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终于笑够了,站起身,擦拂袖拭掉刘彻脸上的眼泪,在他惊诧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刘彻以袖掩面,吩咐左右:“今日天色已晚,等北宫清扫干净再搬,把皇后请回来吧。”言罢辄去。
在北宫的日子没有阿娇想象中的清净,若是仅仅宫室殿宇不如在椒房殿也就罢了,只不过从前服侍自己的人或死或贬,如今这里的人都是王娡新赐过来的。
阿娇知道自己时清醒时不清醒,在宫人一口口的“疯子”中,她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那些人不敢短她的衣食,只是平日里怠惰不听使唤,稍有所求便言语锋利起来。
阿娇感觉自己不清醒的时候似乎又多了,北宫潮湿,到了冬日里被褥都是润的,她窝在被子里,终于忍不住冷准备起身生个火盆。
外边宫人言语不绝,听说是母亲把往霸陵途中的那座长门园献给了皇帝,皇帝欣然接受,姑侄重归于好。她在难得清醒的时刻,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又听见什么她就不记得了。只是火没生成,她又迷糊了,等清醒,入眼的母亲的脸,她怔愣许久,才扑过去哭了起来。
院子里依稀有哭喊声传来,她发现自己似乎换了住处,问母亲,母亲只沉着脸,不答,她再问,母亲才白着脸说那处失了火。
失了火?阿娇沉默片刻,才低头说道:“母亲,对不起,我现在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了。”
馆陶看着眼前形削骨瘦的女儿,一时间落下泪来,她抱住阿娇:“是母亲的错,是母亲一意孤行害了你,是母亲不该一直逼着你。”北宫阿娇住处大火的消息传来,她当场晕厥过去。
也是那片刻之间,她忽然明白皇帝的宠爱过去了就过去了吧,只有她的女儿好好活着最重要。
刘彻就是个狼崽子,她如今也根本挟持不住他了,她真是后悔,自己当年怎么就迷了心窍了!
白白害了她的娇娇。
阿娇给母亲擦掉眼泪,努力攒起一个微笑,而后才又睡了过去。
馆陶把原先在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告到了刘彻面前,竟然让主子寝殿里失了火,简直该杀。
王娡冷笑两声:“太主已然先行杖责了,又何必再来皇帝和孤的面前说这些话呢,说不得又是阿娇闹起来脾气,想烧了房子让皇帝去看她呢?这些要死要活的伎俩太主应该也看得不少吧!”
馆陶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是一片凄楚,也不驳王娡的话,只哭道:“陛下是知道姑姑只有这一个女儿的,若是她出了什么好歹,姑姑也不必活了。”
她撑着董偃的手拜下 :“姑姑只求陛下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让我从府里挑个人过去服侍着,也好放心,免得日夜记挂。”
王娡脸色一变。
刘彻沉默片刻,还是应允了。
阿娇醒来就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叫任乔的女史,是母亲派来的。任乔到了,先前伺候自己的人也换了,日子又好过起来,只不过一向畏苦的她开始喝起药来。
她问任乔是什么药,任乔就笑着说是补身体的药,说她之前在北宫的两年过的不好有些亏了身子,得好好喝药养回来。
她不想喝药,但是任乔一脸惶恐,没有办法,她还是喝了下去。
翻了年,宫里出了大事——皇帝有了长子。
阿娇是在刘彻大赏后宫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她拿着加赐给各宫的东西,心想阿彻应该是高兴坏了。
她心里萦绕了许久的不安也满满沉底落地,那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不安,却在这一块云散烟消了。按理说她应该嫉妒应该不高兴,可是她现在心里却爽快极了。
就像是压抑在心里的大山一下子没了!她觉得自己这股高兴来得是那么可怜而可悲。
任乔照旧端了药,她看着那药片刻,觉得她再也不想喝药了,许是说道:“任乔,孤已经喝了快一年的药了,身子也好了许多,不想再喝了。”
阿彻既然有了儿子,那她再也不用喝药了,也再不想喝药了。
任乔低着头,不敢应允。
于是她又问:“这是什么药?”
任乔头埋的更低了,只说是太主的吩咐。
母亲的吩咐?阿娇一把打翻了药碗,整个人又开始恍惚起来,她强撑着桌子,直着眼睛问道:“我是不是疯了?”
任乔睁大了眼,不敢答话。
阿娇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那根可以把她所有疑惑串起来的线,难怪自己总感觉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她捂着连,把自己包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陈阿娇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母亲再来看她了,她笑着,答应会好好喝药,好好养病。看着母亲憔悴的笑容,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好起来。万没有说好好一个女儿,就因为生不出儿子疯了傻了去。
刘彻册立了新皇后,她以为听到消息的时候她会难过,可她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偏偏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心里就像是有虫子在啃噬着,一个个都告诉她怨恨和不甘。
可她甚至都没有心力去怨恨去不甘。好在后来馆陶带来了一个消息,刘彻允许她离开未央宫到长门宫去修养。
坐车离开的那天,到了秋天,天高云淡,她迁往长门宫之事在未央长乐掀起了什么样的风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高兴得很,那高高的宫墙、叵测的人心,自己终于可以远离了。
或许她怯懦,可是她发疯一样想离开那里,那个埋葬了她十几年青春美好的地方。
阿娇难得有了兴致,带着宫人在长门宫四下游逛,她让人去准备了许多小玩意,时隔多年,她又有了兴致。馆陶很高兴,忙不迭地让人去准备。
与她一起住进长门宫的,还有馆陶找来的大夫。随着她记忆里的事情越来越多,她知道自己在慢慢好起来。
她什么都不需要,想起什么便做什么,有着母亲的看顾恩赏,长门宫的宫人都尽心得很。
然而时间久了,她连怨恨不甘都少了,长门宫似乎又成了另一个囚笼,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却让她心生害怕。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不过数年——长公主薨逝。阿娇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她的两个哥哥也仿佛遗忘了这个妹妹。等她知道消息再向皇帝请命的时候,已经迟了,皇帝并未允许她的请求。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请求是否上达天听。
那两年让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北宫的日子里。
她从过日子变成了熬日子,一日日地熬,熬到死。
她对自己的死接受得很快,甚至让她来不及去回忆过往。
甚至让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刘彻,那一刻她又怕又恨,只能一边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撒泼装痴。
阿娇想着,哪个凡人能笃定人死而复生呢,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三岁小童的模样。偏偏刘彻一脸笃定,让她恨不能当场再死过去。
可相与着,她又想笑,这个刘彻让她觉得熟悉而陌生,让她觉得她的过去仿佛一个笑话,需要的时候提起,不需要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然而老天就像是总在和她开玩笑。阿娇才适应如今的生活,冷不丁自己又死了。
为了救刘彻——她狠狠呸了呸自己,就得知自己或许还能修行。
这个消息把她过往的一切打得粉碎,激动疯狂地从心里溢出来。阿娇想,修行成仙,谁不喜欢啊,也不是她一个人如此。
她想自己要努力,结果又要见到刘彻。
阿娇:“……”
以一个三岁小孩的角度,阿娇觉得刘彻老了;以一个女人的角度,阿娇觉得刘彻真的老了——但是她不说。
刘彻对她日渐宠爱,她却觉得可笑,过去的自己可笑,如今的刘彻可笑。
但是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没有了过往的热情。阿娇觉得刘彻是个神奇的人,明明他都老了,但是仿佛还有无限的热情和精力可以调动起来,甚至没事还能嘲讽自己一下。
她有点点喜欢这种热闹。裹挟着过去的寂寞和不甘,让她久无波澜的心神生出些许得意张狂来。
刘彻拿她取乐,她也拿刘彻取乐,到最后她也分不清这里究竟是几分真心——她觉得刘彻也寂寞,寂寞到需要一个寄托。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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