的刺激了。否则的话,会变得跟妍儿一样,也许还要更严重,连行动和思考都会成问题。”郑萌叹了口气,连连地摇了摇头,一脸探究地看着若爽,“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怎么会急火攻心了,以后是再受不得这样的刺激了呀。”
若爽面色苍白泠然地看着床榻上静静安躺的白衣男子,右手有些局促地抓了抓一旁的床幔,深深地吸了口气,紧紧地咬了咬牙,目光中满是温怜与疼护。这个让人心碎着迷的男子,这漫漫的一生,一直都在为别人活着。那个云淡风轻,秋水微澜的翩翩少年,那个梨花浅笑,如遇春风的温雅男子,身上竟然背负了这么多的无奈和痛楚。
城郊之外烟花三月里的惊鸿初遇,寂寞宫廷里的眉目传情,回廊雪夜下的海誓山盟,西山凉亭外的真情告白和舍命相护,这些温暖的悸动,干净恬然的美好,宛如昨日的剪影,历历在目。如果他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他亦不会像如今这般万劫不复吧。
最初的相遇,不一定是为了最后的相守。如今的自己,该拿什么去接受这一份炽热深沉的爱了。看着这个怡然入睡的男子,想着方才院落里他呕血的那一幕,若爽的心便一阵抽抽的疼痛起来。她一定是深深地伤到了他吧。
若爽怅惘地吸了口气,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如今落到这个局面,那些拒绝的话却是再也没有勇气想起。也许,也许烨泽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拒绝一个爱自己如生命的男子的痴情绝恋了。
盛世繁华中,他们的爱情就像迷人季节里的一场璀璨烟火,流光十色,五彩斑斓,短暂却刻骨。在这漫漫的人生路途中,她跟烨翰的时间可以是一辈子,可是烨泽了,也许连一年的时间都不到了。
郑萌看着有些左右为难的若爽,低低地吁了口气,一面拍了拍若爽的肩膀:“小爽,你我父女分离多年,不管在你的心里是怎么想我这个做父亲的,但是身为人父,对儿女的关心是永无止境的。我不知道你和王爷之间有过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你,你也很在乎他。如今你这样的身份,一定要好好思量清楚才行,否则的话,不但抱憾,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嗯,我明白。爹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断不会连累家门的。”若爽嗯了一声,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若是从前,她不会顾虑那么多的,如今的自己已经落叶归根,郑氏一大家族的人都与她的命运紧紧相连,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什么连累家门,你是我的女儿,只要你觉得自己幸福,就一定要努力去争取,不要想那么多,知道吗?不管怎样,跟着自己的心走才是真的,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孩子要紧呀。”郑萌儒雅一笑,温润慈怜地看着若爽,一边握了握她的手。
若爽嗯了一声,一面缓缓地起了身,目光悠悠地在烨泽的身上扫视了一圈,这一时半会,估计他也是醒不过来的了。若爽有些纠结地抚摸了一下小腹,唇角漾起一丝无力的笑容,曾经是那么的渴盼着这个孩子的出世,可如今,她的心里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若爽萧萧地转了头,缓缓地随着郑萌出了客房,看着天上的倾月怡然,眸子里闪过一丝忧愁,皇宫里的那个男子,如今又在做什么了。所谓的月下盟心,却终究抵不过平淡的流年。那个说过永不放手的少年天子,他真的要放弃他们之间这一段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爱情了吗?
烨翰,为什么,为什么都这么久了你都不来找我。是,我生气,我生气你骗了我这么久,可是难道我不该生气吗?身为帝王有君主的无奈,可是作为夫君,是不是该把姿态摆低一点了。只要你向我认错,只要你肯来这里接我,我一定会跟你走的,玩弄了我之后,你就这样弃之不顾吗?还是你根本已经不想要我了,也是,你是皇上,后宫三千任你挑选,现在我这个样子,拿什么资本去和那些年轻的妃子竞争。今夜的你,一定在漪澜殿里和她共度良宵吧。
想到此处,若爽的心里却是有些怄火起来。倔强地昂了头,施施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歇息去了。
幽月同在,彼时的皇宫里,月色牙袍的男子又是另一番心境。寒星淡淡,冷月残残,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小楼昨夜又东风,寻寻觅觅,却已经没有了佳人明眸浅笑在灯火阑珊处。烨翰怅怅地吁了口气,双手负后,一人独行在这霏霏夜色里。
已经三天了,若爽离开皇宫已经有三天了,她的离开,连自己的心也跟着带走了。几经波折,几番风雨,他好不容易盼来的爱情曙光,随着烨泽的出现再一次沉入无边的黑暗里。他早就明白,早已料到,只要烨泽还存在这个世上,他和若爽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越不过,跨不了的鸿沟。
一年快乐的日子竟然是这样的短暂,时间如梭,岁月绵绵。烨翰沉重地吁了口气,仰头看向天上的皎然清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人,国公府中的她,此时此刻思念着的人又是谁了?是烨泽吧。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全都被她知晓,她一定恨死自己,怨死自己了吧。是,这一场爱情追逐战中他耍了手段,用了心机,那也是因为太在乎太紧张她了,因为拥有了来之不易的幸福,所以才这样小心谨慎地不想失去。
隐约间,一阵妙丽婉约的琴音于这良夜中沉沉地弥散开来,空灵而飘逸,几许相思,几许柔情,几多感伤,在这幽凉的子夜里,显得分外的撩人。原来,这繁华奢靡的宫殿里,这清凉沁人的幽夜里,不能入眠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昭阳殿,红烛透过纱窗,散逸着冷情惨淡的光芒,隐隐绰绰,迷离的灯火下,是玉人瑶琴轻抚的曼丽身姿,轻拢慢捻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灯火摇曳,人影晃动,琴音不绝,无尽闺愁与哀怨喷薄而发,仿佛在控诉着后宫的浮沉荣宠,时而又在缅怀着青梅竹马的默契,一会又似佳人耳畔的喃喃哭泣。
夜风徐徐,房门豁然间被吹了开来,清冷月色下,荷衣惠带的明黄天子浸润在苍凉幽夜下,翩然玉立地看着房中清泪两行,情到深处的伊人如玉,清香丽人。灵溪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泪眼蒙蒙地抬了头,有些错愕地看着门外站着的俊武少年,英朗阔阔,贵气逼人。
眼前的男子仿佛在梦里出现,那么虚无那么飘渺。琴音骤断,这样的月桂之夜,这样的沉沉思愁,清冷孤寡了经年的昭阳殿,已经有多久没有这个英伟丰岸男子的足迹与气息了。
“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灵溪步履悠然地迎上前来,目光融融浅浅地看向烨翰,施施然地行了一礼,瘦弱娇羸的身姿在凉凉清夜里散发出一种病态的美。
烨翰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一面扶起了灵溪,满脸歉疚地看着眼前受宠若惊的女子,这座宫殿,连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来过了,而这宫殿里的女主人,多少个日夜在渴盼着自己的到来。
“皇上,怎么会过来的?”灵溪小心翼翼地问道,眸子里闪烁着晶润的光泽。
“听到琴声,所以过来了。没有想到会是你在这弹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烨翰吁了口气,慵懒地回着话。
灵溪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苦楚,涩然一笑:“黑夜与白天,于臣妾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总归都是一个人在这里过,晚睡与早睡不外乎如此。”一面说着,灵溪方是觉得此言有些唐突,连连地行了一礼,“臣妾失言了,望皇上恕罪。”
“是朕的错,朕委屈了你,冷落了你这么久。”烨翰有些歉疚地看着灵溪,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喟然而叹。
灵溪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娓娓地转过身子,广袖飘飘,衣袂飞飞,霏霏夜色里,映衬着此间的秀丽风姿,恬然素雅。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灵溪缓缓吟诵,目光怜怜凄凄,怅怅一叹,“相比于其他那些从未得见君王面的妃嫔,臣妾已经很幸运了,岂敢轻言委屈了。这些日子,臣妾想了很多很多,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强求不得。皇上与臣妾之间的并非男女之间的爱情,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之情罢了。既无情,臣妾又何必动情了。臣妾知道,在皇上的心里,只有皇后和死去的千寻。”一面说着,灵溪忍不住萧然落泪。纵使她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是千山万水的疏离,但是那些璀璨的过往,短暂的快乐,在记忆里却是永恒的。
“对不起,灵溪,朕没有想到会伤你这么深。你就是这样,永远的与世无争,云淡风轻,一点也没有变。是,朕的心里,现在只容得下皇后一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灵溪,你出宫吧,去寻找属于你的幸福吧,这后宫,本不该你进来的。”烨翰有些颓清地低着头,握了握拳,幽幽而语道,目光里满是温怜与惜爱。
灵溪的身子一颤,有些揪痛地看了烨翰一眼,渐渐地归于宁和安然,自嘲一笑:“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况,我的萧郎一直都在这宫里,离宫,你让我离到哪里去。事到如今,我已经心如止水了,哪里还奢望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从我入宫的那一天,从我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幸福这个词,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如果有一天,皇上能够把星星摘下来给我,那时,我一定会离开的。皇上大可放心好了,臣妾会安分守己,不会扰到你和皇后的恩爱情深的。”
这经久之后的月下谈心,穿廊过院的相逢,瑶琴引思的再见,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句离宫再嫁。那一句离宫,让灵溪原本千疮百孔的心变得更加的残破。她爱他十年,可是他爱自己却没有十秒。
烨翰一时间默然无语,寂寥清惘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这一番刺心的肺腑之言,心中亦是思绪万千,解散六宫,原来也不是自己说做就能做的。平静若水,淡冽如兰的灵溪且是这样的反应,遑论其他妃嫔了?
帝王家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是这般的艰辛与无奈,看来,他与小爽之间的这条路还有很艰辛漫长的一段。
烛影摇红几许温柔缠绵,瑶琴寄托多少空闺思愁。她有梦想的儒雅夫君,他有心间的明月清风。本是不爱的人,却在皇权的漩涡里,成了一对错配,开始了彼此的折磨。
她爱他,甘愿入这寂寥深宫,历经血雨腥风。他娶她,只为拉拢人心,缅怀故人情意。帝王家的恩爱,本是天地间最不牢靠的。偏偏的,她却愿意为了他的爱而画地为牢,自吞苦涩,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灵溪目光浅浅地看着烨翰,方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了,自失地笑了笑:“皇上不爱臣妾没有关系,可是臣妾既然进了宫,为了妃,总归是皇上的人。臣妾的余生,就在这寂寥清冷的昭阳殿里了,臣妾已经无处可去了。皇上就当发发善心,不要赶走臣妾可以吗?”一面说着,眼中又是几许清泪缓缓。
女人的眼泪是男人最致命的武器,即便是在不爱的人面前,烨翰那些拒绝残忍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来,只是诺诺地看着灵溪,良久无语。没有了爱情,她不过是想在这深深宫闱里寻觅一方可以让她清修栖息之地。皇宫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么?
“那些话,就当朕从来没有说过。灵溪,你很好,可是朕也希望你明白,你留下来了,朕也只是以朋友的情谊留你下来的,没有其他的感情。朕不想骗你,现在朕的心里,只有小爽一个,说朕自私也好,残忍也好,朕都认了,身为帝王,这是朕的无奈。”烨翰动情至性地看着灵溪,言语澹澹,却有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慑力。
“我明白,从今以后,我会将皇上当成朋友看待,就像小时候一样,我,千寻,还有皇上。所不同的是,如今的千寻却是现在的皇后。”灵溪一脸平静无澜地看着烨翰,嫣然一笑,似乎对于这一段感情已经释然淡开了。
千寻,这个许久不曾提及的名字,这个年少记忆里一抹温暖的纯白色,在这幽幽夜色里回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烨翰吁了口气,耸了耸肩膀,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皇上,珍惜眼前人啊,不要再让皇后走千寻的路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一辈子都会追悔莫及的。虽然我不知道皇上与皇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娘娘现在有了身子,快要临盆了,这个时候的她,是最需要人在身边支持鼓励她的。一个女人,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灵溪温暖一笑,恬然若水地看着烨翰,娴静安雅如一朵淡冽芬芳的秋菊。
但凡女子,谁不渴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话面上是因皇后有感而发,何曾又不是自己的真实写照了。入宫两载,还来不及憧憬爱情的美好,这个男人就这样残忍直白地为她的感情判了死刑。
“朕明白,谢谢你的提醒。明天,朕就去接她回宫。”烨翰清朗风雅一笑,明润有神地看着灵溪,宽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歇着吧。”言毕,轻摆衣袍,飒飒地转过了身子,丰神岸郎的英豪身影与屋外的萧凉夜色融为一体。
灵溪默默无言地看着门外渐行渐远的清冷身影,怅然地喟叹了一声,美丽哀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狠的毒辣,双手重重地拍在琴身之上,叮地断弦之音划破清寂幽冷的昭阳殿,亦如她此刻悲愤难挡的心情。灵溪缓缓地站起身来,清幽寂灭的眸光如乌沉黑夜里的两道闪电,决绝而苍凉。
晨光柔婉地透过窗棂,恬然安谧地照在床榻上,安然入睡的白衣男子一如既往的清俊温雅,明润写意。
若爽一袭幽蓝色的滚雪细纱,烟霞云锦逶迤长裙,身子虽不似从前那般弱柳扶风,姿态纤纤,丰腴中却添了一分沉静温婉的气质,连带着身上的晨光,也变得轻柔婉约起来。
片刻光景,白衣男子濛濛地抖动了一下睫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有些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那一抹明媚清晰的光亮深深地映入了他的瞳孔。烨泽清郁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惊喜与讶异,看着眼前这个蔚然如风的女子,眼神如水温柔,神色那样忧愁,写满了关切与怜爱,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这样踏实安心的感觉有多久不曾有过了。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段倾心相许,相知相爱的日子。
若爽浅浅一笑:“醒了?”烨泽嗯了一声,润润地点了点头,目光蔼蔼地看着若爽,低低地道:“你一直都陪着我么?”
“刚来不久。”若爽娓娓地道,“担心你的病情,所以过来看看你。见你睡得这么安稳,我也就放心多了。洗漱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你可以起来用了,待会一起去吃早饭,爹为你做了一些药食,对你的病情应该很有帮助的。”
“多谢伯父的一番好心了。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堂堂男子汉,身娇肉贵的,一点小小的风雨都经不起。”烨泽有些自嘲地说着,簇了簇眉,一面又咳嗽了一声,“幸而你没有跟了我,否则的话,我真的要耽误你一生了。小爽,谢谢你还能不计前嫌地对我这么好。”
“不要这么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又怎么会害得你旧疾复发,都是我的错。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们从来没有开始过。那样的话,你依旧是高高在上,举世无双的王爷,你和黛音,也会有一段美满的姻缘。”若爽吸了吸鼻子,目光怜怜地望着烨泽,一边握住了他的手,然然一笑,“好在雨过天晴,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相信我,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爹爹也说了,这病不是无药可治的。你打娘胎里就有这样的病,这么多年都没有复发,可见很有希望的,不是吗?让我们充满一些期待,多给未来一些幻想。”
“我未来的幻想里,可以有你么?”烨泽澹澹然地看着若爽,目光温存而饱含希冀。若爽沉默了一阵,清澈一笑:“只要你愿意,自然是有的。”
“真的吗?”烨泽有些欣喜地看着若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没有骗我吗?小爽,我不要你的怜悯,我不要你因为我的病情而同情我,我不想勉强你。如果你真正爱的人是皇兄的话,就回到他身边去吧,毕竟,他能给你的我永远也给不了你。我也看得出来,皇兄的确是对你用了心的,要不然,也不会使了这么大的手段。”
“用了心又怎样?我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欺骗,何况他的欺骗是牺牲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不会原谅他的。我和他已经结束了,没有可能了。他连太妃娘娘都下得了手,你还要为他说话?”同样是生长在帝王家的人中龙瑞,为何一个可以费尽心机不折手段,一个却是温润淡淡谦谦有礼。若爽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愁苦,有些忿忿然地说道。
“不管怎样,他始终都是我的皇兄,是我的手足,他可以对我无情,但是我不能无义。身为帝王,总有他的无奈吧。皇兄从小就失去了母妃,我能理解他想要得到你的心情,不管他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怪他的。就算我恨他,母妃也活不过来了,又有什么意义了,倒不如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这也是母妃的心愿吧,她一定不想看到我和皇兄反目的,之前因为你的事情,母妃就很犯愁了。虽然,我们错了一年,可是现在,等着我们的还有一辈子,不是吗?可见,好心还是有好报的,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老天还是怜惜我的,又把你送回我身边来了。”一面说着,烨泽轻轻地抚摸着若爽的秀发,无限温情地看着她,释然开怀地吁了口气。
听着烨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辞,若爽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知何味。这样仁厚恩义的皇室子弟,在帝王之家实在是少有,李世民虽是一代仁君却还是双手沾满了兄长和胞弟的鲜血才坐上那个帝王宝座的。这样宽宏大量的男子,本该是女子最牢靠的幸福良人才是,可是为什么,听着眼前男子的温言和语,自己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欺骗自己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