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臣妾也有一事想向太后言明,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当不当讲,是有关傅家二少的事情。”若爽宛然一笑,神色间带了一丝困疑,语气也变得踌躇起来,一面察颜观色,看太后的反应。
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太后与左相的关系多半是背道而驰了,可是至于太后心里还有没有顾虑,若爽却是不得而知的。她既说在后宫中要学会审时度势,那么就不如由了她将太后与左相的关系再加一把火,烧得更旺。
“他?”太后哦了一声,面上有些漫不经心,却掩饰不住眼里的那一丝探究,正襟危坐地摆弄着右手的彩色凤甲,清清一咳,“有什么不妨直言,哀家听着。”
“傅家二少为人轻薄放浪,目无王法,臣妾听说,他私下里已经将龙袍加身,自封为皇,说是太后您授意的。原本这些坊间之言,臣妾都是一笑了之的。可是早些天他邀了臣妾出宫,说是有秘方可以治好太后您的病症。臣妾希望太后早日身体康复,当时也没有多想。没有想到见了面,他,他竟然想侮辱臣妾。臣妾拿太后您压他,他非但不害怕,还,还说什么他可以吃得了英王,还会怕一个……身子埋了半截的老太婆么?幸好后来吴将军赶了过来,替臣妾解了围,不然还真不知道他,他要做出个什么事情来。臣妾受辱倒是其次,可是傅雷实在是太过可恶了,连太后您都不放在眼里。”若爽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满是哀戚愤懑之色,说到激动处,却是暗暗地陪下泪来。这话中的刺痛点睛之处,想来太后应是听出来了。
果不其然,太后的面色变得肃冷苍白起来,原本精冽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涔涔的冷光,只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个目无法纪,以下犯上的逆臣,哀家总会要好好收拾他的。”一面说着,用手撑了撑额面,伤婉地叹了口气,“哀家身子有些乏了,想休息,你回宫吧,不用陪着哀家。”
若爽依言退下,一面回头扫了这个年迈五旬的妇人一眼,无论是何时何地,这个妇人的身上总有一种震慑宫廷的威仪气场,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她的荣光万丈。此时此刻的她,俨然是一只伏骥的老马,常年的宫廷厮杀已经让她疲倦,需要好好地休息。
至于自己要传达的意思,太后有没有听出其中的意味,想来是不言而喻了。若爽微微地扬起唇角,闪过一丝妩媚动人的笑意。一年的宫廷历练,说着这些中伤诋毁之言,就好像家常便饭一样。
想着自己险些就被那个无耻放浪的傅雷侮辱,若爽的心里就无法抑制的愤怒起来。如今,她要让他的姑母来替自己出这一口气。她要看着,那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小人怎么下地狱。
已是冬末,凤仪宫前的腊梅迎寒而上,恣意绽放。疏影横斜,乱红如雪,粉白的花蕊透着清新的淡红,宛若胭脂的迷离,一扫冬日的肃萧与清冷。冬日的梧桐已没有了夏日的蓬勃生机,凋零残落,枯叶翩飞,铺成满院的金黄,一如少年天子身上惹眼逼人的龙袍。
因得将近年末,太后又身体抱恙,年关的一些准备须有若爽亲自去盘点打理了。若爽交代了御膳房要准备的一些膳食,又去了尚宫局吩咐了各房各宫要添置的一些衣物。辗转间,便是耗费了大上午的时间。向太后汇报了年末的一些准备之后,这才姗姗地从慈宁宫出来了。
回廊上,若爽一身雪绒狐皮,下襦是奶黄色的云萝丝裙,步态轻盈地走在空畅的回廊里,更显出几分明丽高雅来。
“墨荷,这些日子你得盯紧了尚宫局,务必要在除夕之前将所有的衣物都赶制出来。各宫各房的料子是什么,都是有考究的。哪一房哪一宫穿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出错,知道么?”云茉一边吩咐了墨荷,谨慎地将尚宫局的事情交代了下去。
“知道了,云茉姐姐。”墨荷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容玉,这几日你就跟着我去御膳房走走,检查一下饮食和各种贡品,心细些,有什么疑问都跟我说。”云茉咬了咬唇,目光清严地看着小容玉。
“嗯,我都明白。”容玉点着头,稚气的小脸上却有着少女的沧桑与风韵。
一行人等正要回了凤仪宫去,却听了慈宁宫外有人在喧嚷咆哮,与看守慈宁宫的小太监争执不下。若爽蹙了蹙眉,缓步轻捷地走了过去,却见了左相傅天与两名小太监僵持不下,面上是一派气恼之色。
“发生什么事情了,何以在此高声喧嚷,太后病着,需要清修。”若爽一脸清漠地走了过去,厉色而言。
两名小太监一面与若爽见了礼,将事情的因由都与若爽说了。左相却是一脸气愤地站了一旁,甩了甩衣袍,眸光里透着一股萧索的跋扈。
“左相大人有礼了。”若爽盈盈一拜,语气温和地看着左相傅天,“还望左相海涵见谅,他们两个奴才也是奉命办事罢了,左相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如且去本宫的凤仪宫小坐一会,如何了?”
“哼。”左相却是不怎么领情,脸色透着不悦,大刺刺地说道,“敢问皇后娘娘,他们是奉谁的命办事了。本相有事与太后相商,居然拦着不让本相进去,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奉了本宫的命了。”若爽清淡地一笑,脸上多了一丝冷傲,“也是太后授意本宫这么做的,养病期间,任何外臣都不得来扰。”
“是吗?”傅天一脸阴鸷敌视地看着若爽,“太后这病可真是病得不轻呀,差不多都一个月了。本相是太后的家眷,想来探访太后的病情,这也不行么?”
“后宫有后宫的规矩,请左相大人见谅。本宫既然身为皇后,就要秉公处理。倘若后宫的妃嫔一旦病了,家眷就嚷嚷着要见面,这后宫还是后宫么?左相要置皇上于何地。左相是不是习惯了在后宫中如此随便进出,高声喧嚷了,这架子端得可真是比皇上还足啊。”若爽一脸威严地看着左相,雍容而不自失。
“你……皇后这样千方百计地阻挠老臣不与太后相见,是想掩饰什么吗?别忘了,你不过是个旧臣之女,没有老臣的提携,你能有今天的位置么?皇后娘娘,你到底是让还是不让,老臣的耐心,可是经不起消磨的。”左相脸上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气,语气里夹杂着一股冷厉的威吓。
“左相大人这是在威胁本宫么?哼,不管本宫出身如何,如今本宫既然坐在了皇后的这个位置上,就有权行事本宫管辖范围之内的事情。本宫一天为后,你就一天是臣,见了面,始终还是要朝本宫一拜的。除非左相大人当了皇上,这些规矩大可废掉。难不成,左相大人真如坊间传言的那般,暗地里龙袍加身了?”若爽美目中透出一股犀利之色,义正言辞地道。
一番盛气夺人之语却是将左相噎了个面白耳赤,咬牙切齿地看着若爽。左相本是武将出身,自然少了文人雅士身上的那种容人之度,乃大之风了,是以喜怒之色都会在面上表露出来。看着满面怒气,咄咄欲发的左相,若爽的心也跟着一跳,面上却维系着一脉端静安宁之态。
“皇后娘娘真是好魄力啊,好,好,很好。”左相忽而一阵狂笑,连连地赞道,一脸扫量地看着若爽,这个弱不禁风的瘦小女子,已然在后宫中独当一面了。那个他从来没有放进眼里的皇后,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厉害了。
“即便是这样,本相今日也要见太后一面不可,挡我者,休怪老臣不客气。”傅天一脸跋扈地看着若爽,已经顺手推开了两名小太监,阔步昂昂地便要往慈宁宫里冲。
“左相大人,你这是要以下犯上吗?你的眼中,还有没有本宫?你当本宫是死的不成?”若爽祥和的面上也是不可抑制的怒气,手中端着的一尊佛像也应声掷地,发出响亮的碎声,在这慈宁宫外,显得格外的刺耳。
一个是大梁王朝权势滔天的外戚,一个是大梁新皇设伏太后身边母仪天下的皇后,两人就这样僵持开了。
左相的面部有些抽搐,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个柔弱不堪的皇后会有这样强大逼人的气场,一时间也愣在了那里。
“皇上驾到。”远远地,便听了烨翰身边的小太监荣贵尖细的嗓音,靡靡地传递开来,一身明黄长袍,英武伟岸的少年天子踏步而来。
众人徐徐跪拜,高呼万岁。烨翰促狭地扬了扬眉毛,看着碎落在台阶上的佛像,脸上起了一丝波澜:“这是怎么一回事?佛像怎么会碎的?”
“回皇上,是臣妾刚才不小心摔的,请皇上降罪。”若爽吁了口气,美目盈盈,体态纤纤地行礼。
“我朝深信佛法,皇后却将佛像摔坏,是想朕的江山不稳么?哼!”烨翰一脸厉色地看着若爽,忿忿不平。
“臣妾,臣妾没有那个意思。”若爽咬了咬唇,低眉顺目地道。
“没有那个意思就最好。”烨翰昂着头,倨傲无双地看着若爽,斜斜地侧了身子,吁了口气道,“左相大人也来了,有事么?”
“老臣想觐见太后,可是皇后娘娘却拦着不让见。求皇上恩准,让老臣见太后娘娘一面。”左相唉了一声,连着叹了口气,面色清苦地看着左相。
“说起太后,朕也很久没有见过她老人家了。昨日里早朝之后,朕都想进去慈宁宫的,也被皇后轰了出来了,还拿太后的懿旨出来压朕。左相啊,你不知道,皇后如今可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了,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烨翰满是感怀地叹了口气,无限惆怅地望着左相。
“臣妾也只不过是依照太后的意思办事罢了,皇上见谅。即便是今日皇上联合了左相要见太后,臣妾还是那句话,抱病期间,一切探访皆免。太后既将凤牌交由了臣妾,臣妾就有这个权力维系后宫的秩序安宁。这块凤牌,想来皇上和左相都是认得的吧。”一面说着,若爽已经将凤牌取了出来,清淡无忧地看着两人。
“左相啊,朕也很想帮你,可是你也知道的,太后她老人家的脾气,朕不想扰了太后的清修。太后既然不想见人,咱们在这里耗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看……”烨翰洒洒地笑了笑,面上流露出一丝苦楚来。
“皇上都不能见太后,那么老臣自然也是没有这个权利的了,否则的话,还真是说不过去了。皇后娘娘,刚才老臣多有冒犯,见谅,老臣先行告退。”左相捋了捋胡须,呵呵地附和了几声,已经转了身过来,昂首阔步地离了慈宁宫。
烨翰面上闪过一丝得色,有些促狭地看向若爽,骄傲地扬了扬唇角。若爽却是一片清冷淡然之色,吁了口气,回头扫了两个小太监一眼:“你们两个可仔细着看紧了,回头再让人乱闯,只管去跟你们的左总管说,让他来处理,明白么?”
“小的明白了,恭送皇上,恭送娘娘。”两个小太监颤声颤色地回道,纷纷跪地,谦卑媚态地目送着君王帝后返程而去。
凤仪宫中,烨翰已经将闲杂人等一并遣了出去,独自己和若爽二人留了内殿之中。沉香暖暖,寂寂无声,青铜镜前,是少女淡雅出尘的娇颜丽色,迷乱了英武帝王的双眼。
清新雅意的风月美人,恣意闲散的潇洒帝王,是这冬日里的一副温情画卷。烨翰坐在靠椅上,一脸玩味地看着若爽,高昂地扬起眉毛,语气里带着一种淡淡的不满:“皇后这些天却是不像话了,居然可以忤逆朕的旨意,朕多番传召皇后,可是皇后却不为所动。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藐视朕的君威。”
“臣妾不是跟荣贵说过了么?臣妾身体不适,怕是不能伺候皇上的。”若爽轻嘲地哼了一声,懒散地回话。
“是么?可是朕刚才瞧见皇后跟左相较劲的架势,却是中气十足了,打倒一头牛都不成问题,身体好得很了。”烨翰眯了眯眼,一边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了若爽的身后,便要伸了手将她拥入怀中。
若爽身子往侧一闪,回了头,一脸清严地看着烨翰:“臣妾不想侍寝,不想伺候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要爬上龙床,这个答案,皇上满意么?”
“你……”烨翰原本嬉笑的面容敛了一丝怒意,阴鸷了双眸,咬牙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朕在一起么?朕,真的让你这么讨厌。既然朕都这么讨厌了,那上次为何你还要对朕那样好。”
“臣妾不过是略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若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哼了一声,“难道本宫对一个人好,就是本宫对那人有情意了么?可真是笑话了,那么本宫提拔了吴将军,对吴将军推心置腹,是不是也意味着本宫中意吴将军了。”
“他跟朕不一样,你是朕明媒正娶的皇后,是行过了夫妻之礼的眷侣。小爽,难道我们之间就不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谈谈么?朕对你是认真的,你相信朕。”烨翰有些沮丧地看着若爽,眉眼中带着几分失落的郁闷,一边轻轻地将若爽的手握紧。
“感情是不可以勉强的,皇上,我真的不想骗你,我对你,真的没有那种感觉,你明白吗?”若爽苦笑了一声,一边将手抽离了出来,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强取豪夺的男子。
“朕偏要勉强。”烨翰捏紧了拳头,咄咄地凝视着若爽,“朕是天子,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取悦过一个女人,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你听清楚了,朕,要定了你。”偏执狂暴的语气,任性如一个霸道顽劣的孩子。
“屈就于强权下的感情,皇上认为,它还能够幸福长久吗?你说得没错,你是天之骄子,呼风唤雨,这些都难不倒你。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权力就能够得到的。这世上,总会有一样东西是你想要却不可得,得之却无法真正拥有的。我之所以选择继续留在宫中,并不是因为皇上掌管了生杀予夺的权力,而是因为,我相信皇上可以成就一代帝王霸业,为大梁带来太平盛世。皇上,请你不要破坏了你在我心中的英明圣裁的形象好么?”若爽莞尔一笑,似水温柔地看着烨翰,目光楚楚,皎洁动人。
烨翰身子颤抖了一下,面色也不复刚才的凌厉与霸道,缓缓地吁了口气:“在你的心里,朕可以是一个好皇帝,又凭什么认为,朕不可以是一位好夫君了。”
“皇上,你可以为了我放弃你的江山么?如果能,那么我也可以心甘情愿地留在你的身边。”若爽怔忡失笑,反将了他一军。
烨翰蹙眉不语,眸光沉沉,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为的就是在他的领导下,大梁皇朝有如泰山一般不可撼动。
“看吧,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皇上都要想这么久,可见皇上的心里,江山才是最重要的。我于皇上,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时间久了,皇上总会忘记的,也许五年,也许三年,又或者只是半年,皇上就会忘了我的。”若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着烨翰这样的反应,心里竟然有一丝难言的酸楚。
“可是江山与你并不冲突。朕要江山,是想施展自己的宏图伟业。朕想要和你在一起,是纯粹的男女之情。难道帝王就不可以拥有自己的爱情么?亦如太宗与长孙皇后,他们不是就做到了么?”烨翰柔软深情地望着若爽,目光蔼蔼。
“皇上自比太宗,这是大梁百姓的福气。可惜,我并不想成为长孙皇后,那样的贤名我担当不起。”若爽嫣然一笑,清清地回应着。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宁下来。
烨翰有些寥落地看了若爽一眼,脸上有轻浅黯然的忧伤蔓延开来,转瞬间归于平静,低低地笑了起来:“朕可没有这样说过,朕也相信皇后,定能比长孙皇后做得更好,不是么?咱们不说这些了,以后的事情,交给缘分吧。朕不逼你,朕相信,只要坚持,朕终究可以走进你的心里一探究竟的。”
看着眼前这个执着不悔的少年,听着他那样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原本想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只剩一片无奈的轻愁,落落地凝成了眉眼间的郁结。
“朕要提醒你一句,左相大人是头虎狼,惹急了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你要万事小心。还有,朕不希望你跟左权走得太近了,他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今天站在你这一边,明天指不定就会在背后阴你。”烨翰一脸正色地看着若爽,眉头有些萧索绝然。
“左相大人是头虎狼,皇上不还是只假寐的狮子么?狮子是森林之王,区区虎狼,何足畏惧。至于左权,皇上尽管放心,臣妾会小心行事的,他还咬不到我。历来王朝的分崩离析,皆从外戚专权开始。只要左相大人不再威胁到皇上的地位,其余的一切都可以面谈。阉宦之祸,但凡明君,都有其法将其铲除的。皇上自诩太宗皇帝,相信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吧。”若爽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侃侃而谈。
“你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知道么?朕就是欣赏喜欢你这种临危不惧,淡定洒然的态度。”烨翰笑靥如花地看着若爽,修长的右手中指轻轻抚过她凝雪般的玉肤,温言襄赞。
若爽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个少年天子的热情,无意的温柔与暧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妖冶感性的魅惑,宛若一朵美丽盛开的罂粟,日子久了,就会情不自禁地上瘾。她要避开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她要尽快地逃离这个男人的身边。
亭台楼阁,花衣丽影,琼楼玉宇,青石小路,即便是冬日,繁盛的皇宫也不改它的威严气派。左相大人目光炯炯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富贵堂皇的排排玉柱,心中生出一股无端的凄然来。
想着自己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吃住了,他的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戎马半生,权倾朝野,哪个见了他不要点头哈腰,俯首陈臣,如今皇后竟然敢凌驾于自己之上,完全不把他这个左相放在眼里,似乎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她和小皇帝会是一路的么?看起来又不像,小皇帝似乎也对她恨之入骨的。太后难道知道什么了吗?突然间就倒向了小皇帝那一边,她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傅天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喟叹了一声。
转角的一处回廊里,施施然地闪出一个淡蓝衣衫的宫女来,目光清幽静然,朝着左相大人莞尔一笑:“左相大人,我家主子请你过宫一叙。”
“你家主子?”左相微微地眯了眯眼,有些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秀丽人的宫女,费解地道,“你家主子是谁?”
“左相大人随奴婢去就知道了。”淡蓝衣衫的宫女静婉一笑,已经袅袅地转了身,在前方引路。傅天心中虽是疑惑,也不多问,紧紧地跟了那宫女的身后,转过回廊,一路萧萧而去。
侧边的亭子里走出一个粉妃色的华衣贵服的女子来,却是张美人。张美人满面困惑之色,悄地扶了栏杆,步履轻盈地跟在了两人的后头。
晚来风雨,潇潇暮色,一场疾风冻雨让原本晴暖的天气再次退回了冬日的严寒冰冷。翌日清晨,霜花满地,冉冉地镀上了一层白色,梧桐枯叶散乱地叠于一地,簌簌有声。
墨荷正领了凤仪宫的几个小太监清扫庭院,一面又让他们抬了热水过来,将地板上结的冰块冲洗消融,嘱咐了其他人小心过路。
不时,便见了一名淡紫宫裙的婢女匆匆而来 ,面上一派惊慌悲戚之色,小心地抬了裙角,小跑着向墨荷所站的阶梯之处奔了过来,身子伶仃,歪歪斜斜了好几下,险些摔倒,看得墨荷一阵心惊肉跳,连声地唤道:“小心些,小心些,仔细路上,滑着了,别摔了。”
淡紫宫婢喘了口气,方是在墨荷的跟前站定。墨荷拍了拍胸脯:“瞧你慌慌张张的,这跌倒了可是摔得不轻的。”
“墨荷,我,我要见皇后娘娘。”淡紫宫裙的婢女神色苍白地看着墨荷,急切地唤道。这名宫女却是负责伺候张美人的,唤作兰晴。
墨荷平日里与兰晴也是有些交情的,见她神色不对,关切地问了起来:“怎么了,是不是那张美人又拿你出气了,她又拿银针扎你了不是。走,咱们去皇后娘娘面前说理去,娘娘定然会为你做主的。”一边说着,已经扯过兰晴的手,便往殿中去了。
“不是,是,是美人她,她失踪不见了。”兰晴摇了摇头,一脸清苦地笑了笑。
“什么?”墨荷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兰晴,缓缓地吁了口气,一面领着兰晴进了内殿。
彼时,若爽正坐了书案旁边,整理后宫典籍,云茉一旁研磨伺候,小心周到。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金安万福。”兰晴悠悠地拾步而入,一面问安起来。墨荷已经缓缓地迎上前去,附耳在云茉身边嘀咕了几句,云茉面色一变,将话传达了若爽。
若爽神色微变,将笔放下,一面起身,缓步地走到了兰晴的面前,淡然一笑:“你先别慌,起来吧,细细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与本宫听,张美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是。”兰晴嗯了一声,一边直起了身子,水盈轻灵地看着若爽,“昨日下午,奴婢服侍了美人洗完澡之后,美人说是要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阳,奴婢因为有别的事情要忙,美人也不让奴婢跟着。再这之后,美人就没有回来过了。”
“既然昨天就不见了,为什么等到今天才来报?”若爽嗯了一声,柳眉微微地扬起,淡冷无双地看着兰晴。
“不是,奴婢做完了事情之后,就去找过美人的。后来奴婢听其他的姐妹说,美人去了谢昭仪的兰芷殿,所以奴婢就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平素美人和谢昭仪亲如姐妹,两人常常晚上睡了一起。这一年来,美人已经有好多次都和谢昭仪住在一起了。今儿早上,奴婢去接美人,才知道美人昨天下午只是在兰芷殿坐了一会就回了。奴婢差不多找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着美人,不得已才来求皇后娘娘的。奴婢……”兰晴一面说着,已经是泪如雨下,梨花带泪哭得厉害,娇小的身子在空中瑟瑟抖动。
墨荷一面拿了绢帕递给兰晴,叹了口气:“你这样哭做什么?你家美人的脾气就是这样拧巴,谁知道她去哪里了,皇宫就这么大,她想回来了自然会回来的,别哭了,皇后娘娘一定会帮你的。”
“放心,这件事情本宫会调查清楚的,美人无故失踪,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云茉,你现在去一趟太庵宫,跟左总管说说,让他派几个人协助你调查此事。”若爽吁了口气,一脸凝重地看向云茉,一边吩咐了起来。
“遵命。”云茉嗯了一声,默默地看了若爽一眼,迈步走出了内殿,往左权的太庵宫去了。
“皇后娘娘,奴婢也想跟着云茉姐姐一起,寻找我们美人的下落。”兰晴一边用手帕拭泪,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脸正色地看着若爽。
“你去吧。”若爽点头应允,一面挥了挥手。兰晴已经迅速地站起了身子,追出了殿外,跟着云茉一道往太庵宫去了。
从左权那里要了一队人马,云茉将他们分成了四个小队,沿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寻找。云茉则携了兰晴去了兰芷殿问话。
檀香缭绕,暖炉沉沉,谢昭仪慵懒地仰卧了美人榻上,秋目流转,朱唇皓齿,怀中抱了一只雪白的小狸猫,一面喂着小狸猫吃食,表情闲散淡雅,微微地侧目看向傲冷而立的云茉与兰晴。
“昭仪娘娘,您最后一次见到张美人的时候,是什么时辰了。”云茉吁了口气,和颜悦色地看着谢昭仪。
谢昭仪素来就心傲无比,见得云茉不过是个小宫女而已,也能这样与自己说话,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痛快的,恹恹地白了云茉一眼,有些不耐地说道:“本昭仪不是说过了么?昨天张美人就只是在我这里小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至于是什么时辰,我可没有那个记性。人不见了,跑来我这里问话,这是什么意思啊。不知道去找么?审犯人一样的问我,本昭仪好歹也是皇上的人,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奴婢来指手划脚的。”
“昭仪娘娘,云茉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她,她只是想了解清楚情况,好帮忙找到美人啊。”兰晴一边解释着,有些犯难地看着面色不大痛快的谢昭仪,语气卑怯。
“她像是在了解情况么?分明就是在审我,拿着鸡毛当令箭。”谢昭仪切了一声,极是不悦地扫视了云茉一眼。
“奴婢也是秉公办事罢了,若有什么得罪昭仪的地方,还请昭仪见谅。张美人失踪了,皇后娘娘很关心此事,若是有个什么差池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奴婢也是知道张美人与昭仪走得亲近,故此便多问了一些而已。再说了,张美人突然不见了,昭仪娘娘就一点也不担心么?”云茉目若秋水,皎皎清莹地看着谢昭仪,对她的傲慢态度却是没有放在心上,波澜无惊地回答着。
“有什么好担心的啊,皇宫就这么点地方,她迟早是要出来的。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我和张美人走得近,咱们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我与她,算不得什么交情。”谢昭仪面部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哼了一声。
“有人告诉奴婢,昨儿下午昭仪娘娘同张美人一起去了趟御花园,好像还发生了争执,有这回事么?”云茉抿唇一笑,目光剪剪地看着谢昭仪。
谢昭仪身子一颤,一边拨弄着小狸猫身上的绒毛,轻吁了口气:“同为后宫妃嫔,哪有不拌嘴的,这很奇怪么?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不比某些人,耍阴枪那是一流的。”
“恐怕不止是拌嘴这么简单吧。”云茉笑得有些渗人,语气有些淡冷,目光威慑地看着谢昭仪,眸光落在了那下颚的一道爪印上,带着一丝淡淡的暗红。
谢昭仪面上泛着浅浅的怒意,瞧着云茉这般表情,刻意地将头压下,目光厉冷地迎向云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影射什么吗?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直,没有干过什么亏心事。你以为我颚下的这一道抓伤是她弄的,哼,真是好笑,她的手什么时候成了猫爪子了。”谢昭仪已经站起身来,抱着小狸猫,缓缓地向着云茉走了过来,哧了一声。
小狸猫身子一扬,两只前爪高高抬起,犀利的爪子朝着云茉的面部抓了过来,发出喵地一声尖叫。云茉本能地往后一退,有些惊骇地看着那一只眼睛里充满了傲慢之色的小狸猫,又望了望谢昭仪。
兰晴却是被吓得不轻,捂着胸口,一脸惶然紧张地看着谢昭仪,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好意思啊,我这小狸最怕生的,尤其是见不得那些狐假虎威的事情。你,你没事吧。小狸,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连云茉姑娘你也敢抓,当心着她把你的皮也给剥了。人家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大牌着了。”谢昭仪似笑非笑,一边捋着小狸猫的毛,说些晦涩之言,华雍的面容上是不可侵犯的孤傲之色。
“昭仪娘娘既然不清楚张美人到底去了哪里,奴婢打扰了,告辞。”云茉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面向着谢昭仪欠了欠身子,缓步退出了兰芷殿,素丽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凄冷与寡落。
一日搜寻,张美人依然是杳无踪迹,音讯全无。云茉又亲自去问了看守宫门的侍卫,昨日也未见张美人出宫。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却在这深宫宅院里失踪了,倒也真是奇事一桩了。
这件事情自然是不能瞒过太后的,当日晚上,太后便传召了若爽,再三嘱咐了她要将此事办理妥当,否则的话,将会引起后宫的惶恐。若爽自然是不敢怠慢,小心地领了命,彻夜派人搜查。
“张美人突然就失踪了,你怎么看?”凤仪宫中,若爽一边喝着柚子茶,盈盈地立了窗棂边,绝美的面容覆了一层浅浅的迷离。
“进宫一年多来,皇上统共就宠幸了她那么一次,平日里连正眼也不瞧一下的。就算是她想不开,寻了短见的话也不意外。不过,张美人跟其他的女人不同,她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一般而言,这样的人会把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所以,奴婢是不会相信她会有什么想不开要寻短见的。”云茉着了一身粉红流云锦裙,婷婷地立了一旁,清冷美艳的面庞上涌出一丝略略的轻讽。
“今天谢昭仪为难你了吧。”若爽莞尔一笑,姗姗地道。
“没什么。”云茉扬了扬唇角,不以为意地一笑。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这后宫中一个可怜的女人罢了。入宫两年,而皇上待她的恩情却是纸还要薄凉,寂寞无依的红颜在等待中消靡苍老,有点脾气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宫门如海,一旦进了这张门,这一辈子就算是被彻底地锁住了。”若爽跟着喟叹了一声,自失地笑了一下,“外间的人羡慕我们这些红墙绿瓦里的女人,谁又明白,我们这些女人比他们过得还要凄惨,锦衣玉食又能怎样,没有了自由,没有了爱情,甚至,连自己的尊严都要舍弃。”
“夜深露重,娘娘早些安歇吧,不要想那么多了,奴婢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云茉苦涩地笑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若爽。
“本宫现在睡不着。”若爽摆了摆手,凄凄一笑,眸光中更添清明,“那你觉得谢昭仪与张美人有姐妹情谊么?”
“这后宫,哪有什么姐妹情谊可言呀。比如溪贵妃姐妹,这还是亲生的,何况是共侍一夫的女人。不过,奴婢也不觉得谢昭仪有什么理由要去害张美人,她没有那个害人的动机。如今他们两在宫中的地位,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而且谢昭仪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今日奴婢问她的时候,虽然她好像在隐瞒什么,但并没有刻意去说她和张美人怎么怎么好了。”云茉轻哧了一声,讪讪一笑。
“但愿如你所言,本宫也希望这后宫风平浪静的,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若爽吁了口气,脸上的忧愁更显凝重,一边转了身子,挑了珠帘,回了内殿安歇。
隔天上午,便传来了张美人的消息。张美人坠井身亡,溺死在了兰芷殿附近的一口井中,是膳食房的嬷嬷去打水的时候无意间捞起了一块布料发现的。
张美人的尸首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冻硬了,全身都是青乌一片。宗人府的小太监稍作了一些处理,这才将她抬回了雪纺殿。
若爽与云茉已经侯在了雪纺殿,又细细地询问了一番发现张美人的膳食房的嬷嬷,这才进了内殿里。兰晴与另外两个丫头跪在张美人的床头,哭个不止。
雪纺殿内外,已经全都挽上了白色的帘幔,无不透漏着萧清肃冷的气氛。若爽眉头轻蹙,看着床上那个安然沉睡的秀丽女子,沉沉地叹了口气。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谁人怜。进宫一年,她不过是想成为皇上身边的一名红颜知己而已,可惜缘分福薄,最后还落了这样个凄凉结局。
“人死不能复生,兰晴,节哀顺变吧。美人知道你这么忠心于她,想来她泉下有知,会感欣慰的。给美人换件她生前最喜欢的衣裳吧,让她安心地上路。”云茉叹了口气,一边拍了拍兰晴的肩膀。
“前天才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落了井里的。云茉姐姐,你一定要帮我们查出是谁把美人推下井的,要为我们美人讨一个公道啊。”兰晴哽咽了一声,一边站起来身来,凄惶不已地看着云茉。
“怎么这么说,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有人把美人推下井的,而不是她自己失足落井的了。”云茉有些困惑地看着兰晴,讶异地道。
“定然是有人把美人推下井的,因为美人跟我说过,她小时候就失足掉到过井里,所以现在一看到有井的地方,她是不会挨边的。兰芷殿附近的那口井是再熟悉不过了,每次美人去找谢昭仪,都是不会经过那里的。”兰晴娓娓道来,秀丽的面容上是掩不住的哀愁与悲伤。
云茉哦了一声,回身看向了若爽。若爽低低地吁了口气,目光正色地看着兰晴:“你放心吧,这件事情本宫会调查清楚的,若真是有人推你们美人下井,本宫绝对会一查到底的,不会让人含冤而死。”
“奴婢谢过皇后娘娘,谢谢皇后娘娘为我们美人做主。”兰晴感激涕零地看着若爽,复又跪了下去,连着磕了几个头,转了身嘱咐了另外两个丫头将张美人平日里最爱的衣服取来,便要替她换上。
两个丫头娇怯地站了一旁,目光中带着一种惊惶与失措,身子有些啰嗦。
“帮忙把美人的身子抬起来。”兰晴梳理好张美人的发髻之后,便要给张美人换上新做的衣裳。两个丫头却是止步不前,一脸犹豫地看着兰晴。
“怎么了?”兰晴看着两个颤颤惊惊的丫头,眉头轻轻一扯,“快点过来帮忙呀,咱们总共也就伺候美人这么一回了,以后想伺候都没得伺候了。”
“兰晴姐姐,我们怕,怕,不敢。美人的样子,我,我们……”因得在井里泡了一夜,加上又是寒风冻雨的,是以张美人的身形看起来有些浮肿,即便是后来给补了妆,也总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当中已经有一个小丫头扛不住,心里难受得慌,捂了嘴急急地奔了出去。
“你们……”兰晴有些懊丧地看着两个却步不前的丫头,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帮你吧,别哭了,也难为他们两个了,年纪总归还小,没见过这些的。”云茉微微地笑了一下,一面在床头坐了下来,小心地将张美人的身子扶了起来,解去她的衣裳。
脱袖褂的时候,云茉便要将她的手放开,却见了张美人的右手紧握成拳,里面似乎拽了什么东西一般。云茉蹙了蹙眉头,一边用力地将张美人的右手扳开,却见了她的掌心里握有一粒祥云扣子,显然并非她身上的。
“娘娘,你看。”云茉小心地将那一粒祥云扣子用手绢包了起来,呈到了若爽的跟前。兰晴一面抽泣,一面说着:“这扣子不是美人的,肯定是推美人下井的人落下的。皇后娘娘,你要为我们美人做主啊,找出杀害美人的真凶,还我们美人一个公道。”
“你放心,若是查出真凶的话,本宫定然不会轻饶的。”若爽眉目中敛了一丝清威之色,严和地看向云茉,“你马上拿这扣子去尚宫局,找易尚宫问清楚,看看这样的扣子是哪一房的人所有。”
“奴婢这就去办。”云茉嗯了一声,步履姗姗地离了雪纺殿,一路往尚宫局去了。
张美人坠井而亡的事情一时间成了后宫中赤手可热的话题,宫人们私下里猜测着会是哪位主子与张美人过不去,将她推下了井中,嫌疑最大的自然属谢昭仪了。
平素谢昭仪与张美人走得最近,两人偶或会因为谁能重获君王宠幸而争执不下。偏巧的是,那天还有人见了谢昭仪与张美人在御花园拌嘴,两人还动了手。最不巧的是,张美人是在兰芷殿旁边坠井的,所有的脏水自然是毫无疑问地向着谢昭仪泼了过来。
三日后的晨安,气氛显得格外的压抑。
又是一夜的寒风冷雨,清晨而起,凤仪宫前的几株腊梅在傲寒中翩翩摇曳,青石板上,落红如雨,梅香扑鼻,衬得整个凤仪宫清雅寥落起来。早膳后,贵妃,淑妃,谢昭仪一齐来了凤仪宫中给皇后请安。
平日里,三人却是从不撞在一起的,这也是若爽的要求,不想一众姐妹聚了一处闹不愉快。而今天,若爽却让大伙儿同一个时辰过来问安,事情显得有些诡异蹊跷起来。
外殿里,三个雍容高贵的女人各坐了一处,怀揣心事地扫量着这清寂简雅的凤仪宫。即便宫中再怎么朴实无华,淡雅清减,依然是这后宫女人最向往的宫殿。自古以来,入主凤宫是多少后宫女子毕生的梦想,即便是没有君王的恩宠,守着这样一座宫殿,得到天下女子艳羡的身份,就算是死,也是无憾的了吧。
墨荷与容玉小心地为三位娘娘奉上了青梅茶,又摆了点心上来。少顷,若爽方是从内殿中莲步飘飘地走了出来,上身是银黄小开衫,外间罩着米色银丝璎珞,腰间缀着杏红流苏,简单素朴地打扮,依旧是那样风采不凡,气度高雅,宛若天人。
“皇后金安万福。”三个女子盈盈起身,开始向若爽见礼。若爽微微而笑,一一受过,目光凝然地看着众人:“都是自家姐妹,不必那么客气。这些青梅茶是前日里不久采摘的梅子做成的,大家觉得可还赏口么?”
“酸中带甜,清润可口,在这冬日里尝到这样的风味,却是格外的心神气宁了。”淑妃颔首一笑,当先回道,一面又用素手端了青梅茶起来,细细地抿了一口,“赶明儿皇后也能教教臣妾做一做么?”
“妹妹既然喜欢,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若爽嫣然一笑,目光叙叙。
贵妃却是不以为意地斜睨了淑妃一眼,方是站起身来,面色凝重地看着若爽:“平日里姐姐都是让妹妹们错开时间来请安的,今日将我们召了一处,可是因为张美人之事。”
“贵妃妹妹真是聪明,本宫召了你们一起来,就是为了此事。”若爽缓缓一笑,面色划过一丝轻愁,唉了一声,“张美人红颜早逝,真是可叹可怜。皇上身边统共就咱们几个,如今张美人先走一步了,大家以后要尽心着伺候皇上才是。”
“皇后放心,我们一定会用心的。说起来,张美人也真是够可怜的,这么冷的天,在井里面泡了两夜才给发现,也不知道这黄泉路上,会不会太过凄冷。妹妹有个建议,希望皇后恩准。”淑妃面带清郁之色,有些感伤地说着。
“什么建议?请说。”若爽低低一笑,柔婉地看着淑妃。“臣妾想为张美人做场法事,好让她安心上路,我们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好歹姐妹一场,能够聚了一处,也是缘分。”淑妃目光谦和地看着若爽,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主意倒是不错的。”若爽嗯了一声,宁婉一笑,一面耸了耸肩膀,目光变得冷厉威严起来,昂着头道,“只怕相比于做一场法事让张美人安心上路,她更加希望的是能够找出那个置她于死地的人了。”
谢昭仪的身子一颤,立马觉得周围有无数凌厉的目光朝着自己投射过来。或狐疑,或轻鄙,或不屑。溪贵妃一脸淡然之色,懒懒地斜睨了谢昭仪一眼,轻咳了一声:“皇后娘娘说得极是。那些虚的咱们就还是免了吧,当务之急,是要揪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居然谋害皇上身边的妃嫔,胆子可真是不小。”
“是啊,想想都觉得有些害怕,这暗处有这么个使坏的人,指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们了。”淑妃亦是一脸的惶然,随声相和。
“谢昭仪,你的意思了?”若爽会心一笑,目光轻缓地越过一旁的谢昭仪。谢昭仪一边甩了甩手中的绫帕,字正腔圆地道:“贵妃和淑妃都这么说了,嫔妾自然是跟他们一样的,尽快找出行凶之人,也好为张美人讨个公道。”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本宫要是不将此事彻查到底的话,恐怕大家日后都会寝食难安的,后宫也不得安宁。前些日子,大家都有新的衣服赏下来,几位妹妹前来请安的时候也穿过,都是极好的料子。虽然可能款式不大一样,但是有一样却是相同的,用的都是蓝田玉扣。蓝田玉扣是身份尊贵的象征,只为后宫妃嫔所有。因为张美人品级不够,故而没有配那样的扣子与她。可是昨天本宫却在她手上发现了一粒蓝田玉扣,很显然,这粒扣子是谋害张美人的凶手留下的。本宫已经让派了人去守住各位的寝宫了,尚宫局的人已经奉了本宫的命令前去取你们的衣物了,谁的衣服上少了扣子,那么,不言而喻了,她便是行凶之人。”若爽微微一笑,一面将那一粒蓝田玉扣取了出来,小心地在手中把玩着。
溪贵妃淡淡地笑了笑,微微蹙眉道:“皇后娘娘办事果真是痛快干净,这么一来的话,那些想掩藏的人也是无所遁形的了。”
淑妃缓缓地吁了口气,目光清明萧正,秋水微澜地笑了一下:“原来皇后娘娘早就有此打算了啊,臣妾折服。”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干过这种事情,何惧之有。”谢昭仪满面清傲,坦荡萧然地回答着。
“本宫这么做,虽然看起来有些太过冒犯仓促了些,但是为了后宫安宁,本宫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各位不要往心里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待会儿尚宫局的人过来了,自有分晓。”若爽一脸温软地看着众人,语气祥和,略显惬意地一笑。
不时,云茉已经领了尚宫局的人进来了。跟在身侧的是一名年约四旬的中年妇人,盘着高高的发髻,身形有些微胖,一脸温祥之态,却是尚宫之首易尚宫。另有两名三旬妇人分别是司制房的周司制和司针房的崔司珍,体态丰盈,眉目谦和秀丽。
“参见皇后娘娘,各位娘娘。”易尚宫盈盈叩拜道。
“事情查得如何了?可有什么发现?”若爽秀眉微挑,词严厉色地看着易尚宫。易尚宫神色微微地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看了其他三位娘娘,上前一步道:“奴婢有所发现,有两位娘娘的衣物出了些问题。”
“哦,是哪两位娘娘的衣物出了问题,如实说来。”若爽神色一怔,略显困惑地看着坐下的几位妃嫔。淑妃贵妃面面相觑,谢昭仪正了正身子,面不改色心不跳。
“回禀娘娘,奴婢前去漪澜殿取淑妃娘娘的衣物,可是淑妃娘娘的婢女说是找不到淑妃的衣物了,淑妃娘娘只穿了一次,觉得颜色不大好看,就没有怎么穿了。后来又嫌样式不大好看,便退回了司制房,希望重新改装一下。可是奴婢去查过了,也问过了司制房的宫人,他们没有接到淑妃娘娘退来的衣物。”周司制趋步上前,将事情的本末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有些怯色地看了淑妃一眼。
“怎么可能找不到,前阵子本宫的确是派了人将衣物退还给了你们司制房,让你们改装一下的。如今你说司制房没有人接手,真是好笑,难道本宫把衣物交给了鬼不成?”淑妃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言语有些冲撞。
“这个,奴婢真的就不知道了。司制房所有衣物的进出都有记载的,奴婢翻阅过记录,确实找不到娘娘的衣物有送还的记录。娘娘是将她交到谁人之手了?您还记得吗?”周司制不卑不亢,一脸坦然地看着淑妃。
“这个,本宫怎么会记得,本宫只知道,她就是你们司制房的人。本宫有必要编这样的故事来骗你们吗?皇后娘娘,臣妾的衣物的确是送还了司制房,请皇后娘娘明鉴。”淑妃面色有些懊丧着恼,一边凄咽地看向了若爽。
“妹妹这么激动做什么?皇后娘娘又没有说你就是杀害张美人的凶手,你这样急于撇清,倒还真像是有那么回事了。衣物到底去了哪里,这个也只有你自个儿清楚吧,皇后娘娘怎么明鉴呀。”溪贵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地扫了淑妃一眼。
“你……”淑妃气急败坏地瞪了贵妃一眼,哼了一声,却没有想到平日里这个冷傲清幽的贵妃说起话来却是如此的刺人。
“还有谁的衣服有问题呀。”若爽吁了口气,不曾理会两名妃子的争执,继续问道。
“回皇后娘娘,奴婢前去昭仪娘娘的雪纺殿取衣服,发现昭仪娘娘的衣服上刚好少了一粒蓝田玉扣。”崔司珍上前一步,回头看了身后的小宫女一眼。那小宫女已经用托盘将衣服举起,呈到了若爽的跟前。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昭仪的身上。谢昭仪神色一阵发白,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的扣子一直都在的,一直都在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少了一粒的。绝不可能,一定是有人想栽赃陷害我,一定是。”
“那为什么又无缘无故会少了一粒了?又是什么人想要栽赃陷害你了?你能说出是谁来么?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若爽亦是有一瞬间的恍神,斜斜地看了云茉一眼。云茉略略地点了点头,缓缓地回到了若爽的身侧。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我,我有什么动机要去杀害张美人呀,我的境况和她八九不离十,我,我有必要去杀她么?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没有没有。”谢昭仪有些失常地抱头咆哮起来,不住地摇晃着身子,泪眼凄迷地看着若爽。
冷风萧寂,拂动满院飘落的残红。窗外沙沙的风声瑟瑟而过,一如殿内女子的哀婉悲戚。大殿中,谢昭仪纤纤而立,目光清冷地看着崔司珍,皓齿紧咬,呜呼出声:“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为什么?”
“昭仪娘娘,奴婢只是奉命办事,只是把所查的事实呈现于皇后眼前。至于昭仪娘娘您的蓝田玉扣为什么会少了一粒,奴婢真的不清楚啊。”崔司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脸谦卑地立于易尚宫的身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谢昭仪面上闪过一丝骄傲的轻嘲来,缓缓地转了身,目光淡冷地撇向皇后,哼哼一笑,“无论如何,嫔妾都是那一句话,没有做过的事情,嫔妾不会承认的。皇后娘娘是后宫之首,您有处置嫔妾的权力,但是嫔妾也有维护自己尊严的权力。”
“你也说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反应又何必如此激烈了。不管怎样,你的衣服少了一粒蓝田玉扣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张美人之死是否与你有关,本宫自会调查清楚的,断不会冤枉任何人。”若爽清萧肃穆地看着谢昭仪,淡定如风地道。
“皇后娘娘向来公正严明,是非曲直,心中自有定数。”贵妃也冉冉地起了身子,清雅悠扬地看向谢昭仪。
“淑妃妹妹,你的衣物既然找不到,那么你也是嫌疑人之一了,本宫也只能依法办事,你可服气么?”若爽凝然地挑了挑眉,施施望向淑妃。
淑妃抿了抿唇,绝美花容上闪过一丝傲气:“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臣妾没有异议。姐姐也是秉公办事。况且妹妹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没有做过的事情,妹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既如此,从今日起,就要委屈两位了,烦劳你们两位暂且在暴室住下,直到查出事情的真相为止,方可出来。”若爽一脸宁和地看着两位妃嫔,淡淡而语。
谢昭仪和淑妃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各是不屑与傲冷,轻轻地哼了一声。不时,云茉已经让暴室的嬷嬷过来,领了两位娘娘前去暴室,并再三嘱咐了不得滥用私刑,务必要好好伺候两位娘娘。
两日后,烨翰感念张美人进宫有一年之久,恩准她安葬在桃花岭上,并加封为才人。彼时的桃花岭树木残败,凄凉荒芜,张美人虽是晋位才人,可是这一个名分于她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身为皇帝的妃嫔,到头来也不过是苍凉收场。
这后宫女子的命运,宛若乱世浮萍,漂泊无定。君王的恩宠可以让你直上九霄,拥有天下女子艳羡的光环。而君王的薄情,甚至连你的名,连你的姓都不曾记得,一夜露水之缘,赔上的却是深宫红颜一生无尽等待。
而到底谁才是杀害张美人的凶手,成了若爽现下最关注的事情。淑妃和谢昭仪关进暴室已经有两天了,处理完了张美人的后事,若爽吩咐了云茉全力调查此事。
漪澜殿外,淑妃身边的侍女素落急急地奔出殿外,满目哀切之色,一边抱住了云茉的右腿,扯着她的裙边,在她的身边跪下,怜怜地道:“云茉姐姐,求你了,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家娘娘吧,我家娘娘真的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她的心肠跟菩萨一样,怎么会去杀人了,不会的。”
“我明白你护主心切,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放不放人不是由我说了算,凡事要讲证据。你又说不出你将衣物交给了司制房的哪个女官,我怎么帮你。”云茉面色平和地看着素落,摇了摇头。
“都是奴婢的失职,是奴婢惹了祸。奴婢愿意代替娘娘去死,这还不行吗?云茉姐姐,求你跟皇后娘娘求情吧,我家娘娘身体不好,这样的天呆在暴室里会扛不下去的。听人说,娘娘已经病了,我想去看看,可以么?”素落抽泣不止,泪眼蒙蒙地望着云茉。
“后宫有后宫的规矩,进了暴室,就不能由了人轻易接见,我不能因为你而坏了规矩。你放心吧,淑妃娘娘要是病了,自有人照顾的,你不用担心。现下你最紧要的便是想想你把衣物到底交给了哪个女官。时间紧迫,你好自为之。”云茉微微地斜睨了素落一眼,已经甩开了她的手,清冽决然地拂袖而去,只剩了素落一人在殿外茫然无助地跪着,嘤咛不停。
“云茉姐姐,为什么我们就只调查淑妃娘娘,而不去谢昭仪那边看看了。难道,你怀疑张美人是淑妃娘娘害的么?淑妃娘娘看起来不像坏人,再说她现下得宠,有什么理由去害一个无宠的小美人了。”墨荷幽静地傍在云茉的身侧,清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困惑。这两天里,云茉都是在淑妃娘娘这边转悠,询问的也都是淑妃的一些事情,而对于谢昭仪那边却是只字不提。
“你懂什么,越是表面心善的人越是可疑。淑妃娘娘根本就说不出她的衣物去了哪里,连那个女官是谁都不清楚,这里面肯定有鬼的。我不敢说淑妃娘娘一定是杀害张美人的凶手,但是她一定是有问题的。”云茉清艳地扬起面庞,低低地吁了口气,眸间闪过一丝淡淡的沉郁,寂寂茕茕地飘行于回廊之间,向着暴室的方向过去了。
远远的,便见了暴室外边一伙侍卫围着,却是喧嚷不止。云茉拧了拧眉,快步走了过去,清喝一声:“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怎么了,不知道暴室这边不让人过来的么?你们是谁派来的。”
“云茉姑娘,他们是过来接淑妃娘娘的。说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可是又没有圣旨和令牌,老奴不让,他们非得闯进去。”看守暴室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老宫女,唤作瑞姑姑。
云茉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目光清幽地扫向一众侍卫,清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冷严来:“没有皇后的命令,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暴室的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淑妃娘娘有病,我已经叫了太医在里面诊治,她不会有事的。各位还是请回吧。”
“淑妃娘娘身体要是有个差池,敢问云茉姑娘担当得起吗?不管怎样,她都是皇上的妃子,没有证据说明淑妃娘娘就是杀人凶手之前,她都是主子。”一声朗朗的男音飘然入耳,带着几分萧索与漠然。
云茉身子一怔,面色有些尴尬地看向说话之人,却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上官凉。上官凉一身锦衣玉袍,目光冷武有神,语气中带着一股咄咄的逼人之气,一脸萧正坦荡地看着云茉。
“淑妃娘娘是主子,这个奴婢还是分得清的,多谢上官大人提醒。上官大人说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前来接淑妃娘娘出去,可有皇上的圣旨和令牌?”云茉一脸清淡悠然地看向上官凉,嫣然一笑道。
“我是奉了皇上的口谕前来的。”上官凉双手抱胸,昂昂地看着云茉。
“是么?上官大人应该是负责皇上安危的才是,何时荣贵公公的事情也要劳大人接手了?奴婢还真没有听说了。若是口谕,也只有荣贵公公前来才做得算。奴婢要是私自放了人的话,皇后娘娘那边可是不好交差的。”云茉微微地抿了抿唇角,促狭地一扬黛眉,笑意盈盈地看着上官凉。
“你……”上官凉面色有些青紫,冷冷地哼了一声,“淑妃娘娘如今正病着,暴室天冷气寒,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她身子本来就不好,这里实在不宜久留。你,你就当卖我个面子,让我把淑妃娘娘接出去养病。”
云茉一边捏了捏拳头,望着上官凉眼里的无尽担忧之色,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漠漠地道:“奴婢人微言轻,这个面子还真卖不了。要接淑妃娘娘出去,只有皇上的圣旨或令牌,还要荣贵公公亲自传召。不好意思,上官大人,奴婢也是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