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扶持起来的女子,如今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取代了她在后宫中独裁的地位,结束了傅太后翻云覆雨的时代,傅清的心里如何不恼不气。她位主后宫这么多年,突然之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拉了下来,心中的惆怅与酸楚自不消说。
“臣妾从来没有忘记太后对臣妾的提携之恩,也一直记得太后对臣妾的好的。太后放心,有臣妾在,太后是不会受委屈的。臣妾可以保证,太后能够在后宫中安宁度日,不会有人来骚扰您的清修的。”若爽依旧是一副澹澹之色,柔润轻浅地看着太后,并没有因为她的一番辱骂而有所触动。
这是一场皇权更替的战役,即便今天是自己输了,她也没有怨言,这本是她的职责和使命所在。她明白太后此时此刻人去楼空的心境,亦了解她被人利用欺骗了的悲愤和痛楚,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感觉,并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承受得住,且傅太后又是那样人前强势,从不服输的性子,如今成了小皇帝的阶下囚,她又如何甘心了。
“说得真是动听啊,若是哀家不想在这慈宁宫里清修了,哀家想要搬到城外的静慈庵潜心礼佛祷告,皇后可允么?”傅清唇角勾起一丝轻讽的笑意,斜睨了若爽一眼。
“让太后娘娘在慈宁宫里静修,是皇上的意思。这个么,臣妾可是做不了主的。山上清苦气寒,太后身子又不好,在山上出了事情可就不好了。在皇宫里,多少还有太医可以照顾到的。况且,只要心中有佛,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太后,您认为臣妾说得对么?”若爽谦谦地欠了一下身子,目光柔软宁和,面上的笑容清澈灵动。
“皇后真是伶牙俐齿啊,难怪了,皇上会选中了你。他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千方百计地把你送到了哀家的身边,还安排演出了那么多好戏,看得哀家都出不了戏了。有胆识,有谋略,有魄力,哀家小觑他了。”傅清笑得有些落寞和凄凉,冷冷地哼了一声。
“皇上已经是成年人了,太后何不放开手来,享清福不是很好么?”若爽骄矜地笑望着太后。
“哀家倒是很想享清福了,可是哀家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辈子的劳碌命,怕是无福消受皇上对哀家的厚待了。小贱人,不要以为你们把哀家赶下了台,他的位置就能做得稳了,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人在做,天在看,今日哀家的下场,将来也会是你的写照,你等着。你以为皇帝会对你有感情么?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哀家劝你及早回头,免得将来后悔。如果你还对哀家有点孝心的话,之前种种哀家都不与你计较,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傅清有些不屑地扬了扬眉毛,微微地哼了一声,一步一步地向着若爽走了过来,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阴光。
“太后的话,本宫记住了。不过本宫也有个习惯,就是不吃回头草,哪怕前面要撞南墙,本宫也没有后退的习惯。”若爽清莹一笑,目光叙叙,柔软而凝和。
“郑若爽,你这个小贱人,哀家真是瞎了眼,居然被你给骗了,你……”太后一脸乌青地看着若爽,松老的面容因为过度的气愤显得愈加的狰狞耄耋起来,一面抬了手臂,便要一巴掌给若爽扇过来。
若爽一脸清傲地看着太后,漠漠一笑,一边扣住了傅清的手腕,眸子的光芒渐显阴沉:“太后,您够了,三十年了,您风光荣耀了三十年还不够么?您还想做些什么,自先皇驾崩之后,您都做了些什么,匈奴的进犯您一点也不关心,各方的灾情您也不闻不问,任由了你提拔起来的人以权谋私,坑害百姓,弄得民怨四起。大梁从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吃不上饭,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要跟朝廷作对,您想过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吗?这一切都是因为您的专制独裁,任人唯亲。皇上就是不想看着大梁的江山沦丧在他的手中,所以才会这样做的。臣妾以后的下场是什么样子,臣妾不想知道。臣妾现在最想的,就是看着皇上建功立业,开创盛世,让百姓可以过上好日子。女人就该恪守女人的本分,您不是则天皇帝,成就不了她那样的丰功伟业,臣妾也没有吕雉那样的野心,要重蹈您的覆辙。”
傅清面色发白,身子簌簌地抖动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清傲绝冽的女子,听着她对自己的这一番数落,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流直冲上来,让她有些窒息。
傅清颓然地往床上一坐,目光落落寡淡地看着若爽,神色变得寂寥而迷离起来,扪心自问,这些年来自己把持着朝堂,都做了些什么。她只不过是爱慕那份掌控天下的权力,喜欢被人朝拜的感觉罢了。
百姓的联名上书她能装作不知道就不知道,边疆局势的水深火热她亦是惶惶不已,能够求和便求和,傅家的嚣张跋扈她心里又如何不知,可是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她那个哥哥可以暂时依靠之外,她又能去相信谁了?
她这样忍辱负重的等待,原不过是希望有一日,她的天儿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她要把她手中的权力交给他,她不过是和平常的母亲一样,希望把最美好强大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儿子。只是她的奢侈里,还背负了国家的兴荣盛衰,扛鼎着百姓的安居乐业。
如今来看,这一场奢侈的梦终究还是在现实的洪流中被冲醒,她倾尽一生抓在手中的权力一夕间就这样轰然倒塌。她,曾是大梁权力顶峰的风云女子,她以女子稚嫩的肩膀挑起满朝文武的敬畏。服她的,听她的,步步高升,门楣荣耀;反她的,恨她的,步步惊心,家破人亡。
“时间不早了,本宫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太后您清修了。”若爽见得傅清这样失神之态,亦不好多说什么,冉冉地转了身子,便要离了寝卧。
“哀家想问你一句,你老实告诉哀家,烨天,他……有回来过么?那个丹青香囊你是怎么得到的?”傅清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不复先前的厉冽之色,清浊的眸子里敛了一丝淡淡的渴盼。
若爽没有回头,深深地吐了口气,泫然而笑:“太后那么聪明,您认为了?”
“你……”太后一脸的痛惜懊愤之色,泛白的骨节隐隐可现,目光幽怨而迷离,自嘲地哼了一声:“其实哀家早该想到的,只是,哀家心里还是存了一丝期盼和渴望,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有母子相见的一天。郑若爽,你很聪明,你找到了哀家的弱点,哀家输给你,意料之中。”
“如果太后没有做那么多孽的话,英王也未必会离开你。种什么样的因,便得什么样的果。”若爽微微地捏了捏拳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眸子里有一丝莹莹的光亮闪烁开来。
“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身上不背负一身的孽债,只不过是有的人背得多,有的人背得少罢了。你若不背的话,那么,你就成为别人眼里的孽障,在这后宫里香消玉殒,无人来怜。你敢说,你身上就没有背孽债么?后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你不吃人,就是别人吃你。你来后宫不是一两天,这里面的规则你懂的。”太后哈哈一笑,单薄年迈的身躯在这初春的清寒里带着别样的寂寥与清悲,那饱经世事的双瞳里覆了一丝嘲弄。
若爽咬了咬唇,素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淡淡的轻愁。这一年来,扪心自问,她又何尝不是在筹谋算计着别人,映画的死,花嬷嬷的死,这些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曾经也艳丽璀璨过,可是因为各自的利益,最终淹没于皇权争斗的血腥里。
她的手,亦是沾满了血腥的,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清白之身,即便有些流血的牺牲,那也是迫于无奈,她从来不会去残害无辜的人。
“臣妾当然懂,可是臣妾却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永远不会对自己的朋友和无辜的人下手。而太后你了,那些冤死的亡魂里,有过你的亲人,有过你的朋友吧。当年你明知道臣妾的娘亲怀有身孕,却还设计让她替你以身试毒,太后的心肠可真不是一般的毒辣。”若爽莞尔一笑,坦然正直地迎向太后犀利审视的眸光。
太后有些懵然若失地看着若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握住了拳头,仓惶一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紧要的时刻,特定的时间里,有些事情你必须做出抉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臣妾没有那个兴趣明白。”若爽不屑地扬起眉毛,轻哼了一声,目光清和而冷凉。
“今天你可以这么说,总有一天遇到了某种情况,你也会舍弃你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因为现在的你,就是当年的我。”太后笑意渗人,目光里透着一股幽寒,“哀家也想看看,皇后今日所种的因,以后会得什么样的果。你真的以为你赢了么?你没有,从来就没有,哈哈……小皇帝也没有,不会赢的,他不会赢的……”
看着失常发笑的太后,若爽从心底里感到一阵不适和发慌,一面命了宫人进来好生伺候太后,与云茉回了凤仪宫中。
一身荣光,半生苍凉,慈宁宫里太后薄凉的笑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若爽的耳畔,带着一种惶惶的凄然。
宫园里,三五成群的聚了几个宫女太监,立了刚刚抽新的树下,谈笑晏晏,青衣粉影,豆蔻年华。看着那些年岁比自己还小的宫人,若爽的心里生出一股淡淡的轻愁来。
因为家世,因为命运,他们无形间成为了下等人,小心伺候主子,每天顶礼膜拜,鲜少有自己的空间和自由。如花美眷,大好年华,这样的青葱韶光本该是宫外一抹艳丽的绮色,却在权贵之下融成了单调的落寞与唯唯诺诺。
“对了,刚刚陪同惠王爷进宫的那女子不是尚宫局以前的柳掌制么?刚才瞧她穿得体面光鲜,却是不同以往了,哎,同样是为奴为婢,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几个宫女在假山后边小声议论,带着几分幽怨与酸楚。
“你要是有柳掌制一半的容貌与才华,指不定惠王爷也会要了你的,呵呵。有什么好讶异的啊,那柳掌制我早就看出来了,绝非咱们这种粗糙之命。太妃娘娘生前就特别喜欢柳掌制,留了她在身边伺候,她不是惠王妃的话还能有谁了。”另有一个宫女笑笑而语地搭讪起来。
“柳掌制命可真是好,要知道,所有的王公贵族中,就以惠王声名最好。惠王不但一表人才,谦谦有礼,更是博古通今,经天纬地。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名媛闺秀,想要嫁给惠王爷了。”几分清醉,半分嫉妒的语气幽幽而起,却是听得路过的若爽面色不由发了白,光洁的额面上沁了一丝细细的汗珠。
“娘娘。”云茉面色微澜,却是知道这一番闲言碎语终究还是触动了若爽心里的伤疤。看着她这般清苦神色,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劝说。
几个宫女唠叨了一阵子,方是从假山里面绕了出来,却见得站在道上的皇后,纷纷失颜变色,诚惶诚恐地对着若爽叩拜见礼起来。
“一个个的都聚在这儿嚼舌根子,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么?”云茉面上敛了一丝薄薄的愠色,轻声地呵斥起这一帮口无遮拦的宫女来。
几个宫女战战兢兢,一脸惶然地看着云茉,恹恹地不敢吱声。当中一个宫女提着胆子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不该胡言乱语的,请皇后娘娘饶恕。奴婢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娘娘开恩啊。”
“都起来吧。”若爽失神的面色恢复了如常,目光清冷幽怜地看着这些个大好年华的如花女子,微微地笑了一下,“本宫知道你们在宫中的日子很辛苦,豆蔻年华,少女情怀很正常。可是你们进宫也不是第一天,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么?”
“奴婢明白,绝不再犯。”几个宫女应声点头,一脸的谦卑娇柔之态。若爽微抿了唇,冷冷清清地扫了他们一眼,娴雅地挥了衣袖道:“都退下吧,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几个宫女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一面谢了恩,小雀一般退散了下去。云茉恻恻地转了身子,看着面若清霜的若爽,低低地道:“娘娘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的几句话而耿耿于怀。”
“有什么好介怀的了。”若爽勉强地笑了一下,清幽的眸子在那一瞬间恍惚地黯淡了下去,吸了口气,“本该是这样子的,就该如此的。很好啊,很好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娘娘嘴上这样说,心里也这样想吗?”云茉摇了摇头,目色清怅靡靡。
“事到如今,本宫还能有别的想法么?容得了本宫多想么?”若爽哼了一声,笑得有些凄凉悱恻,馥馥寥寥地直起身子,一路往凤仪宫回了。
途径重华门的时候,却见了惠王专用的马车正踽踽而行,缓缓地延向宫门之外,穿过长长的永巷,穿过重重的宫闱,一路向着北边过去了。
一眨眼,今天就是初十了。若爽目光寥寥地看着一点一点消逝残缺的车影,只觉得心也跟着远远地去了。仿佛是不甘心,她奋力地跑了几步,想要追上,终被最后的一道宫门隔成了墙里墙外。
她疾步奔上城楼,目光悠悠地看着已经出了宫门的马车,紧紧都握住了拳头。清丽绝伦的身影在这高高的城楼上氤氲成一抹冷艳的鸿光。
那棕色的宫车里,有许她海誓山盟的男子,那辆马车,曾经是带她走向世外桃源的指引。而如今,马依旧,人依旧,不同的是,感情不在了,誓言也成了这春日里浮浮而散的轻尘,竟是那样的虚无飘渺。
缓缓地,车帘掀了起来,探出一个身影来。依旧儒雅诗意,依旧温润如初,依旧翩翩俊秀,依稀是城郊初遇,春光明媚里那个明朗清澈的男子,只是眼神不再深邃,不再轻柔,多了一丝冷凉,一丝落寞。
惠王缓缓地回头,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红墙绿瓦,看着那越来越小的皇城缩影,缓缓地吁了口气。这里,残存着他母妃的温婉气息,这里,有他曾要相伴一生一世的女子,这里,有他不能忘怀的情有独钟,这里,亦有他心碎的此恨绵绵。
下意识地,他抬起了头,清润寂灭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愕然,旋即归于了薄凉,面上的痛楚隐隐可现。城楼上,那一抹清光动人的丽影悠然而立,相对的双眸,不期而遇,却已不复当初的甜蜜柔软,不复曾经的一往情深。
惠王咬了咬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重新坐回了车里。若爽的目光一滞,眼角泪水姗然,风干在苦涩的冷风里,清白的骨节在淡淡的暖光下发出沁凉的光泽来,那碧光澄澄的玉镯也敛了一丝幽魅的凄冷,若爽目光莹莹地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心也跟着那飞扬的尘土一路飘散,那一场风花雪月的恋曲,终究在这个惶然靡靡的春日里淡去了属于它的色彩和激情。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连着几日,都是明媚灿烂的大好春光,冬日的冷寒在绿草抽新,树木发芽的勃勃生机里渐渐地湮灭了属于它的光彩。阳光晴好,天气回暖,往日阴沉森寂的大梁皇宫也多了一丝活跃清新的气氛,找回了属于春天该有的朝气。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皇宫里一大早就忙开了,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傍晚时分,烨翰却是换了一身锦衣,做寻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上官凉亦是一身青灰色的便装,目光清冷直俊,驾了马车,在长信门停下。
彼时,一身青衣小红袍子的荣贵已经领了两个女子过来了,两人皆是一身素色,若爽一袭雪纺裙段,腰间斜斜地点着几朵梅花,更显柔婉妙丽,清姿飒爽。云茉一身杏黄衣衫,额前刘海清逸地飘着,秀丽小巧,静婉可人。
云茉搀扶着若爽上了马车,傍着若爽在皇上的对面坐了下来。 若爽有些惑然地看着做乌衣子弟打扮的烨翰,不解地问道:“皇上找臣妾来有事么?我们是要出宫吗?”
“当然是出宫了,不然朕怎会这身打扮。”烨翰洋洋洒洒一笑,弯了弯眉毛,“今儿个是元宵节,集市上有灯会,热闹得很,朕想带你出来一起赏灯猜谜。”
“哦。”若爽淡淡地回应着,面色没有太多的起落。“宫里的日子呆久了,出来散散心,换个环境却是很不错的。想想看,从朕十岁以后,就没有出来看过元宵灯会了。小爽,你呢,你喜欢看元宵灯会么?”
“臣妾自幼便离了济州,常年身居山中,什么样的节日,对于臣妾而言,都是一样的。”若爽涩然一笑,漠漠地摇了摇头。山里的日子,每天除了背记内功心法便是和师姐妹们一起练剑习武,童年的欢快与渴盼从来就不曾拥有过。淡如流水的日子亦是养成了如今她这样宠辱不惊的冷淡性子。
“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你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我会让你的日子充满惊喜和渴盼,让你的每一天都会充满享受。”烨翰面色微微一滞,目光里揉满了爱怜,缓缓地握了她的手,温情地道。
云茉自觉有些唐突尴尬,微微地笑了笑,袅袅起身,掀了帘子坐到了外头,与上官凉并肩而坐。
不多会儿功夫,马车已经出了宫门,在一处喧嚷繁华的地带停了下来。四人纷纷下了马车,上官凉找了个地方将马车停好,方是与众人携行,融入到了熙攘不绝的人山人海之中。
长街上,人流攒动,繁盛热闹,随处可见摆着夜市的摊子,一些嬉笑调皮的孩子举着焰火,或是提着灯笼,在人流里穿梭奔走,欢快愉悦的笑声昭示着百姓的安康幸福。
石桥上,小河边,青年才俊,大家闺秀,三五成群地聚了一处,一边放着河灯,许下纯真美好的心愿。各家店主门前,挂满了灯笼,上面贴了灯谜,围观的人群热闹欢喜地挤了一处猜着灯谜。亦有琴瑟和鸣,箫声袅袅,给这夜市平添了几分安宁高雅的意境。亦有卖画的书生,画笔千里,传神动人,描绘着此间如花美眷的妖娆媚态,栩栩如生,宛若真人。
若爽轻轻地吁了口气,美艳的面庞上漾起一丝暖暖的笑意。这样恬淡悠然的民间生活,这样欢快喜庆的氛围,却是那威严磅礴的宫廷里所没有的。
“这位官人,给你家娘子挑根发簪吧。”行至一处摊贩前,已有一个媳妇子唤住了烨翰,脸上堆满了笑,谄媚地看着他,跟前的小摊上,却是摆了各种各样的发簪,看起来虽是不怎么名贵,但重在精致耐看。
“你怎知她是我娘子?”烨翰梨涡浅笑,目光魅惑地看了若爽一眼,双手背了后面,气度不凡地望着这位推销买卖的媳妇子。
那媳妇子讪讪一笑,一边瞅了若爽一眼,昂昂地道:“奴家看人是绝不会出错儿的,这一瞅就一个准。大官人你气宇轩昂,潇洒不羁,看你的穿着,就是大富大贵的人。这位娘子美貌娇艳,堪比西施貂蝉,你们两个在这人群里这么一晃,奴家这眼里啊,就只看到了你们这对金童玉女了。奴家也给人做过媒的,断是不会瞧错的。官人这样一表人才的公子哥儿不配这位美若天仙的小姐还能配谁啊,你们可真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若爽却是叫这媳妇子如此一说,不由地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烨翰一眼。烨翰眉眼之间皆是妩妩风流的得瑟,朗声笑道:“不愧是生意人,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我爱听。好,你的这些发簪我全都买下了,这里是五十两银票,买下你这些东西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一面说着,烨翰已经取了一张银票出来,甩给了那媳妇子。
媳妇子一脸憨傻地看着烨翰,滚圆的眼珠子转了几个圈,吃吃地道:“银票,银票,奴家有银票了。多谢大官人,多谢大官人。”
“你买这么多做什么?买回家了我可不戴,真是有钱烧得慌。”若爽瞪了烨翰一眼,抿了抿唇,转身就要离开。
烨翰却是一把拉住了若爽,脸上的笑容轻浅而满足:“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好,我们不买那么多,你挑一根看看,成么?今天是元宵,也是上元节啊,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一个上元节,我想给你一点惊喜。”烨翰的目光诚挚而温暖,语气里是满满的柔情蜜意。
“就是啊,这位娘子,难得你家相公这么疼爱你,可是你千年修得的好福气。奴家见过的小夫小妻多了,却没有一对像你们这样般配的。挑一根吧,奴家这些簪子虽然不值钱,可却是实打实的心意。咱们做女人的,看重的不就是丈夫对自己的那份心意么?难得你家相公这么有心,切莫辜负了才是。”那媳妇子也跟着在一旁帮腔,一字一句却是实实在在,说到人的心坎里去了。
若爽有些忸怩地笑了笑,缓缓地吁了口气,拿手指了那一根银色的簪子:“就这一根吧。”
那媳妇子喜笑颜开,啧啧叹道:“娘子真是好眼力啊,这根簪子可是这里头最值钱最实诚的。这是鸳鸯白头簪,寓意官人娘子情比金坚,连鸳鸯也要羡慕,白头到老了。”
“你可真是会说话,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了。”若爽有些好笑地看着媳妇子,咬了咬唇道。烨翰已经接过了那媳妇子手中的簪子,笑靥如花:“五十两银票买你这根簪子,希望承你吉言。”一边说着,已经扳过了若爽的身子,目光叙叙地看着她,“来,为夫帮你戴上。”
若爽含羞娇笑,目光润润地看着烨翰,望着眼前这个玉伟英岸的男子,退却了少年帝王的冷酷威严,没有了君王的喜怒无常,阴翳莫测,有的,只是一个眼里只容得下自己的贴心良人,有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相知相守。
“啧啧,这簪子根本就是为娘子打造的么?瞧瞧,多么气派,多么大方,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大官人你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可要好好惜福才是。”那媳妇子满面春风,笑得花枝乱颤,嘴里却是抹了蜜一般,字字句句甜到了烨翰的心里。
若爽嫣然一笑,目光楚楚地看了烨翰一眼,袅袅地转了身。烨翰重重地吸了口气,眉眼一挑,邪邪地看了媳妇子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妖魅夺魂的笑意,打了个响指,潇洒地一甩衣袍,隐约如飘香散逸而去。
那媳妇子只觉得脸上臊得慌,饶是她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亦抵不住这风流少年眉间勾魂夺魄的一笑,看着那一对姗姗而去的玉人璧影,喃喃地道:“真真是金童玉女的人儿,天作之合啊。”
街头依旧人流如簇,欢畅如常。烨翰快步追上了若爽,一面拉了若爽的手,眉眼情深地看着她:“走。”
“去哪里啊!”若爽有些猝不及防地看着他,愕然了片刻,纤纤玉手由了烨翰一路拉着向河边奔了过去。烨翰取了一锭银子,从贩卖河灯的小贩那里要了两盏河灯过来,牵着若爽的手,选了一处人流较少的地方在河边蹲了下来。
若爽有些恍然地看着周边的男男女女,却见了他们脸上各自敛着几分羞赧,带着几分欣喜。三三两两的女子拿了纸和笔,写下新年的心愿,将纸条放进了河灯里,顺水漂流,一排排,一队队的河灯闪烁着橘色的光华,潇潇而去。
回首,瞥见了烨翰半蹲着身子,在纸上龙飞凤舞,下笔有神,脸上的表情郑重而严肃。若爽亦是去摊贩那边取了纸和笔,将自己的心愿写了下来。
河上灯火飘飘而去,岸上美人芳影翩跹。桨声灯影里,一脉艳光绮色,璀璨奢华。水中阑珊的倒影,桥上眉目传情的佳人才子。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色静好,美景良辰,置身于这样喜庆温暖的市井之中,若爽那一颗冷清的心也被少女们的柔情裹得满满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以得此她这般的恩宠和圣眷,可以和当今天子一起河边放灯,市集赏景。
若爽双手合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许下了她的心愿。晚风徐徐而过,烨翰乌青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英伟俊武的身子在这靡靡夜色中更显几分落拓与磊然。花柳树下,石拱桥头,茶楼廊上,已有好些女子目光羞赧地流连于河边那一抹洒脱风流的乌青色。
剑眉星目,气清神韵,玉树临风,若爽目光悠悠地看着身侧这个清俊霸武的昂藏少年,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情愫来。他的偏执,他的深情,他的容忍,他的霸道,这一刻全都在脑海里交错回放。
云茉因得不想扰了他们二人的独处,独自一人在长街上漫漫游走,一面看着花灯,一面在一处摊贩前停了下来,几个幼小的孩童正蹲了一处,眼巴巴地看着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小白鼠,兔子,一边逗趣耍玩。
云茉目光清灵地看着笼子里雪白的小兔子,面上闪过一丝怜悯,微微地弯了身子,极是流连喜爱。
“姑娘,这是最后一只小雪兔了,瞧瞧,听话得很了。我看姑娘你清秀可爱,和这小雪兔颇有缘分的,买了它吧,五两银子,你看如何?”小贩见得云茉极是喜欢这小雪兔,游说着她买下这只小雪兔。
“老板,我身上现在没有银子,你看我用这根发簪跟你换这只小雪兔,可以么?”云茉有些犯难地看了老板一眼,一面取下了头上的发簪,满脸希冀地看着老板。
那老板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和不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走走走,没银子在这里瞎参合什么。谁要你这破簪子,能值几个钱。都别围着,别挡着我做生意,都给我走开。”小贩已经开始吆喝起来,一面驱赶着围在旁边看着笼子里的小动物的孩童。
云茉的面上闪过一丝懊恼之色,只得恹恹地转了身子离开。
“十两银子,买你这只雪兔,拿着。”一声硬冷淡漠的男音传入耳中,云茉身子一怔,转身见了一身锦衣玉带的上官凉随手丢了十两银子与那小贩,已经提了那个装着小雪兔的笼子起来,阔步昂昂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拿着。”上官凉面色酷漠地看着云茉,将笼子递给了云茉。云茉面色有些恍惚,原本欢喜的面色忽而间变得冷凝起来,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刚才为了它你连发簪都舍得去换,这下给你了,为什么又不要了,拿好了。”上官凉面色一滞,有些微微的尴尬。
“不要就是不要,我不习惯男人随便送我东西。”云茉冷着脸,淡淡地回着,吁了口气道,“大人位极人臣,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受不起大人这样的恩赐。奴婢知道,却是有个主子极爱这些小动物的,大人还是送给她好了。”
“你……”上官凉面色有些恼怒,咬了咬牙,左手捏着拳头,眉毛一拧道,“既然你不喜欢的话,那么我自己带回家,晚上烧烤了热酒吃。”一面说着,已经转了身过去。
“喂,你怎么这么残忍,这才多大的兔子,你居然要拿它下酒,太可恶了。给我。”云茉面色一慌,急急地追上了上官凉,迅速地抢过了他手中的笼子,撇了撇嘴,恹恹地白了上官凉一眼。
“这兔子是我花钱买的,我想怎么处置它那是我的事情,还给我。”上官凉目光清冷,双手负于身后,语气傲然。
“你刚才说送给我的。”云茉惶惶地将笼子抱在怀里,一脸警惕地看着上官凉。“可是刚才你也说了,不习惯男人送给你东西,不是么?你要拿去也可以,不过你得拿东西跟我交换。”上官凉促狭地一笑,眸子里有澹澹的温柔逸开。
“什么东西?”云茉释然地吁了口气,有些迷惘地看着上官凉。
上官凉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云茉,微微地咬了咬唇,清冷的目光在她的头上落定:“你的发簪。”
云茉面色一窘,只觉得两面发烫得厉害,羞赧地低了头下去,一面取了发簪下来,含羞一笑:“给你。”上官凉讷讷地看着云茉,接过了她的发簪,握着她的手却是不曾放开,幽冷的瞳孔里浮起一丝炽热来,灼灼其华。
云茉呆呆地看着上官凉,只觉得呼吸都带了一丝甜腻。此间绚烂的焰火,四周迷离闪烁的花灯,熙攘繁繁的人群,皆敌不过彼此眼中此刻的唯一。上官凉轻轻地抿了抿唇角,眸子里一团火热散逸开来,缓缓地低了头,向着云茉靠了过来。
云茉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水灵的眼睛里闪烁着女子的骄矜与青涩,脉脉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越迫越近的灼热与悸动。
蓦然间,一阵响亮杂乱的鞭炮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河面上漂流的河灯一片一片地熄灭开来,清朗光润的夜空中,十多个黑衣蒙面的人踏水而来,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刃带着犀利阴冷的肃杀之气。
周遭杂耍的一伙人也目露凶光,纷纷亮出了家伙,向着河畔边飞掠而去。人群一下子陷入了慌乱,惊叫声,救命声,一时间充斥了整条长街。一些胆小的人已经丢了灯笼,四处乱窜躲藏,好几处地方都起了火。
云茉手中拿着的笼子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小雪兔从笼子里跑了出来,钻入了人流之中。上官凉一脸阴鸷地扫向河畔边多出的黑衣杀手,便要向着河边奔过去,云茉紧紧地跟了他的后头,却被不断涌来的人群给挤到了后边。
这一边,烨翰已经情急地将若爽拉到了一侧,避开了河面上黑衣杀手送过来的长剑。紧接着又是一剑朝着若爽的后背心刺了过来,烨翰面色一慌,急急地抓着若爽的手往后一闪,左手臂却还是被那剑给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烨翰却是全然不顾,紧紧地护着若爽,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伙突然出现的黑衣杀手:“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送你上西天的人。”一名黑衣杀手冷冷地道,十来个杀手已经围成一圈,紧紧地将若爽和烨翰围在了中间。若爽一脸疼惜地看着烨翰,望着他受伤的左臂道:“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烨翰摇了摇头,目光愤愤地看着这一伙神秘莫测的黑衣杀手,缓缓地吁了口气,“真是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个样子,本来想和你好好过一个上元节的。”
“别说那么多了,解决了他们再说。”若爽目光清冷地看着这一伙黑衣杀手,右手一甩,素色的绸子凌空一展,身子一个回旋起舞,已经扫倒了两人。烨翰因得是微服出巡,自然是没有带兵器的,只得单手和这些杀手较量,随手夺了一名杀手手中的长剑,与这帮来历不明的杀手激战起来。
河畔边,白衣飘飘,素手纤翻,雪色的绸缎在空中来回起舞,夹杂着凌厉的刀光剑影。若爽素手一摇,绸子如灵蛇摇摆,一阵炫目的雪光四散摇开,围攻过来的六人已经堪堪被击中了胸口,纷纷跌落于河畔之中。
这一边,烨翰已经被几个杀手追到了石拱桥上,四人杀招频出,凌厉狠辣,直迫得烨翰连连后退,当中一人已经打掉了烨翰手中的长剑,飞起一脚,将烨翰踢翻在了地上。另一人越空而起,一个俯冲而下,森冷幽寒的长剑直指烨翰的胸口。烨翰面色一阵苍白,只觉得呼吸都凉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若爽手中白绸一甩,紧紧地扣住了那人的身子,往侧一甩,将他甩飞到了河中央。身子斜斜一翻,右手一抹,凌厉的白光扩散而出,另外三人却是猝不及防,咽喉处已经划了一道口子,汩汩出血不止,纷纷倒了下去。
若爽一面伸了手,便要将烨翰扶了起来。忽而间,烨翰面色一变,一脸紧张地看着若爽,疾呼一声:“小心。”身子腾空而起,紧紧地搂住了若爽,跟着一个侧步反转,一支呼啸而来的长箭从后面破空而来,直直地射进了烨翰的后背心。
噗地一声,烨翰英朗的面容闪过一丝满足的欣慰,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吐了若爽一身。若爽一脸惶然惊恐地看着倒在她脚下的烨翰,急急地唤了一声:“烨翰。”清丽如霜的眸子里汹汹地涌出泪水来。
刀剑喑哑,乌青衣袍,血染了白纱。若爽目光怜怜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烨翰,咬了咬牙,奋力地将他背到了肩上,疾步快走,浑身散发出一股苍凉幽魅的凄冷之气,翩跹的身影在夜风澹月中更显轻盈皎洁。
两个杂耍打扮的人跨空而来,手中的兵刃飞速地向着若爽刺了过来。若爽眸光一寒,右手一伸,已经夹住了当空送来的长刀,只听得叮地一声清响,长刀已经断成了两截,若爽握了刀尖,随手一甩,两个杀手已经见血封喉,倒在了地上,没有了气息。
这一边,上官凉亦是奋力地杀出重围,看着突然多出的面具人杀手,手中长剑随空舞动,身子一个平旋,一波剑气已经荡漾开来,立时将靠近的数名杀手逼退了数丈之远。身子跟着一个腾空,已经越到了若爽的跟前,紧紧地护在了她的周边,目光一紧,忧心惶惶地看着她肩膀上中箭的烨翰。
猛然间,茶楼里跃出一道褐色的人影来,衣袂飘飞,仙风道骨,眸子里是一波沉沉的冷寒,右手一掌凌空劈开,当头向着若爽劈了过来。
若爽神色一凛,跟着拍出一掌,与他对接了过去,青虹光华一闪,照亮了整片区域,身子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小步,收掌回来,却见了掌心处已经有一团黑褐色。
“魔窟鬼尊。”若爽心下一跳,咬了咬牙,清姿玉立地看着对面的黑褐身影,长发飘飞,靡靡的夜色掩盖了他的面容,独有一双嗜血的红眸在遥夜里夺目逼人。
若爽右手在半空中一翻一卷,一股森寒幽冷之气散逸出来,掌心中的黑褐色消散不见,玉色的面容显出几分决绝来。
“鬼面是你杀的吧?”鬼尊嗜血的红眸里闪过一丝冷光,声音低沉而喑哑,清白的骨节发出簌簌的声响,清萧夜色里,那一尊厉冷的黑褐色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一般,无边的煞气弥散开来。
若爽低眉不语,清清肃肃地看着相对而立的鬼尊。眼下烨翰受了重伤,再和这个鬼尊纠缠下去的话,他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蓦地里,又一道玄色的身影纵空而来,清冷悠扬地立在了上官凉的身侧,却是已被封为都统的吴中,手中寒芒一闪,面色萧冷而清漠,淡淡地扫了若爽一眼:“娘娘,您带皇上先走,这里交给属下和上官兄。”一面说着,又看了一旁的上官凉一眼,两人默契地点了点头,紧握长剑,目光凛凛地看着鬼尊。
“拜托了,你们自己小心。”若爽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已经转过身子,背起了烨翰,身子一个飞跃,点空而去,几名想要阻道的杀手刚要奔上前来,眼前一道乌光闪过,一袭素黄衣衫的云茉手扬鞭子,扑空一甩,乌光盈盈,倩影翻飞,四个杀手已经倒在了地上。
“娘娘,先走。”云茉会意地看了若爽一眼,若爽心领神会,素色的身影消失在惶乱的人群中,隐没在疏星澹月里。
这一边,上官凉和吴中二人双剑齐出,堪堪向着鬼尊袭了过去。鬼尊身影飘渺,宛若虚浮,刺来的长剑纷纷落了空。黑褐色的衣摆在空中纤纤飞扬,有若幽灵一般。
吴中飞空一跃,手中长剑抖转,挽起一团剑花,身子有若猛虎,直直地向着鬼尊的左肋刺了过去。鬼尊淡淡一笑,黑褐色的衣袍一抖,左手往前一扬,纤长的五指往前一爪,已经扣住了吴中的剑身,右手跟着拍出一掌,吴中踉跄着从空中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嘴角沁出一丝丝嫣红来。
上官凉反手一剑,剑气纵横,咄咄地逼向鬼尊。鬼尊面色微微一凛,有些诧异地看了上官凉一眼,身子往后飘飞,双手翻卷摇开,转攻为守。
“行云剑法,没有想到上官凛还有后人在世。哼,今天本尊就让你们上官家彻底绝后。”鬼尊阴森一笑,双手错开,身子斜斜一偏,右手一扬,一道掌风疾扑而出,强劲扑面。上官凉举剑相挡,但还是被强大的掌风击中了胸口,身子往后一倒,摊到在了地上,沉沉地喘着气,口中鲜血汩汩而出。
鬼尊眼中杀气一涌,右手五指一伸,向着上官凉的心口抓了过来,上官凉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要被腾空吸起来了一般,面色扭曲而痛苦,整个身子都腾了空,簌簌发抖,身体好像要被五马分尸而来一般。
“上官大人。”云茉冷艳的面庞上闪过一丝焦虑,右手隔空一甩,数道银针向着鬼尊的空门袭了过去。鬼尊面色大变,只得撤了掌回来,身子一个倒仰后翻,避开了云茉打过来的银针,身子刚刚落定,云茉秀口一吐,一根细小的银针不偏不倚地穿进了鬼尊的左肩。
鬼尊只觉得左肩一阵酥麻,眼中寒光更甚,飞空而起,右手一拍,向着云茉当头劈了过来。云茉身子一扭,素黄色的身影翩翩散开,右手一捞,已经捡起了吴中掉在地上的长剑,清幽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森寒,手腕一抖,那长剑迅速地一转,化作漫天剑影,凌空向着鬼尊遥射而来。
鬼尊面色有些惶然,黑褐色的衣袍化作一尾莲蓬,朝天一卷,激荡而来的剑影顷刻间消弭于无形,身子往前一游,右手一爪,当空向着云茉的右肩按了下来。
“云茉!”上官凉面色惨白地支起了身子,惊慌不已地喊了一声,冷峻的面庞上带着一丝仓皇和绝望。
云茉定定地看着鬼尊,清灵的水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惊愕,只觉得右肩仿佛被火烫了一下,灼得厉害,轻轻地嘤咛了一声,身子略略地往后退了一步。鬼尊的面色也跟着在那一刹那变得惶恐和惊惧,迅速地抽离了手掌,飘飘地往后一退,有些忿恨地看着手掌间冒出的七个黑点,蹙了蹙眉,紧紧地咬着牙齿。
“小丫头,解药拿出来。”鬼尊一脸森然地看着云茉,再次向着云茉靠了过来,左手一折,已经掐住了云茉纤细的脖子。
“放了她。”上官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握长剑,迅猛无比地朝着鬼尊刺了过来。鬼尊寂灭地看了上官凉一眼,左手发了狠,紧紧地扣住了云茉的脖子,狠狠地道:“来啊,我马上杀了她。”
长剑在离鬼尊心口一寸的地方泫然顿住,上官凉面色铁青地看着鬼尊,额上的青筋隐隐可现,沉沉地喘了几口气,面有不甘地收回了长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要解药可以,你,你得叫你的人都撤回去,让,让他们……两个平安的离开。”云茉哽咽了一声,虚柔地笑了笑。
“你在跟本尊谈条件,本尊随手就可以捏断你的脖子。”鬼尊眸光更凶,扣着云茉脖子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
“那……那我们一起死好了。七星毒,你,你知道厉害的!”云茉面色如雪,吐字愈发的艰难起来。
“你……”鬼尊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云茉,这个视死如归的骄傲女子,即便在生死存亡的这一刻,也依旧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缓缓地,鬼尊放开了云茉的脖子,目光里闪过一丝挫败的郁闷。
“云茉。”上官凉一脸紧张忐忑地看着她,急急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今晚上,本尊可以放过你们。”鬼尊双手抱胸,一脸傲冷地看着云茉等人,亲吁了口气,“如此,可以将解药拿出来了吧。”
“你们先走。”云茉定了定神,目光落落地看向上官凉和吴中,低低而语。
“我不走。”上官凉一脸坚决地看着云茉,摇了摇头,缓缓地看向了一旁的吴中,“吴兄,你先走吧,好好保护皇上。”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回去了的话我也没法向皇上和娘娘交代,要走,一起走。”吴中亦是一脸倨傲地看着云茉和上官凉,语气坚决而执拗。
“你留下来做什么,皇上现在受了伤,皇后一个人未必应付得过来的。你给我走,我留下来是因为这里有我要保护的女人,我这一辈子,都在保护着别人,今天,我只能自私一次,我要留下来,保护我心爱的女人。”上官凉瞪了吴中一眼,厉声呵斥起来,一面情深款款地看向了云茉,说出了藏在心里已久的秘密。
那样炽热情深的目光,那样笃定决然的表情,那样直接入骨的表白,梦里曾期许过无数次的画面这一刻终究摆在了现实面前,只是这中间隔着的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云茉悠悠地吁了口气,竭力抑制着自己亢奋欢喜的情绪,面如冰雪地看着上官凉,此时此地,风花雪月的浪漫是一种奢侈。稍有松懈,他们三个人都得死。她很了解魔窟的人,他们从来就不会讲什么道义,一旦鬼尊得到了解药,他们断无逃生的可能了。
“上官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这番话可真是要折煞奴婢了。大人的厚爱,奴婢承担不起。什么叫你的女人,奴婢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宫人,可是奴婢也有尊严的。大人这样信口雌黄,你要置奴婢的清白于何处?奴婢将来出宫了,要,要怎么去面对我未来的夫君。”云茉咬了咬牙,一脸清傲冰冷地看着上官凉,有些轻嘲地笑了一下。
“你……你喜欢的人……不是我么?”上官凉的面色一黯,目光萧然地看着云茉,心里头一片惶乱,紧紧地握着拳头,眸子里溢出受挫的痛楚来。
“奴婢什么时候说过喜欢的人就是大人你了,真是好笑。如果奴婢做了什么事情让大人误会了的话,奴婢只能说一声抱歉。奴婢喜欢的人是……”云茉抿唇一笑,一边踮起脚来,附在他的耳边,低低地道,“一个你永远也比不上的人。”
“你……”上官凉如遭了雷击一般,面色痛苦扭曲地看着云茉,冷郁的双眸里闪过一丝寂灭,唇角无力地抽搐了几下,咬了咬牙,捏紧了拳头,愤愤出声,“杜云茉,我会记得你今天说的话的,会永远记得的。这簪子,还你。”一边说着,将揣在袖口中的发簪取了出来,目光寂寂无望地看着云茉,右手一掸,簪子已经凌空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度,绝绝地落了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宛若一口古钟狠狠地撞在了云茉的心上。
上官凉面无表情地转了身,迈开步子,飞奔着跑远了,吴中略略地怔了一下,看着一脸冷笑的云茉,轻轻地叹了口气,紧随其后而去。
云茉闭了闭眼,紧紧地咬着银牙,凄凄地苦笑了一声,目光幽幽地看着地上安躺的发簪,缓缓地蹲了身子,泪水涟涟,右手颤抖着拿起了那一根发簪,紧紧地拽在了怀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撕碎了。
前一刻,她才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个男人,以为幸福的女神眷顾她了,下一瞬间,已是恩断义绝的陌路人。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刚刚享受到一点幸福的时候,老天爷就要这样小气地收回这仅有的温馨与甜蜜了。
她知道自己的那一番话伤到他了,可是相比于看着他死在鬼尊的手里,她宁愿他带着对自己的怨恨活下去。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师姐的绝望和无助,体会到了当惠王将剑刺入她身体的那种悲凉与凄冷。
上官凉,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大傻瓜,连我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分不清,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女人,凭什么来保护我。我不要你了,你记住了,是我不要你了,上官凉,是我杜云茉不要你的。
云茉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心被狠狠地揪着,哽咽失声,身子无力地抖动。这个浪漫的上元节里,她听到了最直接热辣的表白,可是也在这个日子里,她亲手毁掉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燃烧起来的爱情火苗。
“真是用心良苦啊,看得本尊都想哭了。千门的女子,都是这么痴情。可惜啊,你的一番苦心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明白,连你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他值得你这样去付出么?”鬼尊面上浮起一丝幽魅苍凉的冷笑,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
云茉吸了吸鼻子,倔傲地昂着头,冷艳的面庞上是不可置否的绝然:“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重要的是我心甘情愿。人生,难得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自己这样义无反顾,至少我这一趟没有白走。你呢,除了嗜血杀人,你懂得什么叫感情么?”
“什么狗屁感情,本尊不需要懂。”鬼尊恶狠狠地吼道,只有那声音无限悲愤,靡靡的夜色里,那藏匿于乱发之中的真容无法窥其悲喜哀怒,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一边双手抱头,语气变得沉重而疾迅,“解药给我,快点给我,快……”
云茉一脸愕然地看着鬼尊,讷讷地咬了咬唇,目光变得困惑起来,他这样失常的反应是怎么了,他手中的那七颗黑痣不过是讹诈他罢了,他根本就没有中毒。
与此同时,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做杂耍打扮的人目露凶光,手中兵刃一闪,当中一名中年汉子已经挥刀朝着鬼尊砍了过来。鬼尊右手一扫,一爪按在了他的胸口上,当即爪出了一个血洞来,身子跟着一个踉跄道:“你们这帮小人,想要反悔么?皇甫一族的人真是够无耻,本尊出手帮你们,你们居然想对付本尊。”
“别跟他啰嗦,主上说了,如果他杀不了狗皇帝,我们就解决了他。他好像要走火入魔了,现在是杀他最好的机会,大家一起上。”当中一名汉子冷冷地道,一边扫了周围的杀手一眼。众人立马会意,蜂拥而起,向着鬼尊四面围攻。
云茉唇角勾起一丝轻讽的笑意,没有想到他们会窝里反,淡淡地斜睨了鬼尊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叮地一声,鬼尊的左肩上已经挨了一刀,但是出刀之人亦是好不到那里去,整个脑袋都被鬼尊给拧了下来。云茉只觉得心口一跳,看着那个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窟鬼尊,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江湖传说如今沦落到被这样一群无名之辈群起而攻之的地步,心里生出一分凄然来。
以他的功力,要解决这帮无名之辈根本是小菜一碟,可是此时此刻的他,就好像一支濒临熄灭的蜡烛,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云茉轻吁了口气,目光一冷,右手一翻,打出了数道银针,逼退了围在他身侧的杀手。身子跟着一纵,手中鞭子一甩,已经解决了一人,左手一提鬼尊的肩膀,拉着他往前一跃,翩翩的身影纵入了河中,隐没在一片急流里。
龙霄殿,已是子夜时分。
荣贵守了外殿,默默地立了玉柱旁边,眯着眼睛,陷入了小憩之中。猛然间,殿门被推开了,一袭翩翩素色的若爽进了屋子,肩上扛着中箭的烨翰,娇颜花容上是满满的紧张与惶然。
“谁?”荣贵睡得不浅,闻得门外的动静,一边打开了眼,见着眼前如此狼狈的两人,惊呼了一声,一面迎了上去,看着背后还插了一支断箭,整个青衣袍子被血红浸透的烨翰,整张脸都白了。
“把门关上,明天的早朝就说皇上身体不适,暂歇一天。另外,去一趟国公府,把我爹请过来,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了,明白么?”若爽一面将烨翰安放到了床上,吁了口气,镇定从容地看着荣贵,小心地交代嘱咐了他。
荣贵连连地哦了一声,已经心急火燎地出了龙霄殿,自去了国公府请郑萌了。
若爽小心翼翼地放了帘子,一边坐到了床上,目光忧慌地看着昏迷过去的烨翰,伸手在他的肩头一点,解了他的睡穴。烨翰轻声地嘤咛了一下,喉结蠕动,缓缓地睁开了眼,面色苍白而羸弱,瞳眸涣散而无神。
“皇上……”若爽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拳头,狠狠地咬了咬唇,眸子里蒙起了一层水雾,声音颤抖而冷凉。
“真,真好……你,你为朕哭了,真……好。朕,朕……是不是快要死了?”烨翰虚弱地笑了笑,喃喃地说着,颀长伟岸的身子疲惫而清涔。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的……”若爽摇着头,轻轻地呜咽起来,一边抓着他的手,抽抽泣泣,“皇上是天之骄子,您有上苍庇佑,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爹马上就进宫了,很快就来了……”
烨翰的胸口抖动了一下,口里呕出血来,面色变得愈加的浅白羸弱,断断续续地道:“上苍……庇佑,如果,如果我不是皇帝,老天爷还会庇佑我么?小……小爽,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我真的很想再多点时间,为你……多做些事情,可是……可是我怕我……等不了……”
“你等得了,等得了的,一定可以等的。你说过的,要给我时间的,现在你就给我这么点时间,我,我才不要喜欢你,不要喜欢你。你给我撑下去,撑下去,不然,不然我这一辈子都恨死你。如果你敢丢下我一个人就这样不管,我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你知道吗?虽然,虽然你总是那样霸道,那样的咄咄逼人,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而且,而且还总是爱和我斗气,在背后算计我,脾气又那么古怪那么臭,还那么讨厌那么花心,对淑妃那么好。可是,我已经喜欢你了,已经开始喜欢你了。”若爽摇了摇头,目光清怜地看着烨翰,姗姗的泪水润透了花容月貌。
烨翰苍白俊逸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浅笑,目光里储了一丝欢喜,有些亢奋地看着若爽,咬了咬牙:“你,你说的是认真的么?小爽……你,你喜欢我了么?”
“你,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放下了你最尊贵的身份,我,我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若爽闭了闭眼,剪剪的双瞳里沁出泪水来,哽咽了一声,“刚才我一路背着你回来,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好怕你就那样一睡不醒了,好怕你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皇宫里。”
烨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口里又呕出血来,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苍白之中更带了一丝乌青之色,眼中的瞳彩有些涣散,声音显得越来越无力:“真,真好……我,我终于……可以走进你的心里了。可是,可是我……我好累,好累,我,我没力气走下去了……我……我好困……”
“不可以,不可以,张烨翰,你不可以睡,你不可以睡。你再坚持一会,坚持一会,爹马上就来了。不可以,你说过,你说过要和我一起看这锦绣江山的,你说过要给我天下女子难以企及的幸福,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不可以,不许睡,我不许你睡。”若爽只觉得心跳得厉害,看着缓缓合眼的烨翰,一边拍着他的脸,失声痛哭起来。
“娘娘,娘娘,国丈来了。”外殿里,荣贵已经领了郑萌急急地奔进了内殿。若爽一脸焦急地看着郑萌,哽咽地道:“快,快救他,快。”
郑萌亦是一脸的凝重之色,已经将药箱放了下来,一边捏住了烨翰的脉搏,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一面又从药箱里取了一排银针出来,分取了几根银针封住了烨翰的血脉,此他百会穴,天灵穴,伏兔穴,人中穴。
烨翰的身子猛力地抽搐了一下,口中汹汹地呕出一滩乌血来。若爽一边捂住了嘴,泪水夺眶而出,忐忑惶然地看着床上病弱清孱的男子,那个意气风发,年少天纵的男子再也不复曾经的飞扬神采和英武决断。
“皇上,皇上!”荣贵已经骇得一脸发白,身子打着啰嗦,颤抖着声音道。
“他,他死了,他死了么?他……不会的,不会的,你快救救他,快救救他……”若爽抽泣地捉住了郑萌的衣襟,光洁的额面上因为过度的紧张冒起了冷冷的虚汗,清瞳里是一片濛濛的水雾,连带着那浮动的气息也宛若停滞了一般。
窗外的倾月蒙上了一层死灰般的白色,惨淡而寡凉。窸窣的风声瑟瑟地划过清空子夜,像是一曲忧别的离殇,内殿里,只有彼此惴惴惶乱的呼吸声交错相融,清清肃肃。
“小,小爽……”微弱无力的呼声缓缓地从烨翰的唇间飘溢出来,微瞌的双眼再次睁了开来,唇边还带着乌青的血迹。那一双揪痛的眸子里,是满满的不舍和眷恋。
若爽伤忧凄楚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欣喜和振奋,激动失声,捂住了小嘴,身子瑟瑟地抖动起来:“你没有,你没有……我还以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