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柳黛音的面色有些酸楚,听着他这样窝心的倾诉,心里不知为何,漫漫酸意翻涌开来,冉冉地转了身过去,回了自己的卧室,不再多劝。似乎是在那一瞬间,她对那个拥有无尚荣耀的女子满满的妒忌起来。
一夜风雨,皇城,夜未眠。
天刚破晓,皇宫里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靡荡着一股萧然肃冷的气氛。各房宫殿的宫人们面上纷纷带着一丝凝重忐忑之色,禁卫军也忽然多了起来,来回地巡视,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
早朝的时候,内伺监左权上报皇上,昨夜子时,有人入大理寺天牢欲意刺杀被囚的李建章和文雄,李建章受到惊吓,当场昏迷了过去,文雄则被刺客砍成了重伤。幸得左权和东门将军及时赶到,救下了李建章,文雄现在还在太医院急救。
而那批进天牢行刺的凶手纷纷服毒自杀,在左权的极力争取下,有一名凶手服毒未死,现在也在太医院抢救。是故,有关李建章和文雄贪污一案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大理寺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证据不足,此二人的贪污罪名很有可能不成立,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而与此同时,衢州一带有百姓联名上书来京,请求为京兆尹开脱免罪。李建章在衢州建有功德坊,专门接济贫困的老百姓,当地的老百姓对于这位远在京都的大人感恩戴德,听说他入狱的消息,纷纷来京喊冤。
一时间,这一桩案件却是显得复杂难测了。李建章也从天牢里提押了出来,暂且回府,容后再审。吴中又亲派了羽林军保护李家的安全。左权启奏皇上,要求彻查行凶之人,务必找出幕后真凶,严惩不贷。
这阵子卧病抱恙的太后也突然临朝,雷霆震怒,下令左权全力捉拿幕后主使,揪出幕后元凶的话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诬陷朝廷重臣,又欲意置其死地,其心可诛。
宫中一时间谣言四起,纷纷猜测着这幕后的主使究竟是何人,而所有的谜团都聚焦在了那个服毒未死的刺客身上,左权更是亲自看守,等待刺客的醒来。
“娘娘,怎么办,还有一个刺客没有死,左权现在又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医院,如果那个刺客醒来了,恐怕这背后的主谋是瞒不住了。”云茉一晌午都去探了消息,午时的时候才回来,将打听到的一些情况都一一告诉了若爽。
“没有想到,左权早有预谋了,我派了吴将军去,就是希望能够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还是不能幸免。以左权的手段,他一定会死咬住那个刺客不放的,到时候不供出皇上来都很难了。如今我们又近不了那刺客的身,还真是棘手。”若爽面色亦是一阵犯难忧愁,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皇上危险了?太后已经发话了,揪出真凶主使的话,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她这几天都不垂帘听政,今天却突然出现在了朝堂上,看样子是势在必得,早就料到皇上会有此一招了。太后,难道准备废君而立么?”云茉忧心忡忡地说着,事情这么一串起来,却是非常的可怕,皇上的心思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了,如今皇上公然对付自己的朝臣,必然会引起非议,令其丧失人心的。
“应该不会,皇上是先帝立下的储君,太后虽然一手遮天,可未必也会有这样的心思。我看她是想借此机会打击皇上,彻底架空皇上的地位。废君而立,绝不是如此简单的。咱们静观其变好了,必要时再出手。”若爽心头亦是一阵烦忧憋闷,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却是理不出头绪来。
“皇上驾到。”须臾间,便听了荣贵的宣召,大殿之外,一身明黄长袍的烨翰阔步而来,三两步地进了凤仪宫中,怒气冲天地看着若爽,咬了咬牙。
“臣妾……”若爽正要弯身行礼,烨翰已经猛地一推若爽,大骂了一声:“你这个贱人,亏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这样对朕。”
若爽踉跄着往后一退,险些摔倒在地,云茉一脸惊慌地扶住了若爽,目光里亦是充满了委屈和苦闷。师姐这样为他掏心掏肺,到头来却换得他这样歹毒的薄凉,实在是可气得很。
“臣妾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皇上何故如此发这么大的脾气了。”若爽却是波澜不惊,这样的场面早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了。
“你还要装蒜么?昨天朕好心好意地照顾你,到头来你就这么回报朕的,朕真是瞎了眼,居然认为朕的真心可以感动你,你果然是个蛇蝎女子,和太后一样阴狠绝情。”烨翰怒不可遏地瞪着若爽,额上的青筋隐隐作现,“你敢发誓,昨天你没有听到朕的谈话?不要告诉朕,吴中的出现也只是个巧合?”
“皇上既然已经知道了,臣妾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臣妾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又何错之有。相较于皇上,你是一国之君,却暗地里使些小人手段,设局对付自己的朝臣,传出去的话不怕天下人耻笑么?”若爽恢复了惯有的清高冷傲,一脸不屑地看着烨翰。
“他们都是贪官,太后还要维护他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不怕天下人耻笑。郑妍,你真是狠毒,朕对你这么好,你居然一点都感受不到,要这样背叛朕对你的信任和喜爱。”烨翰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脸受伤地看着若爽。他以为真心的付出可以得到回报,到头来却是这样刺骨痛心的背叛。
“臣妾早说过,臣妾永远都是太后的人,皇上不必在臣妾身上费心思。皇上对臣妾的好,到底又有几分真心了?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不必要臣妾说出来吧。臣妾并非愚钝之人,你一向讨厌我,突然对我一改初衷,你认为我会上当么?本宫不是何婕妤,舍命的事情本宫是不会奉陪的。”若爽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脸讥笑地看着烨翰,一字一句,却是刺到了烨翰的心窝里。
“在你心里,朕原来是这样的人?”烨翰有些懵然地看着若爽,疏朗英睿的面庞上布满了哀愁,语气寂冷而萧条,褐色的瞳眸里是靡靡的失落与痛楚。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听到她这样的答案,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硬生生地给剜去了一块一般,这样的痛,只有在三年前的那个雨夜里才有过。情窦初开的年少,粉嫩青葱的韶华流光里,亦有这样一个云淡风轻的女子在他的生命里驻足,那时的自己,他以为她便是自己的一切,他给她最好的生活和疼爱便是对她的怜惜与爱护,可是他忘了,这深宫里的爱情,从来都只是水中花镜中月的梦幻童话。
集宠于一生,便是集怨于一生,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爱情也会成为她的催命符。他甚至都来不及说爱她,就亲眼看着她被关进慈宁宫的小黑屋里,第二天出来的时候,却是她冰冷的身体与暗淡的容颜。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世间最决绝的残酷, 从此之后,他冰封了自己的整个内心世界,哪怕是纪灵溪,他和她在一起,也仅仅因为她身上有那个女人的影子,紧紧因为她们是走得最近的好姐妹,和灵溪在一起,他可以嗅到她的气息,这样他就可以骗自己她还活着,活在皇宫里的某一个角落。
那个相拥而卧的夜晚,他决定要相信这个女人,决定要用真心去感化若爽,可是到头来却是这样的刺骨背叛,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原来不过是她华丽的敷衍,她半点真心都不曾给予他。
若爽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安的纠结,看着烨翰这样落寞痛楚的眼神,心里五味陈杂起来。她不想说这样绝情残酷的话,不想让这个骄傲无双的少年天子一次又一次被自己伤害,可是形势所迫,她没有办法。
也许等到事情功德圆满的那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的。这巍巍的深宫,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已经失算一次了,她不能再将他陷进万劫不复里。
如果眼前的伤害能够为他换来锦绣河山与无上权力,那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圆满和幸福吧,他这样步履维艰地活在太后的专权与外戚宦官作乱的缝隙里,不就是为了可以真正的攀上权力巅峰么?如此,她便满足他。
“太后驾到。”随着一声朗朗的宣召,大殿外,太后一身乌紫绛凤袍,头戴五彩金凤钗,步履生风地迈进了凤仪宫,渐显颓老的面色上敛了一丝运筹帷幄的笑意,目光飒飒地在皇上身上转了一圈:“原来皇帝也在啊,都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来凤仪宫小坐,看样子皇上与皇后的感情与日俱增了。”
“承蒙母后照应,朕与皇后鹣鲽情深,好得很了。”烨翰面色灰然地看着太后,语气中透着一股不满,神情倨傲而跋酷。
“是么?哀家怎么瞅着皇上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难不成受什么委屈了。皇上是天子,有谁敢给委屈让皇上受啊,说来与哀家听听,哀家给皇上做主。”太后笑意盈盈地看着烨翰,却是字字句句藏刀。
“太后也说了,朕乃天子,是天命所归,那些妄图想要朕受委屈的牛鬼蛇神,朕总有一天要把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烨翰抿了抿唇,姿态悠然,淡淡的话语里却充满了顽强的抵抗之意。
“年少气盛,想要干一番大事业是好事,可是皇上别忘了,大梁江山的稳固是无数朝臣的努力奋斗而来的。做人可千万不能忘了本,一旦忘了本,那么这个人离自己的坟墓就不会很远了。哀家半生荣耀,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大梁江山的。如果有人硬要碰触哀家的底线,哀家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京兆尹是一品大臣,是两朝元老,皇上要是听风就是雨的话,未免也太让人寒心了,到时候人心不古,只怕是没有大臣肯为朝廷效力了。哀家希望皇上尽快查出这件事的主谋来,给李大人一个交代,给哀家一个说法,给朝中大臣一个答复。皇上要是查得不够彻底的话,哀家给皇上一个痛快,相信明天,很快就有结果了吧!”太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清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犀利的精锐之气,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中却是蕴含了无尽的深意。
烨翰怔怔地看着太后,面色显得愈加的凝重萧冷,缓缓地吁了口气道:“朕,一定会给太后一个交代的。太后尽管放心,查出真凶的话,朕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天子一诺千金,君无戏言,希望皇上言出必行才是,哀家就拭目以待。”太后雍容无双地笑开了,眉眼间敛了一丝淡淡的讥消,似乎很是期待明日出来的结果。
烨翰淡冷萧离地看了太后和若爽一眼,轻嗤了一声,一甩明黄的龙袍,昂然跨步而出,离了凤仪宫。
“太后,您请坐。”若爽已经吩咐了云茉将高软搬了过来,一边搀扶着太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太后却是笑得开怀不已,目光柔和慈润地望着若爽,缓缓地握住了她的手:“哀家总算是没有白疼你,不枉哀家对你的一番厚望。这次的事情,你做得真不错,皇后能够站出来替哀家分忧解难,哀家甚感欣慰。”
“臣妾有今日,也全是太后的提携和照顾,臣妾时时刻刻不敢忘记。只要太后明白臣妾的忠心,臣妾就心满意足了。”若爽福福地拜了一拜,轻柔明暖地看着太后,一点也没有居功的意思。
“你的忠心,哀家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你放心,只要有哀家在,任何人都不会欺负了你。方才皇上过来,可是兴师问罪的,他是不是为难你了?对你做了什么?你说出来,这些账哀家以后都会替你讨回来的。”太后柔润地看着若爽,语气里充满了疼惜,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一探三问,看样子经此一事,她是对自己彻底的放心了。若爽心中一阵腹诽,摇了摇头道:“无妨的,谢太后关心,臣妾没事。”
“你果然有哀家年轻时候的风范,打你进宫,哀家就从你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妍儿啊,哀家跟你掏心窝的说句话,入宫为妃,这在天下许多女人看来,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从此吃穿不愁。可是谁又能真正明白我们这些宫中女子的苦楚了,一辈子的幸福就系在了那么一个男人身上,宠你的时候你就是天上的皎月星辉,恨你的时候他会冷血无情,你的生死比蚂蚁还不如。哀家告诉你,这宫里啊,谈爱情那是奢侈,帝王之爱,从来都是泛滥冷酷的。哀家是过来人,想当初,哀家几经波折奋战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啊。只有权力,才是后宫女人生存的砝码。拥有了权力,爱情又算得了什么了。你明白吗,妍儿?”太后的脸上闪过一丝厚重的感伤,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若有若无的雾气扩散开来。那一段谋权夺爱之路,想来她也是走得十分艰辛的。
这宫里的女人,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过去,听着太后这样娓娓而谈的心酸过往,听着她对爱情的失望与控诉,想来她与先帝之间必然也有过一段花前月下吧,只是这绵绵悠然的恩宠如水涓涓一般匆匆而过,终究是经不起平淡流年的消磨。
“妍儿明白。”若爽微微地点了点头,目光澄澈忧然地看着傅清,“那太后,你现在快乐吗?”
傅清眸子有些浑浊,自嘲地嘘嘘而笑:“放眼整个皇城,哪个见了哀家不是俯首称臣,哪个不是点头哈腰。哀家掌握了天下人的生死,你觉得哀家快乐吗?还有什么比权力更令人快乐的东西了?”
数载风雨,一生荣宠,成就了今日的荣光万丈。若爽淡淡地笑了笑,她听得出来,太后语气里的悲伤与苦楚,少女怀春的青涩年华,哪个不构想着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纵算强势凌厉如太后,也是不能幸免的吧。
终其一生,他们都是巍峨宫廷里的可怜女子罢了,她权势滔天却赔上半生苍凉,在寂寞的宫廷里孑然终老,生命在空虚中等待终结,这是何其的不幸。若爽不想走她的路,也不必走她的路。
“明天,太后准备如何对付皇上?”若爽缓缓地抬头,目光叙叙地看着傅清。
“那就要看他自己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了。哀家说过,触犯了哀家的底线,哀家是不会让他好过的。哀家要让他知道,哀家能够有今天,不是谁想扳倒就能扳倒的,跟哀家斗,哀家就要他输得一败涂地。哀家动不了他,总会有人能够让哀家动的。”太后阴恻恻地笑开了,一边扬了扬五色彩甲,复而握成了拳头,发出寂寂的空响。
看着太后渗人的目光,若爽的心里升起一丝腾腾的寒意来,这样一盘将死之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明天的棋局一定,皇上以后要翻身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了。张烨翰,我要如何才能助你脱了这险境之围?
恍惚就是在那一瞬间,宫中谣言四起,有人说太后极有可能废君而立,两人紧张僵持的关系已经到了强弩之势。整个宫廷,弥漫着一股肃杀的萧冷气氛。
就在当夜,有人夜闯太医院,想要对那个未死的刺客杀人灭口。左权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请君入瓮。来人却是凶悍威猛无比,费了将近一个时辰,禁卫军才生擒了此人。而更令左权震惊诧异的是,来人并非皇上身边的人,而是左相的大公子,当朝的飞将军傅云。
一夜之间,乾坤倒转,局势瞬变。傅云供认不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后主使。因为李建章贪赃了军饷,虽然没有贻误战机,但是他的几个好兄弟却因为缺水断粮而死,他心中气愤不平,想要替那些枉死的兄弟报仇。
傅天却是气急败坏,一而再地盘问傅云,傅云却是一口咬定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为。而那个未死的刺客也是他以前的旧部,刺客醒了之后,也供出了傅云便是幕后的主使,铁证如山面前,容不得狡辩。
太后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地步,之前在朝堂上已经说过,找到真凶,必定严惩不贷。她虽然爱惜将才,傅云又是自己的亲侄子,但也不能徇私的。烨翰却是高兴畅快,当即下令将傅云关进天牢,于三日之后问斩,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傅天因为儿子入狱的事情却是一蹶不振,大受打击,回家之后气得病倒了。傅云入狱问斩的事情一时间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了京都最热闹的话题。
天牢里,一袭杏红流云锦,翡翠丝缎裙的女子袅袅地沿阶而下,两名狱卒一边叩拜了长公主,放了她进天牢探视。
潮湿的地气,昏暗的灯光,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苍凉。长公主目光盈盈地在傅云所处的牢狱边站定,狱卒开了锁之后,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长公主一步一步迈进了天牢,深深地吸了口气,英气豪迈的面庞不复往日的骄傲灿烂,眸光凄楚地看着落魄的傅云。
傅云缓缓地抬头,平静无澜的面庞上涌起一丝浅笑,这个孤独冷傲的将军只有在她的面前,才会这样开怀尽心地笑一场。两两对视,彼此都是静默无言。
“天牢晦气,公主金枝玉叶,不应该来这里的。如今傅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就不给公主行礼了。公主说过,总有一天要让我身败名裂,要看着我们傅家如何倒台,如今你的愿望实现了,公主应该很高兴了吧。这一世,我总算和公主两清了,待得我死了之后,希望公主放下心中的仇恨,不要再去为难我的父亲了,可以吗?”傅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淡凉如水地看着长公主。
“两清,两清了?你认为我们之间能够两清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揽下来,你明明知道那些人是我的人,你这么做,是想让我永远地记住你吗?要让我对你心有愧疚吗?”长公主哼哼一笑,目光凄凄地看着眼前颓废的英挺男子。
“就算是吧,这一生,我欠了你太多,也许只有死,才能解决这一切。你不必对我心有愧疚,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是希望我的死,能够让你心中的恨稍稍少一些。”傅云仰起头,眸子里有寞然的潮浪泛起。
“傅云,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不恨了吗?我会更加更加的痛恨你,生前你欺骗我的感情,死了之后还要让我加倍的牵挂想念你,要让我以后的生活都在你的影子里痛苦地生活下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黑锅我不会让你背的。我虽然是女儿身,却也有男儿的豪情。你是大梁的飞将军,死了一个,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了。而我,就算是死了,也还会有更多的公主的。我不会,不会让你死的,我会去向太后说明一切。”长公主咬牙切齿地看着傅云,泪水源源而下,声音却透满了不屈的力量。
“蓉儿,你听着,只有我的死,才能缓解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关系。我死了,皇上必然会争取一切的力量让另外的人取代我的位置,到时候,我爹的势力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权势遮天了。相信以皇上的英明果断,要重掌河山那也是迟早的事情。这些,不也是你希望看到的么?你不是想看到你的弟弟做一个出色的,万古传诵的英明君王吗?”傅云一把捉住了长公主的肩膀,目光炽烈而诚挚。
“是,我是希望看到弟弟能够做一个万人称颂的好皇帝,可是我更加希望的是看到你好好地活着,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许你死。我骗不了我自己,纵算我现在嫁了人,我的心里,至始至终也只有你,从来没有过其他人。我很痛苦,很痛苦,你知道吗?该死的是我,是我。今生我们无缘了,只有来生,但愿来生我们不要像现在这样两难了。来生,我不是公主,你不是将军。”长公主摇着头,竭力地嘶喊起来,一脸孤苦无助地看着傅云。
人往往只有在生离死别的时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敢于去面对那些不可预知的未来。这一刻,长公主清清楚楚地明白,她的心里是放不下这个男人的,她不希望看到他出事,那样比自己死还要痛苦纠结。
“蓉儿。”傅云动情地看着长公主,那个阔别多年的昵称如今在他口里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这一刻,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蓉儿,他是她独一无二的云哥哥。他拥住她的身子,灼热的阳刚气息传涌而来,他抱过她的头,焦灼热烈地吻住了她。
她半推半就地往后退着,却还是无法抵御他热情如火的攻击,欺骗不了心中的本能渴望,软软地沉浸在他炽热无比的深吻里。有一年多,他不曾这样热情如火地吻过她了吧。
潮湿暗冷的地牢里也因为这一份弥久的甜蜜而变得温馨感动起来。他们本该是世间最般配的英雄美人,本该是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才是。
“今生未完,何必来生。公主,我林穆一生无用,能够娶到你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虽然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过我,但是我不怪你。但愿来生,我希望自己能够比飞将军早些认识你。来生吧,公主,来生我还要遇到你,但绝不会像这一世碌碌无为,我要做一个能够配得上你的夫君。”天牢一隅,一袭磊落青衫的男子目光伤愁地看着那一对深情相拥的男女,怅怅地吁了口气,黯然地转了身过去,目光潇潇苍凉,唇角勾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公主府,一袭磊落青衫的林穆踏月而归,表情一如既往的闲适安然。
华阳坊中,青灯依旧在沉寂的子夜里熠熠生辉,灯下伏案睡去的美人呼吸很浅很浅,宛如这恬淡怡然的冷月静谧涔涔。
林穆蹑蹑地行至长公主的身边,一脸神往地看着她,这个大梁皇朝最尊贵骄傲的公主,这个他从小就倾慕暗恋的女子,这个他名义上的翰林夫人。
一年了,眨眼就是一年的时间,她说过,给她一年的时间去忘记以前的人和事,然后同他重新开始,做一个真正的翰林夫人。他没有勉强她,他知道她心里有人,而那个人,是自己无法逾越和取代的。他也明白,哪怕费上一生的光阴,他也走不进这个女人的心里,至始至终,她喜欢的都是飞将军傅云。
今夜他回来得这么晚,她就在灯下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她是担心自己吗?林穆自失地笑了笑,不会的,她的心里,自己一直都是窝囊无用的,她这样憔悴神伤的样子全是因为天牢中的那个男人吧,跟自己没有半丝半毫的关系。
“公主,林穆无能,不能给你幸福的生活。可是只要你开心,林穆什么都愿意做。我没有父亲大人那样的豪情壮志,不能替你和皇上分忧解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你和飞将军的圆满。好好活着,就让为夫替你真正的遮风挡雨一次吧。”林穆缓缓地伸手,轻轻地抚上她娇艳无暇的面庞,沉醉满足地笑了笑,眼角有动情的泪水姗姗而下。
翌日,金銮殿上,皇上与太后要对傅云进行最后的一次殿审,大理寺和刑部旁听坐审。朝中文武百官无不骇然,这次牵动的可是左相的利益,一旦罪名坐实的话,傅云就算是人头落地了。
傅云已经被刑部的人给带押上来,三天的牢狱生活使得这个魁梧猛然的武将显得愈加的清减起来,但是一双瞳眸却依然透着震慑人心的力量,没有任何的悲怨。一身官袍的傅天看着这般落魄窘境的儿子,心中却是泛满了酸楚,三天的时间,这个只手遮天的左相大将军一夕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待会太后审问的时候,你一定翻案,听到了没有?你怎么这么糊涂,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旦罪名成立定案,爹和太后完全没有办法救你,这是你今天最后的机会,想尽办法撇清自己,把罪责推给该承担的人。”傅天疾疾地迎了上去,在傅云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面色肃严而酷冷。
傅云惨淡地笑了一下,有些轻讽地看着傅天:“这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在背后主使的,爹要我推给谁,又能推给谁?一人一做事一人当,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你,你这个逆子,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就是为了那个贱女人。”傅天眉毛直直地抖动起来,气愤不已地看着固执己见的儿子,扬起手掌只恨不得把他给抽死。
“爹,这一生我已经错过一次了,我不想再错一次。你要的,孩儿已经给你了,而这一次,孩儿只是想留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希望你能明白。”傅云一脸正色地望着傅天,语气坚决凛然,苦笑着看了傅天一眼,恹恹地转了身过去,在堂下跪了起来。
太后坐了皇上的一侧,目光犀利,神色中透着些许萧然。皇上则是一脸的闲适,唇角边有蔼蔼的笑意弥散,眼神略显冷冽酷漠。
大理寺的审判首先交代了整个事情的始末,文武百官一脸敬畏地看向龙椅上的天子,等待着天子做最后的宣判。
“傅云,哀家再问你一次,这一切都是你主使的么?真的全是你操纵的?”傅清缓缓地吁了口气,目光慈严地看着傅云,试图挽回些什么。
“大理寺陈述的都是事实,一人做事一人当,罪臣无话可说,让太后,让皇上失望了。”傅云一脸寂然地看着太后,语气冲淡而慵懒,并不想给自己找推托的理由。
“你……”太后虽然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却也奈何不得,如今所有的罪名都让傅云担待了下来,就算自己想救他也是无能为力。
“傅云,你是大梁的将才,哀家实在是不希望看到你就这样枉死。热血男儿应该死得其所,尤其是像你这样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你大可以如卫青霍去病一般名垂千史的。铁血将军,就应该铁马金戈,马革裹尸地去战场上一决生死。为了一些虚妄的承诺,赔上你的性命,哀家不认为这是大丈夫所为。”太后目光咄咄地看着傅云,声色俱厉地斥责起来。
傅云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咬了咬唇,却是不发一言。
“太后,既然他已经承认了自己全部的罪状,那么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好了。朕现在就宣判,骠骑将军暗杀朝廷重臣,罪名成立,依律当……”烨翰冷冷地笑了一下,漠漠地打断了太后的审问,便要宣判了傅云的罪名,斩字还没有脱口,却听得殿外一声朗朗男音飘了进来:“且慢,骠骑将军是冤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罪臣主使的。”
朝堂大臣一阵骇然震动,嚯嚯地看向了闯殿之人,来人一袭磊落青衫,眉眼温尔,却是长公主的驸马爷,翰林学士林穆。
烨翰的眸子一沉,面色有些难看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原本略有自得的神采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林学士,这里是殿审,你休得胡闹,不要扰乱公堂。”沉寂无言的右相纪崇光面色威严地看着进颠的林穆,冷冷地哼了一声,“来人啊,把林学士带出去。”
“慢着,刚才林学士都说了骠骑将军是冤枉的,这一切都是他的主使,右相莫非要纵容真的元凶逍遥法外么?林学士,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哀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谁才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哀家要你如实回答,如有欺瞒,哀家定当严惩不贷。”太后冷冷地喝住了右相,目光威仪地扫向了殿中的林穆,场中的喧哗之音也在那一刻归于宁静。
傅云不可思议地看着进殿的林穆,摇了摇头。林穆凉凉地扫视了傅云一眼,缓缓地在他的身侧跪下,向着太后和皇上叩头,侃侃地说道:“所有的一切都是罪臣做的,都是罪臣一手策划的。是罪臣捏造了京兆尹贪污的证据,派人交给了飞将军。飞将军性情耿直,所以才会上当。京兆尹因为侮辱过微臣,所以微臣一直怀恨在心,想要一雪前耻。原本臣以为,凭着这些,罪臣就可以要了京兆尹的命,但是没有料到大理寺很快查了出来,京兆尹很快就要无罪释放。所以微臣就派了家中豢养的杀手进天牢杀害他们两个狗官,并且将他栽赃嫁祸给了飞将军,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一派胡言,你说你栽赃嫁祸傅云,傅云又不是傻瓜,他为什么要承担这一切的罪名,他可以说自己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要去杀人灭口,根本就说不通。驸马,你心性淡漠,怎么现在也如此信口雌黄。朕知道你怜惜飞将军,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想要留住他对不对?可是不要忘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飞将军虽然有功,但是犯罪的话,朕同样不会轻饶的。”烨翰猛地从龙椅上坐了起来,面色青白地怒视着林穆,一边握紧了拳头。
“皇上,你把微臣想得太高尚了,微臣巴不得飞将军死了才是。这文武百官,哪个不知道当朝的长公主和飞将军曾经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哪怕是长公主现在嫁给了微臣,她的心里,还是装着他。所以微臣恨他,要让他死。只有他死了,微臣才可以和长公主好好地生活。微臣就是知道飞将军对公主仍有旧情,所以才能够让他承担一切罪责的。如果他不承担罪名的话,微臣就不会让长公主好过,微臣会狠狠地折磨长公主。可惜啊,长公主太聪明了,很快就察觉了,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所以微臣只好上殿自首,坦诚一切了。”林穆缓缓地站起身来,孑然孤寂的身子显得别样的颓废起来,褐色的眸子里有落寞腾腾地漫开,眉毛轻扬,笑得有些空旷寥落。
朝堂上,一时间议论纷纷,大臣们面露诧异之色地看着主动投案的驸马,这个一直被忽略的年轻人,没有想到竟可以掀起朝堂的一番覆雨翻云。
傅云一脸懵然地看着林穆,这个清寂平庸的男子,此时此刻,他的言语举动竟是那样的光彩照人,不可一世。偌大的金銮殿上,这个磊落青衫的少年是人群聚焦的光芒。他的这一番解释却是叫人无从辩驳,即使心里有疑问,大伙儿也会闷在心里,毕竟,牺牲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的驸马可以保全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这是一件幸事。
“你……你……”烨翰一脸颓丧无力地看着林穆,目光中充满了不解与幽愤,只差那么一步,今后的局势就可以逆转。对于林穆,烨翰从心底里也是不曾在意过的,心高气傲的皇姐,他从来没有觉得林穆可以匹配得上她,但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这个小人物身上亦有着无法让人忽视的执着和坚韧。
“皇上,刚才驸马已经将一切都招供了,事情也算是水落石出了,真正的幕后凶手其实是林穆。虽然林穆是当朝的驸马爷,正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谋害朝臣,陷害忠良这样的大罪,其罪当诛。皇上,宣判吧。”太后惬惬地撇了撇嘴角,神色间有一丝微微的轻嘲,懒然地看向了身侧落潇的烨翰。
“朕,朕……”烨翰无力地靠在龙椅上,一边揉了揉眉头,虚弱无力地看向太后,“他是朕的姐夫,是皇姐的丈夫。他要是死了,朕,朕如何向皇姐交代?”
“哀家记得皇上说过,对于这件事情一定会果断英明处理的,何以现在如此犹豫不决了?皇亲国戚又如何了?如果驸马不来认罪的话,左相和哀家不也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身为天子,不可以有私心,否则皇上以后要如何领导朝臣,如何叫天下百姓信服。皇上要是觉得为难的话,那么就由哀家来宣判好了。翰林学士林穆诬陷谋害京兆尹在先,栽赃骠骑将军在后,其罪天理不容。即刻起,推于午门,午时斩首。”太后一脸冷冰地看了烨翰一眼,淡淡地哼了一声,目光寂灭地看向了堂下的林穆,宣判他的罪行。
“不行,不能斩。”烨翰握紧了拳头,目光如炬地看着太后,一字一句地说着。
“证据确凿,他自己也都承认了,皇上还要包庇吗?国之刑法,非同儿戏,皇上要让天下人看笑话吗?”傅天上前一步,单膝一跪,说得却是大义凛然,天理昭昭。
“请皇上秉公处理,还清白于天下。”身后的一众大臣也跟着跪了起来,联合着逼迫皇上降旨。
“好,好,很好,就依诸位的意思,罪臣林穆于午时在午门斩首示众,昭告天下。”烨翰咬了咬唇,紧紧都握住拳头,眸子里有无尽的恨意翻涌,一边扬起了头,咄咄地看向傅云,“罪臣傅云,隐瞒真相,搅乱视听,颠覆朝纲礼法,是为欺君罔上之罪,同样推于午门斩首,任何人不得再有异议,求情一个,斩一个,求情十个,斩全家。”
“简直是荒唐,皇上想要人心尽失吗?飞将军于国有功,他也不过是受人所迫,逼于形式罢了。”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涔涔地看着烨翰,一脸的愤怒之色。
“朕是天子,朕不过是按照律法办事罢了。事实摆在眼前,傅云难道没有欺上瞒下吗?太后也要包庇么?行,飞将军若是无罪的话,那么林穆只需充军塞外便可。太后即便是吕后再世,也该有个分寸吧。”烨翰一脸正色地看着太后,咬了咬牙,目光镇定而坚执,“朕只有一个皇姐,决不能让她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至于京兆尹到底有没有罪,太后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
太后一时间噎得说不上话来,目光炯惑地看着烨翰,这个年少的天子已经愈加不受她的控制了,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这个隐忍阴沉的少年天子,翅膀一天一天变硬,迟早有一日会变成搏击长空的雄鹰。
“公主虽然是我的妻子,可是我们却是有名无实。飞将军,公主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不要再让她伤心难过了,我把她还给你。”林穆凄凄地笑了笑,侧身在傅云的耳畔嘀咕了几句,转身看向一旁的侍卫,迅猛无比地冲了过去,一把抢过了侍卫手中的长剑,架在了脖颈之间,飒飒地笑开了:“皇上,太后,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旁人无关。皇上要真是为公主好的话,不想公主伤心难过一辈子,就请放了飞将军,他是无辜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林穆一人所为。今日,我林穆就以死谢天下。”
天地间,有绚烂的嫣红绽放开来,金銮殿上,那风姿卓然的磊落男子用手中的长剑,唱响了生命的挽歌。长剑从脖颈间抹开,晃眼的血红氤氲成一份决绝的凄美,即便是倒下,他的脸上也是满含柔软的深情。
“阿穆,阿穆……”金銮殿外,有女子焦急慌乱的呼喊,是她么?她来了么?林穆无力地倒在地上,眼神越来越涣散,恍恍惚惚间,他看到了那一袭绚烂的粉红朝着他疾奔而来,还有她脸上的伤心与难过,那倾巢的泪水滚滚而下,滴在他的脸上,流进他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终于,他终于看到她为自己流泪了,能够这样去死,也是一种幸福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傻,为什么你要这么傻?阿穆……”长公主身子颤抖地将林穆抱进怀里,止不住地哭泣起来,嫣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衣裳趟趟而过,浸润在她眼底的水色光华里。
“公主,昨天,晚上你……是在等我么?”林穆面色灰白地看着长公主,身子瑟瑟地抖动着,缓缓地抬起手,想要再摸一摸她的面庞,想要清晰地把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都印进脑海的最深处。
“嗯,嗯……”长公主呜咽着点了点头,满面哀伤地看着他。这个一直默默无闻地守在她身边的男子,这个在她最为窘迫之时给予她温暖的男子,这个在她最无助迷茫之时用生命替她撑起一方晴空的男子。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嫁给他一年多,给予回报他的几乎是没有。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以一个虔诚的聆听者的身份站在她的身侧,关心爱护着她。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他做些什么。甚至连一句违心的我爱你他都不曾听到。
“真,真好……”林穆无力地笑了笑,瞳孔里的最后一点光芒消失殆尽,那仅有的一点焦距也瞬息间黯然淡落。快要触到她脸的手软软地垂落了下去,犹若枯萎的轻柳。
原来他的愿望竟然是这么的渺小,只是长公主的一个小小等待就满足了,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句违心话罢了,可是从她口里说出来,就是让他觉得幸福温暖。
烨翰颓然无力地靠倒在龙椅上,眨眼间就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的眼前消逝。那个默默无闻的男子,用他的一腔热血书写了一段痴恋绝歌。金銮殿上的鲜红,也渗入了他的生命里。
没有人会知道,昨夜里那个渺小凡庸的林穆来找过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人像他那样教训数落自己,昨夜里,他仅是自己的姐夫,无关君臣。他的死,也让自己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仿佛是在那一瞬间,烨翰好像参透了不少。
驸马自刎于金銮殿的消息却是让整个宫廷都沸腾起来了,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关系算是跌到了最低谷。虽然驸马谋杀朝臣在前,但毕竟是皇亲国戚,又是长公主的丈夫,皇上下令以国葬让他长眠于地下。
太后也不好坚持什么,只是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中间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长公主整日里都是郁郁而终,以泪洗面,这一年的光阴,她从来没有好好地对过他,如今驸马就这样走了,偌大的公主府却是再也听不到驸马身前跟后的唠叨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爱竟然深至如斯,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可是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他反而不怪,还想用生命成全她曾经遗落的幸福。
飞将军几次上门求见长公主,都被婢女小桃挡在了门外,傅云也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永远地横亘着一个林穆,那是一个一触即痛的伤口。他只能让时间来静静抚平长公主心头的伤痕了。
九月下旬,边关传来军情,北方鞑子有所异动,大量地屯兵边界,似乎有所图谋。这样的消息,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梁来说无异于是一场地震。
自四年前边河一战之后,飞将军以五万精兵大败匈奴军二十万之众,并一箭射死了敌军主帅,令匈奴阵脚大乱,很快便溃不成军。
从此,匈奴整个部落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这几年一直都在内战。如今突然屯兵边界,想来是跟新的一代霸主拓跋野有所关系了。
拓跋野是北方草原的新起之秀,年少有为,只以四年的时间便统一了匈奴各部落,而他不过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少年而已,却已然屹立于枭雄霸主之上,这是一种怎样的气魄。
因得驸马之死的缘故,若爽与皇上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恶劣。后宫之中,有关皇后失宠的传言却是争相传递。若爽也不介意,每日里都在凤仪宫靠写字打发消磨时光,间或一段时间,便陪了太后去祠堂礼佛诵经,倒也乐得自在,虽与皇上疏远,却同太后的关系已经亲如母女了。
“娘娘,昨夜子时皇上密召飞将军进宫了,在龙霄殿谈论了一个多时辰。”从慈宁宫回来,云茉已经将近日来探得的一些消息都说与若爽听了。
“是吗?皇上召见飞将军,他们之前不是一直都是死敌的么?皇上还要置他于死地,何以会变得这么神秘了?”若爽娥眉轻蹙,有些费解起来。冰火不同炉的君臣突然间冰释前嫌,的确有些让人生疑。
“是啊,奴婢也觉得纳闷。可是殿前守值的小方子只给我透漏这么多,其他的怎么也从他口里撬不出来了。娘娘,这次匈奴屯兵边境,太后那边的意思怎样?”云茉摇了摇头,神色亦是有些惑然。
“太后没提这事情,现在就是每天礼佛诵经的,说些禅理。我想,她应该是在静观其变吧。小方子的口不漏风,宫外的人总要好多了吧,不会有那么多忌讳的,你且去打听清楚了。”若爽摇了摇头,一边会意地朝云茉笑了笑。
“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出宫置些东西去。”云茉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看着若爽,莲步姗姗地退出了内殿。如今太后对她已经是极力的信任,自己要办什么事情,身边也不会有什么眼睛盯着了,倒是叫她舒畅不少。
只是,这样的信任却是牺牲了驸马的一条性命,多少是有些让人唏嘘的,若爽心中有一种亏欠了长公主的感觉,如今她也只能希望长公主可以尽快的走出阴霾,重新生活,和飞将军可以再续前缘了。而他了,那个风清如玉的男子,是否还能在原地等待她这深宫中如履薄冰,左右逢源的心机女。
京都,蓬莱茶馆。
靠窗的雅间里,一袭杏黄翠羽百褶裙的云茉盈盈地坐了一旁,与对侧的酥红女子谈笑风声,却是好不爽朗快活。两人一面茗茶,一面看着街道上来往不息的人流。
“还是宫外的气息不错,呆在宫里,没个自在。嫣然姐姐,云茉真是羡慕你,可以在飞将军的府上做事。不像我,虽然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婢,但是走在宫里,总归是诸多约束的。难得出宫一趟,还要被侍卫盘查个遍,真是烦死了。”云茉吁了口气,一脸怨尤欣羡地看着对面的苏嫣然。
两人相识却是在宫里,那时因为飞将军府中出了些事情,苏嫣然急急地来了宫里想要禀报飞将军,却是给看守宫门的禁卫拦了下来,幸得云茉从旁经过帮她解了围。苏嫣然对她颇是感激,两人也因此结下了缘分,云茉平素出宫办事的时候,都会找苏嫣然小聚一会,也能从她口里探出一点飞将军的口风。
苏嫣然是个纯良心善的女子,且和云茉年纪相仿,两人处了一起自然是很多话题的,却不会太多的设防。
“说得你好像很委屈似的,怎么说你也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这宫里的人总该要卖你几分面子的。哪像我呀,进宫一趟,一个小太监都能踩我,连全公公那样仗势的人见了妹妹你不也得赔笑脸么?宫中自有宫中的不方便,宫外也有很多拘束的呀。飞将军府上虽然人不多,但是行事有时候挺让人犯难的。妹妹啊,今天我们还能坐一块喝茶聊天,以后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苏嫣然宛然一笑,一边端了茶盅与云茉对饮。
“怎么会没有机会呀,难不成姐姐你还要出远门么?”云茉蹙了蹙眉头,有些好奇地看着苏嫣然。
“嗯,将军说了,可能过阵子要去漠北了。还记得我在漠北的时候才十二岁,是将军可怜我才收了我当丫鬟的。这次回去,不知道又要呆多久。”苏嫣然轻轻地吁了口气,神色有些感伤。
“姐姐家是漠北的呀,回去好呀,可以见见家人,何苦还这样叹气了。”云茉心领神会地看了苏嫣然一眼,柔柔地笑了笑。
“有什么好呀,我的家人早在四年前的那一场战争中都死了,乡亲们也差不多都背井离乡了。漠北呀,现在是黄沙漫天,怕是没有多少人了。那些个北方鞑子,一天没事的就知道烧杀抢掠,四年前被将军打得落花流水还不死心,如今又想着再来,定要让将军把他们剥皮拆骨了才是。”苏嫣然却是气愤不已,眸子里有咄咄的光华闪烁。
“姐姐别气,那些个北方鞑子也就一时凶狠,咱们飞将军马上英姿,等他去了漠北,他们就老实了。来,咱们别提这些伤感事,喝茶吧,也算是妹妹为姐姐做饯别。”云茉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一边抚弄着额前的刘海,小心翼翼地绕过了这个话题,又谈起了飞将军近来的情况,苏嫣然也不瞒她,都一一说与她听了。
姐妹两在茶楼里坐了两个时辰方是散了,各自回了自己的去处。
“嫣然姐姐,你哪天要是走的话,记得捎个信与我啊。”云茉一边挥手再见,一边送了苏嫣然远去,苏嫣然回头冲她摆手:“一定的,云茉你也早些回去吧,别耽误了,天黑了小心些。”
“看来料得没错,皇上果然有出兵的打算,只是,他怎么突然就和飞将军好了,太奇怪了。”云茉一边捋了捋头发,有些自得地笑了笑,看着斜阳沉沉,日暮冥冥,也是时候回宫了。
正要挪了步子,却见得身侧有一道锐利犀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审视,显得格外的萧冷肃寂。云茉微微地侧了头,却见得一身乌青袍子的上官凉正昂昂地立了一旁,目光幽冷苍凉地看着自己。
云茉面色微微一变,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上官凉一眼,旋即恢复了镇定:“上官大人,你,你怎么也在这里的?你,你也喝茶么?”
“是啊,刚刚喝茶下来,恰巧就坐在云茉姑娘的隔壁。”上官凉昂着头,挑眉一笑。
“是吗?怎么不和我打招呼呀。”云茉有些尴尬地看着上官凉,不安地捏了捏手掌。
“不好意思打扰了云茉姑娘和飞将军身边的人叙旧啊,你们聊得那么开心,我要是过去了岂不是太扫你们的兴了,云茉姑娘也就不能了解飞将军的一些事情,回了宫之后就不好跟皇后娘娘交差了。”上官凉笑得有些渗人,眸子显得愈加的清冽冰寒起来。
“大人真会开玩笑,我跟嫣然姐姐聊天叙旧而已,又何须跟皇后娘娘禀报什么。那大人认为,云茉想要跟皇后娘娘禀报什么了。”云茉冉冉地侧了身,有些轻讽地斜睨了上官凉一眼。
“不必装模作样,你是什么目的,心里自个儿清楚。我说过,谁要是对皇上不利,我手中的这把剑是不认人的,不管男女老少。”上官凉也不跟云茉哑谜废话下去,目光森森逼人地看着云茉,一边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我要清楚什么?我倒是不清楚上官大人你了,奴婢不过是个小小的宫人而已,何须大人这样劳心劳力地跟踪我了。大人这样关注我,是喜欢我么?正巧着,奴婢也一直仰慕大人,奴婢这就求了皇后娘娘把奴婢赐给大人,大人以为如何?”云茉咯咯地笑开了,一脸逗趣地看着上官凉。融融的暮光洒在她精致细巧的瓜子脸上,更显几分俏丽娇艳。
“你真是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太不懂得洁身自爱了。”上官凉面色有些酱紫,气哼哼地瞪视着云茉,语气里带着一丝轻鄙。
云茉握紧了拳头,一边咬住了嘴唇,冷冷地笑了一下:“是啊,奴婢不懂得洁身自爱,高攀不起大人这样的人物。大人要是无事的话,奴婢就不奉陪了。”一边说着,愤愤地甩了衣袖,侧身就要离开。
听着他那样淡凉尖酸的挖苦之意,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怅然来。原来自己在他的眼中,竟是这样的不堪。剥开那一层虚无的面纱,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
为什么,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说自己,竟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云茉吸了吸鼻子,荦荦而行在长街上,目光疏离而孤落,全然没有注意到长街的那头一辆马车正风驰电掣地向着她冲撞过来。
周围的人群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纷纷退到一旁,不远处的老人一边唤着让开让开,云茉的耳边却只有上官凉寡冷的羞耻心三个字在耳边回旋飘荡,其余的一切都是充耳不闻。
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高高地抬起马腿,向着云茉狂踩而来。云茉怔怔地转身过去,一脸惊骇地看着奔到眼前的马车,全然没有了躲闪的余地。
“小心。”上官凉一个鱼跃,飞身便将云茉推开,抱着她滚到了墙垣一角,一脸惊慌无措地看着云茉,脸上充满了担心。
云茉被他这样搂着,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怔怔柔情地看着身上的这个英武魁岸的男子,心中的某一处变得无比的轻软细腻起来。
仿佛是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惠王为什么冒死也要夜里进宫见师姐一面,那种紧张与在乎的感觉是那样的美好与幸福。这一刻,她奢侈地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里,他就这样拥抱着自己,永远也不要放手。
“啊,救命,救命……”马车上,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紧接着甩出一蓬乌发,失控的骏马一声长啸,马车倒转了一个圈,车窗里一袭翩翩的白衣女子像蝴蝶一般被甩飞了出来,远远地向着对面的酒楼石柱上撞了过去。
上官凉面色一紧,一个翻身打滚,纵空而起,伸手接住了那甩飞出去的娇柔女子,抱着她在空中转了个圈,稳稳地落在了街心中央。
白衣女子惊魂未定地看着上官凉,面上闪过一丝浅浅的红晕。上官凉却是不曾细看她,放了她下来,飞空一纵,已经坐上了那匹失控的骏马,猛力地一拉缰绳,这才将马车刹住,方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立马赢得了周围百姓的一片鼓掌叫好之声。
“小女子谢过少侠的救命之恩。”白衣袅袅的女子冉冉地向着上官凉走了过去,温顺轻柔地抬起头来,声韵悠扬,宛若出谷黄莺一般清丽脱俗。
姣好玉容,肤如凝脂,面如霜雪,水目清澈有神,柳眉斜斜,宛宛地抬头一笑,连着周围的气息都变得甜腻起来。婀娜玲珑的身材衬着此间的白衣翩跹,更显她的风华无双,美得不似凡尘中的女子,宛若画中仙一般柔婉袭人。
上官凉亦是有一刹那的失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这样美艳无双的女子却是世间少有,放眼整个京都,又有谁能与她媲美,恐怕也只有宫中的那位皇后在她面前才不至于失了颜色。可惜,宫里的那位却是空负了一番美貌,心肠如蛇蝎一般毒辣。
“小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小姐,无恙吧。”上官凉正了正身子,一脸正气地看着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浅笑吟吟地摇了摇头,愈加衬得她的不食人间烟火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远远地,便见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领着一群家丁朝着这边跑了过来,一脸惶然地看着那白衣女子,紧张忐忑地问了起来。
“无事,福管家,多亏了这位少侠出手相助,我才平安。对了,这些受毁的摊子待会你按原价的三倍赔偿给他们,小心说些客气话,给他们赔礼道歉。”白衣女子摇了摇头,温婉地说着,一边指了指沿街被马车冲毁的摊子。
“是的,小姐,老奴明白,一会儿就去办。”福管家毕恭毕敬地道,一边侧了身子,便要给上官凉道谢,面上却是一紧,幽幽地笑道,“原来是上官大人,刚才多谢上官大人相救我们家小姐。”
上官凉亦是一怔,有些愕然地看向了旁侧的白衣女子:“你是京兆尹的千金小姐?”
“正是,小女子李漪澜拜谢上官大人。”李漪澜福了福身子,宁媚一笑。
“客气。”上官凉的表情有些复杂起来,目光霍霍地看着李漪澜,心中却是无限的感怀起来。李漪澜的名声他也是知道的,与纪灵溪并称京都双艳。只是李漪澜性子清淡,早年的时候云游四方,广做善事,却是为李建章积下了不少福祉。这次衢州的百姓联名,也全是仰仗了女儿大善人的光彩,李建章才得以不死的。
如此一个贪得无厌的官吏,却偏偏有这样一个生性仁厚的女儿,老天爷待他还真是不错。
“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府吧,老爷和夫人都在等着了。”福管家一边提醒道,催促起来,勉然朝着上官凉一笑。
“嗯。”李漪澜点了点头,洁洁地转过身子,另行上了家丁抬过来的轿子,仍然不忘回头朝着上官凉娇媚一笑:“上官大人,改日漪澜一定请大人喝茶品酒,聊表搭救之恩。”说着已经放下了帘子,绝美风华隐没在斜晖的余光里。
上官凉目光怔忡地看着李漪澜远去的轿子,有些寥落地吁了口气,她的目光谦和柔婉,仿佛什么时候见过一般,可是又想不起似在哪里见到过。回了头,却见得云茉撅着嘴,一脸的老大不高兴。
“你没事吧。”上官凉缓步上前,却不复先时的凌厉态度。
“奴婢是厚颜无耻,没有羞耻心的下贱东西,怎么会有事,人贱命轻,怎能和那些富家小姐相比,有劳上官大人搭救奴婢了,污了您的手,哼。”云茉一脸愠色地看着上官凉,语气直冲。
“你……真是好心没好报。”上官凉一脸气急地看着云茉,面色有些乌青,愤愤然地转了身过去,抬腿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