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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黑桃k这个人,只要神智稍微还有点正常的普通人, 都不可能从他的表情或语调中窥见任何的真实情绪——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这个东西。他可能上一秒还挺愉快地说着话,下一刻就掏出枪来扣下了扳机,其间别说过渡, 甚至连半点预兆都不会有。
    江停说:“还好, 不冷。”
    “累吗?”
    “也还行。”
    闻劭说:“那你上来吧。”
    江停心中一撞:“什么?”
    “我想你了。”通话那头顿了顿,又笑吟吟道:“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刚才背后那一丝冷汗似乎收住了, 紧接着化成了更难言彻骨的森然。
    江停目光微微闪动,随即嗯了声便不再言语, 把手机递还给秦川,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气才保持住了语调的沉稳平静:
    “老板让我跟你们一起去交易地点。”
    秦川不以为意:“上来吧。”
    ·
    悍马爬过连环迭起的半人高的土丘, 连引擎盖都在颠簸中不断颤栗。车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了,崎岖的山岩从车窗两侧呼啸而过, 车厢里除了行驶的轰响之外一片沉寂。
    司机是阿杰指定的亲信, 明显训练有素,除了偶尔开口向秦川确认路线之外,就再没出过哪怕一声。副驾驶上的秦川抱臂目视前方,维持这个姿势自始至终没有变换过,完全无法从他纹丝不动的面部轮廓上窥得任何动静。
    江停如石像般端坐在后座上, 昏暗中只见他一侧苍白的脸颊,左右各守着虎视眈眈的保镖。
    没人注意到他视线轻轻下瞥,落在了右侧那名保镖的手表上——距离他向指挥部发出路线图,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警方是否已经顺利包围交易地点?
    抵达云中寨后取道去现场的严峫,此刻是否还遥遥跟在后面?
    “别动,”突然他右侧那名保镖开口阻止。
    江停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平静道:“我只是想拿那瓶水。”
    保镖把副驾驶椅背后的矿泉水瓶拿出来,动手拧开。江停伸手要接,然而刚一动作,就被对方按住了,随即亲自把瓶口递到了江停嘴边。
    “……”
    空气寸寸凝固,后视镜里只见秦川眼皮蓦然一抬。
    ——江停终于在这紧绷的凝视中开了口,就这么接着瓶口被喂了几口水,摇头示意不要了。
    保镖这才松开他的手,把瓶盖拧紧,放回原处。
    江停在保镖的逼视中将双手搁在大腿上,再也没抬起来,甚至连手指都没移动半分。
    后视镜里,秦川收回了目光。
    土路两侧是千篇一律的山石和树林,沉默和剧颠让这段路途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身突然“嘭!”地巨响,停了下来。
    秦川率先打开车门跳下去,大力活动了下肩并,朗声道:“喂!我们到啦!”
    哔哔——几声车喇叭响,王鹏飞的加长越野车队陆续跟来,停在了不远处。
    江停被保镖扶下车,抬头一看,只见他们停车的地方大概在半山腰上,前方密密实实的树丛掩映后,高处正透出零星错落的灯光——那竟然是一排沿山道搭建起来的临时工厂建筑群!
    “嗳哟,这阵势。”王鹏飞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前,夹着烟啧啧叹道:“不愧是金三角的大老板,瞧这周边地形,就算条子生了千里眼也找不到,而且在山里建起来的厂房也半点不含糊,跟正经工矿企业似的——有钱,真是太有钱了!”
    “过奖,”一道年轻男声从不远处响起,说:“不过都是些帐篷罢了。”
    江停蓦地回头,黑桃k正带着几个手下走来。
    王鹏飞眼前一亮,满脸热切,赶着上前就要握手。但黑桃k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殷勤,也无视了半空中那挂满大翡翠扳指的手,只随便点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随即脚步一拐径直走向江停,笑着说:“你可终于来了。”
    江停没答这话,向左右两侧黑塔似的保镖一瞥,开门见山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江停并不像他一样绕弯子:“你是不是曾经下达过不准让我的手上下移动超过十公分的硬性指令?”
    闻劭神色不变:“哪有,那是他们理解错了。”随即他挥手让保镖退开,紧接着揽住了江停的肩,似乎感情很好似的,拉着他就往山坡上走。
    王鹏飞赶紧追在后面:“哎我说,那批‘蓝金’的货——”
    闻劭头也没回。
    王鹏飞也不介意,缀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我们按你说的,离岸账户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这边验完了货,那边打个电话立刻就能汇款!价格什么的都好商量,之前咱们说定的折扣也不必再给了,不然我再给你添这个数——怎么样?”
    王鹏飞费力地一手扶着地,一手张开粗短的五指,比划了个数字。
    “噢?”闻劭笑道,“为什么?”
    “嗨呀!这不是生意越做越大了嘛,光靠进货已经供应不上啦!”王鹏飞被人搀扶着,上气不接下气往山坡上爬:“我看这片厂房不错,反正你们的生产线也不打算在西南地区做下去了,不如等咱们交易完成后,你顺手把这片山送给小弟当添头,行不行呀?”
    闻劭不置可否,指指前方郁郁葱葱的山野:“这片山?”
    王鹏飞一个劲点头。
    “行啊。”
    姓王的万万没想到黑桃k答应得这么随意,心中一喜。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喜形于色,就只听黑桃k笑问:“可是宪法规定了国家疆域的完整性和不可分割性,你眼前这片山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不是我的,怎么送给你呢?”
    王鹏飞:“……”
    姓王手下的所有人表情都精彩无比,要不是老蔡跟在后面推着,王鹏飞能一跤从半山坡上摔下去。
    闻劭笑看江停,眼底亮晶晶的。
    江停被他一条手臂紧揽在身侧,就像来时一路上那样,甚至连抬一下手都有无数人盯着。但他仿佛并不介意这无声的桎梏,只迎着闻劭的目光笑了笑:“你想给我看什么?”
    “你急么?”闻劭不答反问。
    江停说:“不急。”
    闻劭向前扬了扬下巴:“那你这不是已经看到了?”
    这时他们已经爬上陡坡,前方是半山腰辽阔的空地,临时厂区已近在眼前。
    深山老林里显然无法构建出砖石混凝土建筑,库房是用高强度铝合金框架和强化pvc篷布建成的,虽然还是稍嫌粗糙,相较于大多数隐匿在山区的简陋制毒作坊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稳固稳定安全生产的典范了。尤其是涂成暗绿色的篷布外层和地基轨道,远远望去和漫山遍野的苍翠混为一体,哪怕用航拍都很难发现蛛丝马迹。
    “看见了吗?
    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停迟疑着点了点头。
    “嗯,就是这个。”闻劭笑吟吟地,招了招手:“——秦川。”
    秦川走上前来,只听他吩咐:“阿杰带着人在里面等你们,你先跟王老板进去抽验样品,大货等我回来再说。”
    王鹏飞立刻忘了刚才所受的愚弄:“哎,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闻劭拍拍江停的肩,随口说:“我跟我兄弟大半天没见了,抽根烟聊聊感情。”然后他向秦川命令式的一摆手,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勾着江停,转身扬长而去了。
    “……”王鹏飞瞪着他潇洒的背影发愣,只觉这个传说中的大毒枭简直想一出是一出,跟脑子不正常似的完全捉摸不着。但做他们这一行的,没有生产能力的二道贩子就是受制于人,只要货在黑桃k手上,哪怕他真脑子有病也没办法,只得忿忿地“嘿——?!”了声。
    秦川却早就习惯了,拿钥匙开了库房的门,笑道:“请吧,王老板。”
    ·
    遥远的厂区前,王鹏飞一行人尾随秦川鱼贯而入,随即隐约只见库房大门被关上了。同时两个紧密挨在一起的背影走向另一个方向,渐渐消失在了望远镜里。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a二幺六洞观察点。”百米之外的树冠上,特警极其轻微地对着耳麦:“买家已进入交易地点,但主目标带‘钉子’走出了观察范围,目前无法分辨其意图,怎么办?”
    指挥车内,从省到县的各级领导同时抬起了头。
    车外传来引擎熄火声,一辆迷彩色森林公安警车还没停稳,从云中寨匆匆赶来的严峫便握着步话机跳了下来,裹着一身寒风钻进指挥车,正撞上了吕局眉头紧锁的脸色。
    “这是怎么……”
    魏副局立刻比划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严峫未出口的发问。
    “……”吕局在诡谲紧张的空气中沉吟两秒,果断道:“保持观察,不要行动。”
    “是!”
    吕局放下耳机,这才有空转向严峫:“正找你呢,情况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江队没留在村寨里,跟王鹏飞一行人过来交易现场了?”
    “不知道。”
    所有人一愣,却只见严峫神情异乎寻常地冷静。
    “……你不知道?”吕局意外地重复,把手一伸:“把跟江队的联络频道拿来给我听听。”
    ·
    江停接过烟,抽了几口,扔地下踩熄了,脚踏在腐败的枯叶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这卖的关子一个又一个的,我是一点也猜不到了,真那么想跟王鹏飞做生意?”江停按住自己肩膀上闻劭的手,试图把它挪开:“这儿没人,别装什么兄弟了。”
    谁料闻劭不仅不放手,还更搂紧了些:“江停。”
    “……”
    “要是三年前没发生那些事,今天咱俩是什么关系?”
    他们几乎头挨着头,并肩走过天幕下蓝灰色的树林,前方的陡坡边缘骤然下陷,形成了一道锋利的豁口,衔接山后被植被覆盖的谷地。
    这里已经离厂房有一段距离,跟他们刚才停车爬上来的山坡却相距不远,甚至可以隐约看见王鹏飞那伙人停在下坡的车队。
    闻劭停下脚步,近距离看向他。
    “……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吧,”江停的回应很平淡,随即反问:“我们是不是说过不再提三年前的事情了么?”
    闻劭仿佛没听见,“那如果二十多年前,咱俩一块掉进山谷里的时候,我让你先拉了那根救生绳呢?”
    他们彼此对视,距离挨得极其近,连记忆最深处早已被掩埋的往事都被一把掏出来,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细节都无法隐藏。
    然而此刻却没人能看见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仲夏傍晚的启明星,远方浩瀚的城市灯海,都从地平线尽头渐渐显出海市蜃楼,而后穿过稻田、裹挟晚风,一股脑地吹拂而来。
    “我不知道,闻劭。”许久后江停沙哑地回答道,“可能会有所不同吧,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提也没有意义了吧。”
    闻劭久久看着他,终于把一直牢牢环在江停肩上的手收了回来,两手交叠垂在身前。
    光看手的话很难想象他是个毒贩,那修长十指和琴弓形成的老茧,以及通身内敛的气质,明显更像个演奏家——这也曾经是让江停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为什么他能这样?
    村医用铅笔捅进自己咽喉喷射出的淋漓血箭,缅甸僧侣被焚烧后扭曲焦黑的尸体,边境一整座一整座艾滋村庄的萧条和绝望……无数尸骨腐败产生的恶臭,无数怨恨积累成的罪孽,似乎都对罪魁祸首没有丝毫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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