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宝摸都没去摸,只笑眯眯拱了拱手:“多谢小主抬爱,那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罢弯腰退了出去,面子上的事依旧没有任何差池。
等他走远了,付巧言才去点晴画:“瞧瞧人家。”
晴画脸上依旧笑意盈盈,仿佛一点没往心里去:“小主,你且瞧他对你这个样子,对别人可就不了。”
付巧言坐到窗棱下的茶桌旁,见杯子里的茶都已经倒好了,正是不冷不热刚合口,不由感叹一句:“你瞧见过?你看这乾元殿的宫人,多周到体贴。”
晴画皱皱鼻子,过来给她切橙子。
“她们只瞧您是选侍,那像我和晴书是瞧您这个人。”
“小主您可不知道张德宝,别看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就连宁大伴也要同他客气呢。”
宁城可是长信宫的太监,比冯秀莲还高了两级,实实在在正当红的人物了。
付巧言这会儿一点都不困,刚也没太吃饱,就边喝茶边等她切好果盘:“哦?”
晴画别看平日里不出去,事情知道的一点都不少:“宁大伴是后头才到陛下身边的,要不以前是先帝爷身边的老人,资历又比张大伴高,说不得谁做这太监还不一定呢。”
付巧言点了点头,自觉小瞧了晴画。
这一年半来同她在长春宫和和乐乐的,倒也长大了。
“小主您瞧他刚才那样子,转头就不是他了。晴书说前头咱们准备行李,张大伴训兰淑女跟前的芳年跟什么似得,就因为芳年多带了个小包袱,他就不乐意了。”
这事付巧言倒是不知道的,她只管自己宫里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事情很少打听。
这几月兰若瞧着不如以前活跃,付巧言觉着她心思重,也就没去找她。
只老听晴书念叨她跟前那个芳年,脾气硬得很,看着好凶的。
付巧言没往心里头去。
总跟她也没关系,就没怎么问,这会儿又听她提芳年,不由就有些好奇:“都带了什么?”
晴画摇了摇头,又去剥桔子。
“这个晴书也没看见,只后来芳年苦苦求了,又哭又闹的,张德宝一看耽误了时候,就叫她带上了。”
晴画皱了皱鼻子,学晴书的语气:“哎呀张大伴转过头来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又是笑嘻嘻的弥勒佛了。”
付巧言“噗嗤”一声笑了。
晴画见她高兴了,就把刚做好的果盘往前推了推:“他呀,就是个人精。眼看小主得淑太贵妃的青眼,就客气客气抬个手给个方便,可是势利得很呢。”
付巧言又怎么不知道呢?这宫里,人人都是如此。
她就着夏日里难得的悠闲午后,用了茶,品了果,认认真真歇了午。
这一觉睡得极香。
梦里繁花似锦,玉翠琳琅,十里青山如黛。
等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
付巧言一愣:“陛下?”
第75章 用心
她有些睡蒙了, 突然换了个地方, 她一点都没不适应, 照样睡得迷迷糊糊。
荣锦棠已经忙完了中午的政事,本来想过来叫她去赏花, 结果刚一进来就被她身边的大宫女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当时场面一度很尴尬。
那宫女可能没想到进来的是他,而他也没想到她身边的宫女这么体贴。
甚至连午睡都不能打扰。
荣锦棠一进来就面无表情的,晴画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急得一头汗。
“陛下……”晴画心一横,当即就跪了下来。
荣锦棠摆了摆手,叫她安静些,自己也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夏日里天热,晴画没给拉上床幔, 让微风吹拂进来消暑。
小姑娘头上的发髻还在,只脑后的头发都散了开来, 她穿着小衣,正盖着薄被酣然入睡。
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她的脸上是那么安逸, 小脸红彤彤的,一看就知道睡得香甜。
荣锦棠只觉得刚才处理政务的那些烦躁都不见了,窗外是碧波湖规律的波涛声, 身边则是安然入睡的少女。
他索性也不走了,直接坐到床边,就这么看着她睡。
晴画在旁边紧张的都快疯了,她倒不怕跪, 只是叫皇上这么看,小主怎么还不醒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周公听到了晴画的祈求,他动了动浮尘,沉迷在梦境中的付巧言可算是悠悠转醒。
不过人是醒了,意识倒还是在梦里,她迷迷糊糊半坐起身来,自言自语道:“难道我还没醒,怎么会是陛下?”
荣锦棠笑:“怎么不能是朕?”
付巧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大而圆,既不是凤眼,也不是杏眼,却氤氲多情,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荣锦棠伸出手去,帮她顺了顺耳边飞舞的碎发:“你倒是心思浅。”
心思重的人都睡不好,这还是突然换了地方,换了常人更是睡不着觉了。
他这一两年心思比以前重,晚上就总起夜,很难一觉到天亮。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道:“陛下,叫妾先午歇的。”
小姑娘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这话说得仿佛是在埋怨,却又有些撒娇在里面。
荣锦棠只觉得喉咙一紧,赶紧站起来背过身去。
“起了就收拾好自己,一会儿去正殿。”他说着出了偏殿。
留付巧言和依旧跪在地上的晴画面面相觑,好半天付巧言才反应过来:“快起来,你怎么跪着了?”
晴画苦着脸站起身来,把刚才那事讲了一回,又满不在乎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兴许陛下没往心里去,应当不会生奴婢气。”
刚才这件事,晴画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反应,她不想别人吵着付巧言午睡,甚至没有看到来人就先行动作,可以说对付巧言是相当忠心了。
付巧言听了也是很动容,只看她自己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感动了小主,还在那忙着准备热水毛巾。
“好丫头,回去赏你。”付巧言下了床来,自己穿好衣裳。
等发髻妆容都上好了,付巧言才匆匆忙忙赶去正殿。
付巧言没去过乾元宫的前殿乾元殿,也没去过后殿太极殿,并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只无忧阁的正殿宽敞亮堂,四面窗都高高打开,耀眼的阳光照耀进来,让静静等在那里的博山炉都镀了一层金色。
殿里燃着香,仔细去嗅,似是沉水香,闻着是极幽静清婉的。
博山炉左近摆着一架古琴,远远观之,瞧那雕纹木色就知不是凡品。
荣锦棠正在桌案前习字,听到付巧言的脚步声也没停,等一页书完才放下了笔。
“去练一曲吧?”
原本荣锦棠想叫她陪着赏花,后一想湖边风冷,她刚醒容易着凉,就改为在殿里奏曲。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小步走到琴边,仔细去瞧它。
这是一把花梨木的落霞式古琴,上刻山石溪水,暗合了高山流水之意。
用手轻轻去拨弦,能听到宽阔悠长的声响,也说明这把琴已经调过,未有偏音。
付巧言坐得端正,笑着问荣锦棠:“陛下想听什么?”
她其实心里头没底。
在幼学时没好好学,她琴艺还不如棋艺,只是普普通通而已。
因着没多大兴致,她也就会先生教的几首惯常曲谱用以考试,再多些的就不太会了。
好在荣锦棠也没对她抱有什么更高的要求,闻言只说:“再奏一次高山流水吧。”
“诺。”付巧言应声道,知道他这是听到了昨日晚上的曲了。
见荣锦棠又捏起笔去习字,付巧言双手摆在琴上,深吸口气,动听的旋律就在大殿回响起来。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首曲子气韵自然,风韵斐然,实在是意味深长,无穷尽也。
虽然确实不擅琴艺,不过昨日好歹练过一遍,这首又是最有名的古曲,今日付巧言再奏来,自己也觉得颇为流畅,通身舒服。
奏者如此,听者也深谙其韵。
荣锦棠只觉得下笔如风,一手欧体流畅自然,比平时要顺畅得多。
那些笔下的滞涩,心中的烦闷,都仿佛随着那流水滔滔而去。
一站一坐,一书一奏,两个人看起来各不相干,却又暗合知音相携。
等一曲终了,荣锦棠抬起头来,面容都疏朗几分。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红袖添香,这意境确实极美。”荣锦棠感叹。
他停下笔走到付巧言身边,让她往边上挪了挪,自己竟坐到古琴前。
“一看你就经年未练了。”
荣锦棠说着,深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咚”的一声拨动了琴弦。
一串飘逸洒脱的曲子跃出琴木。
付巧言仔细听了个开头,就知他奏的是《渔樵问答》。
《琴学初津》云此曲: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
明面上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问答,实际上却有“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的隐喻。注1
付巧言对政事是相当浅见的,当年在幼学时只粗粗学过策论,实在是很拿不出手。
只荣锦棠这样一番弹奏,她不仅听出了他琴艺精湛,却也还听到了更多的内容。
她仿佛看到了大越百年来的兴衰荣辱,看到了上京遍地繁华,也似体会到了颍州百姓的凄凉和挣扎。